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意力分散是一種常見的(儘管通常是潛在微妙的)體驗。當我們真的停下來去想一想線上生活由什麼組成時,就很容易會認識到我們的工作和認知模式達不到規定的「效率」。被灌輸了新教工作倫理的我們,或是當我們驚恐地發現最後期限就近在眼前時,發現自己沉浸到網絡上無關的內容中時,發現自己無意之中注意力(又一次)被分散時,會為此感到巨大的愧疚嗎?又一個寶貴的25分鐘就這麼蒸發掉了。
剛開始,你可能是想在辦公室或家中讀一篇文章,或是通過收音機收聽新聞,或是為明天的出行查詢列車出發時刻,但在未及深思的無意識之間,你就開始點擊瀏覽那些賣噴漆的網站,為你小時候的火車玩具尋找合適的噴漆顏色。接著你想起來你用這款噴漆一直沒法很好地給你的噴火戰機模型塗色,於是就搜索Ebay網站看是否能再買幾款這種型號的模型。再接下來你上了YouTube網站觀看噴火戰機的飛行視頻剪輯,此時你的眼睛移到了屏幕底部,注意到這段視頻的配樂是埃爾加(Elgar)所作。
於是問自己:「這段音樂叫什麼名字來著?」你點開連結發現它叫《尼姆洛德》(Nimrod),是變奏曲《謎》中的一首,由科林·戴維斯(Colin Davis)指揮,倫敦愛樂樂團演奏,你可以花13.99美元在iTunes上購買到。此後你邊聽邊看,看到屏幕上的評論區中有人寫了一段話:「寫在為這個舉世無雙的最偉大的帝國感到無比驕傲之時。使我懷念一段我未曾體驗的時光。」你想了一會兒這句話的意思,覺得它在時間邏輯上是不是有點問題,然後又有那麼幾秒鐘思緒轉移到「帝國」這個單詞用了大寫是想表達什麼,之後又漫不經心地想到有100萬人看了這段視頻剪輯意味著什麼。
在不同網頁間快速切換掠過的體驗,幾乎是無縫銜接的(或者說這就是在網絡連接的「表面」掠過),因為網際網路本來就是為了滿足「效率」和速度的需要而設計的。但是超級連接和超級效率遮蔽了科利·多克特羅(Corey Doctorow,2009)所說的「無盡的點擊恍惚」狀態,在這種狀態中,個體很少會察覺到他或她最初的想法在目的與邏輯上已經發生了劇烈的改變。
因而在實際行動中,查詢火車出發時間的相關信息的目的,被導向了飛機模型、戰爭題材的老電影,最後走到了埃爾加那裡,而且最終(幾乎總是)增加了衝動型消費的風險。
比爾·蓋茨所設想的「無縫」,是使某人如雷射制導般精確且「毫無阻礙」地找到他所想要和所需要的東西,但現實恰與之截然不同,這一所謂「無縫」過程是破碎的、無方向的、不穩定的,而且往往使用戶感到沮喪,時間壓力更大,這些可能比花了13.99美元更糟糕。
在2009年發表在《紐約客》上的一篇名為《防止注意力分散》(In Defense of Distraction)的文章中,山姆·安德森(Sam Anderson)討論了「思緒的混亂」(這是字典中對注意力分散的界定)的本質,他的論述遠超我所能及。在一張用Photoshop製作處理的照片下面——照片表達的是一個人在電腦屏幕前因為信息過載而「迸裂破碎」,安德森以雄辯的方式開始了他如「噩運預言者」般的批評:
在此,在我這篇有趣的文章的一開始,我想先暫停一下,請求你現在將你寶貴的21世紀式的注意力分散從你的系統中清理出去。
查看一下大都會隊(Mets)紐約大都會隊(New York Mets)的比賽得分;
給你的妹妹發條帶有雙關文字遊戲的信息,告訴她你剛剛想到了她室友的那隻新寵物蜥蜴(「鬣蜥抱著你的手,哈哈,我像披頭四一樣懂它」);
刷新一下你的工作電子郵件、家庭電子郵件、學校電子郵件;
上傳你正在讀這段文字的照片到你Flickr照片流的「我正在讀的雜誌文章」一欄中;
到你經常去的「推託邦」(Twittertopia)社區中提醒裡面的市民們,在接下來的大約20分鐘內,你將暫停你的數字在場。
好的。那麼現在:數著你的呼吸次數。閉上眼睛。做任何能夠使你的神經朝著一個方向集中的事。
最重要的是,不要盯著上面這張正在打著字的奇怪傢伙的照片看。不要去猜他的種族(委內瑞拉裔德國人?),或是他背後的故事(這是在保護證人?),又或者是他所用的電腦的屏幕尺寸。
如果需要,就用手蓋住他,在那兒。是不是感覺好點了?現在,只有你和我了,就像14世紀的禪宗大師一樣,把自己塞進這個甜蜜、深幽、純粹的精神空間裡。(說正經的,不要看他。嘿,我在這兒。)
安德森知道注意力分散是怎樣的感覺,任何一個在工作或社交生活(至少是虛擬的)中有一點網絡經驗的人,也都能在這一小段文字中看到自己的影子。就像多克特羅所說的「無盡的點擊恍惚」,網際網路的固有邏輯創造了一種潛在的、「無盡」的鋸齒形的路徑。
安德森所提出的問題是,儘管這就是無數人的真實生活,「信息之雨每天都下得又大又急」,人們已無法再「退回到以往的安靜時光」,但作為受到被信息過載強烈驅動的個體,「我們如何才能成功地適應這些」。
2009年,多克特羅在《盧卡斯》(Lucas Magazine)上發表了一篇類似的文章。在這篇名為《注意力分散時代的書寫》(Writing in the Age of Distraction)的文章中,他也意識到一個巨大的問題:我們所有人都需要書寫,不管是職業性的寫作,還是寫博客、發簡訊或進行網絡社交。
書寫是交流的貨幣,現在比以往更是如此,但在進行書寫的同時,我們還必須適應網絡和迅猛增多的設備與各類應用的要求,它們在不斷強化著信息的「吸引分散」的情態。我們無時無刻不處於網際網路的閾限空間之中,在其中,我們的「注意力被分散,有時會被滑鼠輕點之間的巨大的注意力分散狀態完全淹沒」(Doctorow,2009)。
注意力分散是難以避免的,多克特羅在此表達出與安德森相同的觀點,即儘管我們總是處於「被信息淹沒且疲憊煩躁的狀態中」,但比較好的做法是去習慣它,因為我們已經無路可退。對於多克特羅和安德森來說,習慣它,或是適應新的現實,是個人層面的事務。因此他提倡「平衡」策略,也就是在電腦屏幕前時刻保持自我控制和自我約束,以此對抗由網絡化生活所帶來的使人注意力分散的吸引力。
以打上著重符號的形式,多克特羅提出對抗注意力分散的六條策略。它們都是一些非常簡單直接的工作習慣,例如制定一個「短期的、有規律的工作計劃」,預先設定好閱讀和寫作的目標。同時,他也非常有邏輯性地提出要有意識地控制你所使用的技術,例如關掉電腦上許多會讓你分心的程序應用,比如電子郵件的提醒和「需要你等待回應的任何東西(RSS通知、Skype鈴聲等)」(2009)。
這些作者們的論述都很謹慎。他們意識到我們生活在一個慢性注意力分散的時代,必須做些什麼。然後,他們都是從純粹的新自由主義的語境出發提出自己的方案,這些方案認為個人應當承擔起責任,而不是將之看作社會現象。
此外,儘管他們強調在社會問題面前的自我控制和個體責任,提倡我們要適應慢性注意力分散並學會與之同在,但同時他們又將個體置於一個相對無力的位置上。安德森呼籲要「適應」信息過載和網絡社會不斷加速的現實,這無外乎就是要求弱小的人類要與強大的、系統性的、速度上毫無限制的時空壓縮進程保持同步。多克特羅以加上著重符號的形式給出的新自由主義式的自我控制和自我實現的方法,也有類似的缺陷。對於個體而言,在現實社會中試圖控制他或她的在線時間,就相當於在繞著社會和經濟災難打轉。不與網絡相連,意味著失去機會,意味著無法建立關鍵性的社會連接,意味著工作機會讓給了別人。
總之,關掉手機、筆記本電腦、電子郵件或語音信箱等,只是讓你換個時間去處理你所建立的連接,而到那時,對於你的工作或機遇而言可能就太晚了……這種個人主義的「解決方案」,本質上就是使力量弱小的個體直面技術這一龐然大物。
當然,有些人可以在這些情境中自我約束與自我控制,但生活並非總能如此,就像康德在18世紀所說,我們都是曲木(crooked wood)。生活是凌亂複雜的,我們都達不到完全的標準。
無論怎樣,當一個個體面對電腦屏幕時,實際上都成了屏幕的奴隸,自我控制只能是自欺欺人。網絡不會停下來等你,如果你能跟上速度越來越快、內容越來越龐大的信息生產和消費進程,那麼阿多諾(Adorno,2005:114)所說的「瘋狂的樂觀主義」就開始滲入你的生活。
「瘋狂」,是因為我們的生活節奏越來越快;「瘋狂」,是因為在意義的另一個層面上,我們都知道在晚期資本主義中,那些無法跟上節奏的人會面臨什麼——他們會沉入黑暗的線下世界,這是一個為貧困者、失業者、年邁多病者和技術恐懼症患者準備的越來越糟糕的世界,他們註定掙扎在社會的邊緣。
注意力分散時代:
高速網絡經濟中的閱讀、書寫與政治
[澳]羅伯特·哈桑(Robert Hassan)著 張寧 譯
在過去的三千年裡,閱讀和寫作相互作用並以特定的方式造就了我們的世界。然而,在數字時代,信息傳播技術動搖了語詞及其意義的穩定性,我們在信息洪流中的軟弱正日益變成一種病態,即「慢性注意力分散」。
本書從哲學和傳播學的交叉領域思考日常生活中常見的注意力分散問題,以及它是如何在新自由主義全球化和信息傳播技術革命相互滲透的影響下,在全世界範圍內流行開來並日益加重的。羅伯特·哈桑的視角瀰漫著一種歷史的感覺——從寫作的發明和閱讀技能的發展開始。隨著技術的發展,傳統的閱讀、寫作模式創造的時間景觀被徹底改變,我們被拋入一個不斷加速的世界中,這對我們的認知和思考能力提出了巨大的挑戰。
對技術的詰問,對時間的重新掌控,也許能幫助我們在電子迷霧中看清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