蘇東坡是在黃州完成他的人生轉變的,不僅蘇東坡這個名字來源於黃州,他的大部分文學名篇也都是在黃州時期寫成的,因此我們不得不一再關注他在黃州時期的作品,比如這篇《臨江仙·夜飲東坡醒復醉》:
夜飲東坡醒復醉,歸來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鳴。敲門都不應,倚杖聽江聲。 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夜闌風靜縠紋平。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
蘇東坡基本上可以算是被流放到黃州的,所以,他初到黃州,就住在城南長江邊上的臨皋亭(是啊,住在亭子裡)。後來,因為生活原因,他被允許開荒自給,於是他就在不遠處開墾了一片荒地,並且發現了一口井,他就在這裡種上了莊稼樹木,他給這片地起名叫「東坡」,自己號「東坡居士」。
(蘇東坡石像)
再不久,他又在這裡築屋,起名「雪堂」,顯然,劫後餘生的他想在這裡安定了下來。
黃州的「東坡」實際上成了他的涅槃之地。他在這裡重生了,但這個重生的過程是痛苦而漫長的,這首詞抒寫的正是他在痛苦中自我轉變的一段心路歷程,如果細讀,我們就會發現,這首詞像短篇小說,有故事情節,又像是哲理散文,啟人深思。
(詞意圖)
夜飲東坡醒復醉,歸來仿佛三更。在政治迫害中被扔到黃州的蘇軾無以排遣痛苦,於是他借酒釋懷,在「東坡」之地墾荒種地之餘,日日把酒臨風成了他的日常。這一天,他仍然在東坡飲酒,「醒復醉」,說明醉得厲害,醉而復醒,醒而復醉,如此,等他回到住所時,已經相當晚了,但他沒確定是三更,而是說「仿佛」,因為他是醉酒狀態,只能說個大概的時間段,總之,他醉眼朦朧地回來了。
(《赤壁賦》中蘇東坡在黃州的生活)
家童鼻息已雷鳴。敲門都不應,倚杖聽江聲。夜半歸來,應門的童子早已進入夢鄉,敲門不應的蘇軾不著急,不暴躁,他坦然處之,只是倚著手杖,靜立江邊,聽江聲浩蕩。這就是蘇軾,風神瀟灑,襟懷曠達,但卻遺世獨立。
孑然一身蘇東坡在這樣的深夜,就這樣靜靜地立在江邊,多有畫面感……
這是一個靜美的境界,並且這份「靜」,是動中有靜,是在家童的鼾聲和浩蕩的江聲中對比出來的「靜」。正是這樣的鬧中取靜,才顯得詞人在心潮起伏中的安然更加難得。
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在經歷了「烏臺詩案」的冤獄之後,蘇軾的人生似乎走進了死胡同,這種挫折讓他憂愁、困惑,讓他恐懼、苦惱。他在思想上向道家思想尋求解脫之法,這兩句,都化用了《莊子》的句子。
(長恨此身非我有)
「長恨此身非我有」化用《莊子·知北遊》的「汝身非汝身也」一句,原是丞輔之官教導大舜的語句,本是說一個人的形體精神是天地自然所付與,並非人自己所有。而蘇軾如此用「恨」字來化用,實在是經歷了切身之痛才有的感悟,他恨自己「人在江湖(仕途),身不由己」,他恨自己無法解脫,恨自己不能掌控自己的命運,恨自己不屬自己,這是痛徹心扉的人生無力感。
「何時忘卻營營」化用《莊子·庚桑楚》的「全汝形,抱汝生,無使汝思慮營營」,本是說一個人應當守住本分,保住生機,不要因世事而百般思慮,更不要因為世事而百般忙碌周旋。而蘇軾卻反過來說「何時忘卻」,這使他的身不由己又一次得到強調。實際上,他痛苦的正是這種無法擺脫的身不由己,這是他掙扎的最大痛苦所在。
(東坡畫像)
夜闌風靜縠紋平。這一句,字面上只是描寫景色,夜深了,風漸漸靜了,江面上的水波細紋漸漸平靜下來了。實際上,這是他內心世界與自然界的景色相契合的句子,他佇立江邊,思索許久……
隨著江水的平靜,他的內心也漸漸平靜下來,他找到了解脫方法,他渴求安靜的內心與紛繁喧鬧的世界達成和解,世界安靜了,他的心也安靜了。那麼,他找到的最終解脫之路是什麼呢?
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他要趁著這良宵美景,駕一葉小舟,隨波漂流,任意東西,他要將自己有限的生命融入漫漫無際的江海自然之中。這實際上是從積極用世轉向消極低沉之後的又一次升華,他開始轉向追求一種精神自由,合乎自然,又超乎自然的人生理想,他認為,那才是真正的解脫。
(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
在黃州,經歷了種種心理挫折的蘇軾,終於變成了蘇東坡。
蘇東坡飽嘗人生之痛,在人生困局的折磨下左衝右突,他在儒家的用世思想與清靜無為、超然物外的老莊思想之間找到了完美平衡,最終升華成他極具魅力的獨有人格,他的性情曠達而灑脫,他的襟懷磊落而豁達。
我們愛蘇東坡,在於他的這種人格,正是中國人嚮往的人格典範。我們在蘇東坡身上似乎看到了自己的困境,也通過蘇東坡的文字找到解脫之路。
(【愛唐宋詞】之43,部分圖片源自網絡,版權歸原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