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紀二三十年代,魯迅的文學成就已如日中天,隱然一代巨孹、文壇霸主。
不過,自古文無第一、武無第二,當然會有人不服氣。
不服氣的人很多,其中最突出的是梁實秋。
梁實秋出身官宦人家,天資聰穎、機敏過人,自五歲破蒙讀書,從清華赴美留學,求學道路順順噹噹,寫得一手浪漫優美的好文章,對魯迅那一套至剛至猛、凌厲兇猛的筆法很不感冒。回國後,看到周圍的人都把魯迅當成神來崇拜,很不以為然——這種態度,貫穿於梁實秋的一生,若干年後,魯迅已經作古,梁實秋還對自己與魯迅之間的恩怨情仇不能釋懷,寫了多篇評論魯迅的文章,其中的《關於魯迅》還餘恨未消地說:「 他是紹興人,也許先天的有一點『刀筆吏』的素質,為文極尖酸刻薄之能事。」將魯迅視為一名玩筆弄舌的「刀筆吏」。
而在《魯迅與我》一文中,還對魯迅大行人身攻擊之能事。
魯迅身材矮小、相貌不揚,沒法與身高一米七八、而且風度翩翩的英俊小生梁實秋相比,梁實秋就專拿這個說事。他在《魯迅與我》一文中是這樣評論魯迅的:「有一次肖伯納來到上海,上海的所謂作家們便擁出我們的『偉大作家』魯迅翁來和他會晤,還照了一張像在雜誌上刊出來,一邊站著的是一個身材高大鬚髮銀白的肖伯納,一邊站著的是身材弱小頭髮蓬亂的魯迅,兩相對照,實在不稱,身量不稱作品的數量分量也不稱。」
所謂「死者為大」,魯迅已死去多年,梁實秋還能寫出這樣的文字,而且還不無得意地稱:「魯迅已經死了好久,我再批評他,他也不會回答我。他的作品在此已成禁書,何必再於此時此地『打落水狗』?」由此可以推知,他未與魯迅交鋒之初,是何等的鋒鷙銳利,何等的不把魯迅放在眼裡!
梁實秋回國後,在1927年11月給《復旦旬刊》發了一篇《盧梭論女子教育》,把法國啟蒙思想家盧梭大大攻擊了一番,並對女子的教育問題發了一通議論。
說來也巧,魯迅早年曾寫把一篇《我們現在怎樣做父親》,就「研究怎樣改革家庭」做過一些剖析和評論。當他拜讀了梁實秋的大作,很不以為然,寫下了一篇名為《盧梭與胃口》的雜文,發表在《語絲》周刊上。
這時候的魯迅並不知道《盧梭論女子教育》的作者梁實秋是何許人。
梁實秋比他小了二十二歲,只是一個初出茅廬的毛頭小子,魯迅寫這篇文章,並沒把梁實秋當成一大論敵,也不會想到以後會發生那麼多事。
梁實秋早就想向號稱天下第一高手的魯迅發起挑戰了,看了魯迅的文,便作出強挑橫梁之態,集中火力,向魯迅發起反擊。
由此,魯、梁之間掀起了一場曠日持久的文字論戰。
他們文來筆往,唇槍舌箭,從盧梭的教育問題,談到了文學和文學批評文學和革命文學的階級性這些具有文學根本性質的問題,又從文學與革命、政治的關係談到了北京文藝界的門戶,甚至還談到了翻譯中的硬譯問題,論戰時間長達8年,筆底風雷,墨海波瀾,產生了40多萬言100多篇文字。
論戰的高潮是1930年,梁實秋發表了一篇持小資論調文章,叫《文學是有階級性的嗎》。
這種論調,對當時的左翼作家而言,是必須要打倒的!
左翼文學理論家馮乃超當即撰文《階級社會的藝術》對梁實秋進行針鋒相對的批駁,並將梁實秋斥為「資本家的走狗」,。
梁實秋自然不能接受這個大帽子,便絞盡腦汁,準備畢其功於一役,寫了《「資本家的走狗」》一文暗示左翼作家「通共」、「通俄」。
蔣介石發動「四一二」反革命政變後,正大肆捕殺共產黨員,「通共」、「通俄」都是直接判處死刑的重罪。
孰可忍,孰不可忍?!
隨著論戰的深入,魯迅漸漸了解到論戰的對手梁實秋只是一個新晉的「海龜」青年,作為一名文壇前輩,已無心與之纏鬥下去,而欲放之一馬,在論述方式還是論述姿態方面都留下了較多的商榷空間。
可是,梁實秋突然祭出這陰毒而會置人於死地的招數,魯迅忍無可忍,決定一劍封喉,將梁實秋打入十八層地獄。否則,梁實秋的奸計一旦得逞,將有許多的左翼作家會遭受不測。
於是,魯迅,這個屹立在腥風血雨中搖旗吶喊的年老鬥士,強撐起病體,打起精神,運筆如飛,飛快寫就了《「喪家的」「資本家的乏走狗」》一文(該文後來被收入中學語文教材)。
魯迅在梁實秋的原題上,新添了兩個定語「喪家的」和「乏」, 從「走狗」、「喪家的」、「乏」,三個詞層層遞進,直取梁實秋喉頭三寸,說:「凡走狗,雖或為一個資本家所豢養,其實是屬於所有的資本家的,所以它遇見所有的闊人都馴良,遇見所有的窮人都狂吠。不知道誰是它的主子,正是它遇見所有闊人都馴良的原因,也就是屬於所有的資本家的證據。即使無人豢養,餓得精瘦,變成野狗了,但還是遇見所有的闊人都馴良,遇見所有的窮人都狂吠的,不過這時它就愈不明白誰是主子了。」「梁先生既然自敘他怎樣辛苦,好像『無產階級』(即梁先生先前之所謂『劣敗者』),又不知道『主子是誰』,那是屬於後一類的了,為確當計,還得添幾個字,稱為『喪家的』『資本家的走狗』。」「但倘說梁先生意在要得『恩惠』或『金鎊』,是冤枉的,絕沒有這回事,不過想藉此助一臂之力,以濟其『文藝批評』之窮罷了。所以從『文藝批評』方面看來,就還得在『走狗』之上,加上一個形容字:『乏』。」
這段論述,可謂一氣呵成,無可招架,無可破解。
從此,梁實秋就與「喪家的」「資本家的乏走狗」緊密聯繫在一起,從此身敗名裂,八輩子不能翻身。
兩年之後(1942年),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中把梁實秋定為「為資產階級文學服務的代表人物」,該觀點與魯迅說的「喪家的」「資本家的乏走狗」遙相呼應。
1949年全國大解放,名聲掃地的梁實秋不得不倉皇失措地離開了大陸。他對原暨南大學副校長王越說,「當年魯迅要打的『喪家狗』、『資本家的走狗』指的就是我,新中國成立了,怎麼樣對待我,實在心中無底。我還是先到香港看看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