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家信說,父親的身體不如從前,花甲才過幾年就常常生病。信中還說,家人在夜深人靜之時,常聽到父親在夢中呼喚我的名字——他惦念著很少回家的我。
遠離家鄉的我,何嘗不知父親的心結和心境。我請了幾天假回家探望父母,次日下午回到家鄉。夏至剛過,天朗氣清,小風拂衣,溫潤暖和,我沿著田野阡陌,抄一條丘陵近道,急匆匆地往家趕去。
走近老屋,遠遠地看見屋旁菜園裡,父親穿著一件舊的藍色偏襟單衣,正在修理菜園的籬笆——他用竹條、樹條、刺條對往年的籬笆仔細修補。看到父親,我便直奔菜園,想幫他幹完活一起回家。
我輕輕地喊了幾聲,他專注於幹活沒有注意到我,待聽到聲音,這才轉過頭來。看見是我,父親微笑著,輕輕地說:「你回來了!」父親用深邃的目光看著我,這是他期盼遠方的我歸來時流露的喜悅。
父親此時的微笑是愜意的,這一刻,是他天倫之樂的滿足和快樂。理著光頭的父親頭頂萌出花白的發樁,增添了幾許蒼老,歲月的滄桑在他臉上留下了刀刻般的痕跡,一道道褶皺在他褐紅色的瘦臉上分布著……父親瘦了,老了。
菜園裡種著白菜、茄子、辣椒,一行行的韭菜排列得整整齊齊。還有野生的草如卷耳、泥胡菜、斑地錦、黃鵪菜等長在路坎地角,被陽光雨露沐浴著,自然而和諧。車前草、金針、蛇苺、狗尾草、松果菊、繁穗花等,也都笑盈盈地或站或坐在籬笆附近,逗著蝴蝶、蜜蜂、蟲子玩耍。
「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我突然想起陶淵明的詩句。但此時,在這裡的不是哪位詩人,而是我的父親,是我種莊稼的父親。父親不識幾個字,也不讀詩。事實上真正的勞動者並不像詩人描寫的那般浪漫、風雅,悠然的意境是詩人的雅興和率意。
父親就跟大部分農村的普通男人一樣,長期的勞動讓他過早地衰老,就像菜園裡低矮的包包菜,貌不驚人卻耐人尋味,歲月給他留下了斑駁的身影,他卻給歲月留下沁人的清香。
菜園裡的父親仔細地編織著籬笆,編織著他的內心,編織著一個傳統農人溫厚淳樸的情感,編織著豐收的希冀。
父親用他那雙褐紅色的手修補著籬笆,我發現他喘著氣,乾乾停停,動作緩慢。他是帶病幹著活,只要他能行動,父親就不會閒下來。我知曉,父親在他生活的環境裡,培植著他感受到安穩、樸實的意境。
正值初夏,還不是收穫的季節,菜蔬剛剛從暮春中走來,菜和菜苗以至於菜園內的土壤,都被父親那雙粗糙而溫和的手撫摸、問候過。父親還在菜蔬的根部松過土,培過土,以便它們在梅雨季呼喊和奔跑。
晚飯後,父親把擱在門檻上方的油燈拿下來,昏暗的微光跟著他走進房間。父親端著油燈走到堂屋,把油燈放在飯桌上,又拿來一根縫衣針,對我說:「你眼睛好,幫我看看,我這手指上扎了根深刺,疼得狠,幫我把刺挑出來。」
我接過針,在油燈的火苗裡燒了燒,用手捏緊那隻手指,在他說的地方小心地挑撥著有黑色印痕的肌肉,費了好一會才將那根約一釐米長的木刺撥弄出來。這時,我才清清楚楚地看到父親那雙粗糙布有厚繭的雙手,指頭由於常年的操作變得有些粗短和彎曲,溝壑布滿手背。
看著父親的雙手,心裡充盈著無以言表的內疚和酸心,這是一雙飽經風霜的手!
引起我無比心疼的那雙辛勞的手,這雙原應豐腴、光滑、紅潤的手,經過了常年的辛苦勞作後,已寫滿滄桑。不難想像,作為一家之主,父親不僅要為全家的吃喝穿行用操心,還要耕田種地。
春天,家中責任田裡,父親趕著牛,扶著犁,老牛不緊不慢地配合默契,十分嫻熟地在犁溝裡走出一條條筆直的痕跡。父親用這雙手辛勤耕耘,播種希望的種子。
夏天,藏在歲月深處的鋤頭被季節喚醒,父親那雙手緊握著鋤把,胳膊均勻地揮舞,一招一式地除去莊稼地的雜草。月光下那雙手把生鏽的鐮刀磨出鋒利刀刃,收割莊稼一下就是一大把。
秋天,這雙手收穫著勞動果實,花生、芝麻、稻穀堆在屋裡,長得撐破土埂的紅薯要在土裡沉澱一時,雪白的棉花還得及時採摘,忙碌的秋收喜悅掛在眉梢。
冬天,這雙手將高粱、麥子、稻穀摻合在一起,經過發酵後放進蒸桶,蓋上大鐵鍋,鍋裡裝滿冷水,灶堂裡塞上木柴,火舌一下子升起來,清醇的酒流進陶缸,自蒸的農家酒味香醇濃。幹活累了,喝上一小杯,既消疲倦又提精神。
父親,那雙飽經滄桑的手,犧牲了自己的青春和歲月,無論酸甜苦辣,喜怒哀樂,他總是用這雙手支撐著。雖然,那雙粗糙的手不再強勁有力,但經歷了歲月的歷練,父親那布滿老繭逐漸蒼老的手,在我眼裡卻是另外一種剛毅和堅強。
那次回家,是我與父親的最後一次相見。
父親那雙飽經風霜長滿老繭的手,是普天下無數父親的代表,那雙手雖然粗糙而蒼老,滿是溝壑,還有洗不掉的汙漬印色,但,我為這雙手驕傲和自豪。
本文作者李克勝授權印象黃陂發布
關於作者 李克勝,出生於黃陂蔡店李家衝,現居荊州。初中肄業,1969年入伍,後入學進修,曾工作於油田,現已退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