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12-03 19:24 來源:澎湃新聞·澎湃號·湃客
與久違了的昔日同窗在網上寒暄之際,他提起這闕詞近來被譜了新曲,特意發了連結來讓我聽。是劉歡為電視連續劇《後宮甄嬛傳》譜寫數首曲子之一,那旋律舒緩清幽,有一股黯然自傷的情緒貫穿始終,似乎什麼都說了,又似乎什麼也沒說明白,頗得幾分溫飛卿的筆調的情致。
「小山重疊金明滅」,無論是被後人解為屏風的山景上日光浮動,還是小山眉妝間額黃模糊,甚或是身體曲線起伏,睡衣的錦繡紋理隱約……總之詞中呈現的時間是早晨,地點是深閨,人物是只有女主人公自己。
她獨自一人,睡醒了卻懶得動。身體躺著,不等於思緒也一樣靜止,因為呼吸和心跳都沒有停止。想些什麼呢,昨日侯人不至的失落?夜半噩夢的餘悸猶存?數算離人行蹤的牽掛惦念?好夢僅餘回味的悵然若失?——統統只是後人的揣測,有可能都是,也有可能都不是。
思緒更有可能只是思緒,虛渺散亂,不成形狀,如光影裡那些細細塵埃的隱隱沉浮,分明看得見,卻抓不住。不管能否抓住,日子都必須如此這般地過下去。一天天尋常的日子周而復始,如車輪的靜靜碾過,輪上的紋路一成不變。所以再懶起也還是得起來,照樣按部就班地梳洗,照樣煞有介事地「畫娥眉」。
陳廷焯在《白雨齋詞話》裡說:「飛卿詞如『懶起畫娥眉,弄妝梳洗遲』,無限傷心,溢於言表。」可動作的轉接都默然無聲,色彩也只在物像上而已,哪裡溢於言表了呢。至於傷心到什麼程度,乃至於傷心與否,更是完全不能確定的。
清楚的是「弄妝梳洗遲」。所謂遲,首先是晚了。她起床先已晚了,梳洗自然也晚,「日遲遲」是從腮邊鬢角悄然滑過的時間。其次就是慢。懶洋洋之餘「意遲遲」,這個早晨的無情無緒散不開,她舉手投足格外遲疑。香漬青螺黛,盒開紅水犀,每個步驟都精心仔細;淡了只怕太清簡,濃了又嫌媚俗,那是天生麗質不自棄的天性。
嚴妝已畢,詞意到這裡頓挫、重開。她手把一面小柄鏡,對著妝檯上的大座鏡,前前後後地照。這個動態裡的精神狀態顯得稍微振作一些了。起先她要照的並不是自己,而是鬢間那朵簪花。顏色、形狀、位置是否合適?是否與今天的妝扮總體協調?細細打量,細細斟酌,兩面鏡子裡光與影重重疊疊,形與色綺繡萬千。
這樣姣好齊整的青春,當然希望能夠有人看見;這樣自愛,無非還是渴望被愛。青春的風華正茂由眼入心,「花面相交映」固然是一個簡單的事實,也未嘗不是心頭一句悠長的感慨。但在有花堪折的時節,要叮嚀什麼人莫待無花空折枝呢,又不肯說,不肯動了聲色。然而她想要維持那點小小的自尊,小小的平靜並不容易,因為總有那麼些物事攜帶著某種暗示散落四周,比如「金鷓鴣」。
在周汝昌先生看來,「繡羅襦」是動賓結構的詞組,「金鷓鴣」是她刺繡羅襦所用的新式花樣。也有人認為「繡羅襦」是偏正結構的名詞,則「金鷓鴣」是她新換羅衣上金線貼繡的紋樣。其實這紋樣在什麼位置並不那麼重要,令人觸目驚心的是紋樣本身的「雙雙」。這靈禽尚且成雙成對,人呢?——這一問,是順理成章。而經由這一問,幽怨發散出來再逆推回去,讓前面所有的辭句又更加耐人尋味。
溫飛卿刻意精整的辭採華麗,音韻琳琅,往往與他筆下營造的氛圍有相輔相成的格調。他不用抒情筆法,而字裡行間隱含的語碼斑駁陸離,文心脈絡環環相扣,節節呼應。這首《菩薩蠻》如今配上樂,辭句襯著《甄嬛傳》故事的富麗場景次第拉開,視覺效果上更凸顯出女主人公處境孤單而心事深鎖。張惠言在《詞選》中評註「此感士不遇之作也」,是這闋詞的另一番境界,與閨中幽情大相逕庭,卻也同樣寂寥悵惘。
關鍵詞 >> 溫庭筠,詩情詞意,小山重疊金明滅,宋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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