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年移居加拿大的臺灣詩人瘂弦,從老家南陽運來一塊其祖母和母親生前用過的槌衣石,安放在溫哥華的家門前。2018年4月6日,瘂公指著家門口石階旁一塊青石板,為詩人宇秀講起它的來歷,說到石板身上的裂縫,淚水奪眶。
並請詩人替他寫一首詩。宇秀所作《槌衣石》,首刊於臺灣《創世紀》詩刊2019年秋季號,後由多家媒體轉載,尤其經由演員、同時也是南陽籍的瘂弦先生同鄉的李豔秋錄製成普通話與河南話音頻版在網上傳播,反響巨大。海外華文文學評論家、美籍華裔作家陳瑞琳留言說:「好多朋友都讀哭了,其中有不少是來自瘂公家鄉的讀者!」 臺灣著名詩歌評論家蕭蕭教授也對作者留言:「隨著你的詩句重讀瘂公一生,陪著淚溼雙眼。」
耶魯大學教授、作家蘇煒微信留言評價說:「讀哭了! 太好的詩! 太動人的故事! 我以為這確是超越余光中《鄉愁》的關於鄉愁的壓卷之作! 我其實很少會被新詩感動,也很少發當下白話詩的評論,這次真是例外的例外,句句是實語心語,但動人處,正在此。」 中山大學教授、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專家金欽俊由衷感言:「 不忍心用撕心裂肺四個字來狀寫瘂弦先生大半生鄉愁之濃之黑之痛,那是無知槌衣石無法消解的。但當這槌衣石成為荒廢故園、逝去的童年和慈親的唯一見證時,它在詩人靈魂攪起的風暴同樣是無法消解的!謝謝宇秀的《槌衣石》讓我們得以親炙瘂弦先生的世紀之痛!」
本版特約《槌衣石》作者、詩人宇秀撰寫此文,講述詩背後這一段充滿時代遭際的異域鄉愁。 (編者按)
淯水是白河的古稱。源自嵩山,貫穿南陽盆地。如同黃河之於中華民族,白河之於南陽百姓,便有母親河的意味。在這條河畔的南陽縣境內,有個楊莊營,村裡有個叫王慶麟的男娃,是家中唯一的孩子。上世紀三十年代,中國鄉村人家,誰家不生一串娃兒?偏偏這王家就只有這一棵獨苗,父親是鄉村民辦小學教員,母親是當地聞名遐邇的女紅巧手。當慶麟還是個光屁股娃兒時,盛夏時節,他常常坐在祖母和母親槌打衣裳的那塊青石上消暑。這個坐在槌衣石上的孩子,哪裡能想像到自己晚年與這石頭的緣分?即使當年把他放在走鄉串村流動圖書館的牛車上的父親,預言了「我的娃兒,將來得是個角兒」,卻也預言不到這塊石頭和他的娃兒割不斷的命運。
王慶麟十七歲那年,發生了一個意外事件,決定了少年此生的命運。七十年後,從臺灣移居加拿大溫哥華的著名詩人瘂弦回憶起當年自己還是王慶麟的少年離家的那天——1948年11月4日,稱之為自己的「斷腸日」。
那時父母和他都以為他所在的「豫衡聯中」是跟隨部隊臨時撤退到安全的國統區,哪裡知道是永訣。臨行前,母親將七塊銀圓縫在他的衣襟裡,又給他帶上兩雙鞋子。當他和同學們走到村口,母親小腳顫巍巍一路追來,往他身上塞了塊煎餅。可少年當著同學的面覺得難為情,就兇母親快離開,別來煩他。卻不知這一別,就是生離死別!他連一張父母的照片也沒帶,卻帶了一本最喜歡的詩集——何其芳的《預言》。耄耋之年的瘂弦每每回憶起與母親在村口最後一別的情景,總是重複著「我還兇她……」說著就哽咽了。
撤退流亡途中,王慶麟和同學們看到一則《招生告示》,上書「有血性、有志氣的青年到臺灣去」、「陸軍訓練司令部招生」等等。其實是個招兵帖子。王慶麟和同學們已經數日飢腸轆轆,碰到招兵站軍官用家鄉話招呼他們先吃飯,就不管那麼多坐下吃了四菜一湯,白米飯、紅燒肉,特別是紅燒肉吃完,就不好意思了,再說以為招生就是去上學的,哪裡想到報了名就是當兵了,更想不到從此再也見不到父母雙親了!瘂弦回憶1989年第一次返回闊別41年的故鄉,父親早已客死在青海勞改農場。鄉親轉告瘂弦他母親臨終遺言:「告訴我娃兒,娘是想他想死的!」 聽到母親這番遺言,真是肝腸寸斷,那一刻的痛伴隨餘生。我不止一次面對瘂公,聽他講述這悲慘的一幕,陪他垂淚。
2018年4月6日,正是中國清明節後的一天,溫哥華好像也懂了清明的意思,天空陰沉沉的,雲罩在頭頂,把吹過面前的風都塗抹成一片鉛色。我是為了啟程去臺北參加洛夫先生葬禮,特地來面見瘂公,聽他交代和囑託在洛老葬禮籤到簿上代他籤名等事宜,彼此心情都不似往常輕鬆。午餐後,我和我先生一起送他回家,沿著那排比句似的長長的臺階拾級而上,瘂公在門口駐足,迴轉身來,沈吟不語。然後指著靜臥在甬道旁的一塊洗得發白的淡青色石板說:「你看,這是我從老家運來的,我祖母和母親都用它來洗衣裳,就是用棒槌在它上面槌衣。
我17歲離家,四十多年後再回去,家裡什麼都沒了,就剩了半截破山牆,還有這塊石頭。」瘂公說著說著哽咽了,指著石板上的一道裂縫,像是問我,又像是喃喃自語地:「你看,它身上的裂縫。在老家見它的時候,還好好的,怎麼搬過來就裂了呢?」說到這兒,突然淚崩,兩行熱淚被乍暖還寒的風吹著。稍後,他仿若從夢裡醒來似地轉向我說:「你給洛夫寫了詩,你也替我寫一首吧!」我心一顫,視線立刻模糊了。「寫寫這塊石頭吧!」 瘂公補充道。當我將他送進邊門的半扇小木門,他回過頭來又說了一句:「我功夫廢了,你替我寫吧!」 我趕緊轉身抹去即將奪眶的淚。
瘂弦先生,1932年出生於河南南陽。以一本詩集《深淵》崛起於臺灣詩壇,享譽文壇半個多世紀。其詩歌以甜美的語言和苦澀的思想統一於「中國風和東方味道」的意境中,民謠寫詩與心靈探索融合於一體,蔚為華文現代詩大家。同時,他也是著名的編輯家。曾擔任臺灣《聯合報》副刊總編長達21年之久。在兩岸對峙的冰凍期,他在島內聯絡並積極推舉大陸作家,成為最早的兩岸文化交流的推手,張愛玲、木心等都在他主持的《聯合報》副刊發表作品。
作為臺灣久負盛名的老牌詩刊《創世紀》三駕馬車之一,瘂弦個人的詩名和他發現文學天才、獎掖後進的大家風範,早已享譽華語文壇。他可以欣然告慰父親,當年坐在鄉村流動圖書館牛車上的農村娃子,果然成了個角兒!然而,這正是瘂弦內心的痛,那個預言自己的兒子「將來得是個角兒」的父親,那個想兒子想死的母親,在他們生前,兒子杳無音訊!「從來沒有這樣殘酷的事情,連一個字的信都不通!」 瘂公說。
1998年瘂弦從《聯合報》退休,移居加拿大溫哥華至今。老年的瘂弦,最牽動他的心的莫過於南陽老家,他的老年就是一個沉重的鄉愁的存在。記得余光中去世的第三天,瘂公電話裡跟我說的第一句話就是:「光中過了!鄉愁過了!」 我說:「還沒,您在吶!您就是鄉愁。」 接著我們談了許多有關鄉愁的話題,從地理的鄉愁到文化的鄉愁。而我心裡忐忑著,先生囑託的那首槌衣石的詩尚未完成。
一年多時間裡,那塊槌衣石沉沉地壓在心頭,幾易其稿,許多個夜晚,許多個凌晨,在那塊青石上槌打衣裳的母親,在村口追上兒子的一雙小腳,漂洋過海的青石上的裂縫,和耄耋之年哽咽的嗓音,和年邁詩人在異鄉風裡的兩行清淚……不停地在我腦海裡切換,像電影鏡頭一樣,淡出淡入地迭化著。每次和瘂公通電話或見面,我心裡就有份虧欠,不敢提及那塊石頭。
2019年8月,當瘂公米壽生日到來之前,我給在上海的文友、文藝批評家方向真女士發了條微信,得知她正好回南陽老家省親。記得她曾說自己的老家與瘂公的老家就相隔一條河,而她與瘂公相識相交更是早在我之前,瘂公也曾多次跟我提及他的這位南陽小老鄉。我於是請她到瘂公老家走一趟,拍一些老家的照片傳來,我去列印出來,在瘂公生日那天呈送給他。不料,瘂公已記不清老家確切的地址,加上當地區域劃分幾經改制,有的地名今昔並非一致。向真幾經周折,終於找到瘂公老家兩位堂兄弟,並由他們帶著去給瘂公母親上墳。我看到微信傳來的視頻,向真拎著香蕉蘋果等,跟著兩位堂兄穿過一大片玉米地,朝著瘂公母親的墓地走去的畫面,還有久違的知了的叫聲。瘂公詩篇裡許多家鄉的意象一一生動起來。那稠密的綠帳一樣的玉米田,真是茂盛茁壯啊,難怪到了臺灣的瘂弦想念家鄉,便以「紅玉米」為題,寫下了著名的詩篇,和余光中的《鄉愁》、洛夫的《邊界望鄉》並稱為鄉愁詩的經典之作。
得到了向真傳來的視頻和照片後,我即刻在電話裡報告給瘂公,其實那幾天他一直在等消息呢。瘂公說,如果他還能坐飛機回一趟老家,一定要到母親的墳地上打個滾兒!老人家這句孩童般的話,一下子點燃了我的靈感,放下電話,我很快將那首遲遲未定稿的詩修改完成,定名為《槌衣石》。我將詩稿發給向真,立刻得到回覆:這石頭讓我止不住的淚流。
之後的8月29日瘂弦先生米壽慶生會,我終於帶著瘂公家鄉人的託付,當瘂公面「首發」了《槌衣石》。瘂公邊聽邊不住地拭淚……
「你的淚太鹹太澀,落到石上石頭也會疼啊
可憐她沒有傾訴的嘴巴
只好把身體裂開來給你看她的痛
那是痛裂了的母親魂
那是背井離鄉的傷痕」
……
慶生宴結束,我在回家的路上接到瘂公電話,口氣十分焦灼和急切。他說找不到我給他的那些老家和母親墳地照片和詩稿什麼的了,就來問我會不會混到別人送的書籍和生日禮物裡面。我說不會,我是按照先生要求親手放在他自己手提包裡的。瘂公當時就關照我那些和家鄉有關的東西,一定要放在他自己拎的黑包裡,他說這個包他是不讓別人幫忙拎的,因為裡面放最重要的東西。原來老先生剛一到家,就急不可耐地想一個人靜靜地再看看老家的照片,特別是那張母親墳地的照片。一激動,竟找不到了。我讓他靜下來把包裡每一張紙都過一遍,結果都在包裡。電話裡聽到他長長舒了口氣,又聽他說:「我把你給我寫的詩,壓在玻璃板下,可以隨時看看,今晚我要在母親的相片前讀一遍給她聽。」我忍不住鼻酸。
我把《槌衣石》發給我的校友、中國大陸知名影視演員、歌手李豔秋女士,這位南陽籍的瘂弦先生同鄉,從小生長在白河邊,對詩中所描述的故鄉的景物和風情充滿親切感,讀到此詩,非常激動,含淚錄製了普通話和南陽話兩個朗誦版。可惜因為老先生不用計算機和手機,我無法從網絡上傳給他聽。他得知有這個朗誦版,就說希望我能做成碟片,他可以在家像聽音樂一樣播放。可是,雖說我和瘂公都住在溫哥華,其實溫哥華是個大的地區概念,實際上我家到瘂公府上是要穿越三個城市呢。種種緣故,一直沒機會跟瘂公見面送上李豔秋朗誦的《槌衣石》。然而,李豔秋聲情並茂講述的「石頭」,已經通過中詩網和微信平臺,在海內外讀者和聽眾中引起熱烈反響,人們被這塊石頭所打動,為之流淚。著名作家陳建功先生說:「槌衣石故事本身就是一首詩,宇秀道出了石頭的詩意。我的夢想是,瘂弦先生永遠把這石板置之居所的門外,旁邊立一塊碑,銘刻上這首詩,我希望它成為中國現代文學館的(或許甚至是世界所有博物館的)獨一無二的館外文物,它記載著無數中國域外遊子和詩人的故土情懷。……」
想起瘂公不止一次跟我說在他心裡,母親和故鄉是兩個合二為一的意象,也是他的文學的源泉。1989年是他17歲離家後第一次從臺灣回到闊別幾十年的南陽老家,第一件事情就是找到母親的墳頭,選擇了上好的石材,為母親立了墓碑。然後就跪在墓碑前對母親訴說起自己自打17歲那年在村口離別母親後的一路經歷,一口氣說了兩個多鐘頭,邊上的人誰也不敢勸停。瘂公說他是個鄉愁最濃的人,恐怕在他之後再也不會有他這樣重的鄉愁了!
一個人擁有對母親和故鄉的充分的記憶,是幸福的。雖然他的記憶裡充滿了疼痛,但他還是慶幸自己一閉上眼就能「回到」故鄉,何況如今還有一塊維繫他和慈親故園聯繫的槌衣石陪伴他在異國他鄉。至今他都能感覺到小時候光屁股坐在槌衣石上涼絲絲的印象,有時捧一碗芝麻葉麵條,就坐在石頭上吃。他說這石頭上的事兒都清晰如昨,歷歷在目。瘂弦囑咐女兒,百年後,要把他的骨灰放在這塊石頭上一起入土,就如同和母親、和家鄉、和故國永遠在一起。
今早,就在拙文準備修訂發出時,窗外一片白茫茫。昨夜溫哥華落下了今冬第一場厚厚的大雪,於是想到瘂公說過,雪不管落在哪裡都是故鄉的雪。我忍不住去撥那個我熟悉的號碼,正巧是先生自己接的,一如既往的播音員的好聽嗓音。我們在電話裡一聊便是兩個多鐘頭。我趁機把李豔秋朗誦的南陽話《槌衣石》放給他聽。七分多鐘過後,當配樂的弦子落下最後一個音符,瘂公說:「你把我弄哭了!」
「你莫哭喲
……
那合歡那杜鵑咋還不開呢?難不成在替你
思想?想那青石板如有一日成了天堂裡的眠床
故鄉啊,必定也在天堂
啊,淯水湯湯,槌聲嘭嘭
依稀月下槌衣人」
2020年1月13日,凌晨於溫哥華晚修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