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拉美像
馬奈/畫
今天講馬拉美,要先提象徵主義。象徵主義誕生於19世紀中葉法國,波德萊爾開始,壯大於19世紀末,其中三個人物:蘭波、魏爾倫和馬拉美。象徵主義強調內心幻想與外在氛圍的表現,這時還有一種潮流叫唯美主義,代表人物王爾德,「為藝術而藝術」,追求一切美,頹廢消極。象徵與唯美,都起源於浪漫主義。象徵主義的意義是什麼?給詩歌以明確性。蘭波的顏色、魏爾倫音樂,馬拉美是氛圍。詩歌的一次大發展。很像中國的李商隱與吳文英,但可知一種悲哀的趨勢。
馬拉美當時影響力很大,舉辦沙龍:「馬拉美的星期二」,匯集藝術界的大人物,他也被稱作「詩人之王」。現在名氣遠不如蘭波和魏爾倫,畢竟群眾是獵奇的。我們應該看到馬拉美的天才和地位。其代表作《牧神的午後》,以十年時間寫成,德彪西為之譜曲,可以一聽。此詩是法國詩的巔峰,也是世界詩歌的奇葩。蘭波長詩《醉舟》,寫的也好,青年人的酒精沉醉,太過爛熟的蘋果罷。瓦萊裡的《海濱墓園》打破馬拉美的壟斷。至於魏爾倫,他要求音樂,可·他只適合做小提琴手。今天講馬拉美,其實只講《牧神的午後》,以中文而言,飛白翻譯的很好。寫牧神的囈語,極度狂熱中對仙女的追逐,與美夢之破滅。
開頭壓抑:
牧神:
林澤的仙女們…我願她們永生
提綱挈領,「們」壓抑了內在衝動,暗示湧動的結局。這種手法,後來卻沒人學。馬拉美一生作中學老師。下一句:
多麼清楚
她們輕而淡的肉色在空氣中飛舞
空氣卻睡意叢生
去過夏季雨後的竹林,會很有感覺,黏稠的熱像蛇一樣。譯句很長,全篇詩歌看下來甚至會拗口,語意斷續,但很合適,越是這樣,一個人越容易焦躁,正入其下懷:
莫非我愛的是個夢
我的疑問有如一堆古夜的黑影
終結於無數細枝…而仍是真的森林
證明孤獨的我獻給了我自身
唉…一束祝捷玫瑰的理想的假象
讓咱們想想……
對看不懂的詩,大眾只有兩種態度:翻譯錯誤,或本身即病句;要麼寫的好,技巧高超。結果兩種:我不讀了,或我要學它。以這節為例,前兩行都懂,第三至第五行則雲裡霧裡,要去深究麼,語法問題?還是真的深奧難懂?去他的。馬拉美追求氛圍,光與影的和諧,你看到地上的影子,就一定要知道是什麼東西的影子麼?
下一節,極其優美,摘選一部分:
牧神啊…幻象從最純淨的一位水仙
又藍又冷的眼中像淚泉般湧流
與她對照的另一位卻嘆息不休
你覺得宛如夏日拂過你羊毛上的和風
不…沒有這事…在寂靜而睏倦的昏暈中
涼爽的清晨如欲抗拒…即被暑氣窒息
哪有潺潺水聲……唯有我的蘆笛
把和弦灑向樹叢……那僅有的風
迅疾地從雙管蘆笛往外吹送
美極了,讀住真如平原上的風將人裹卷,水、風、潮熱還有音樂,一切動感的喧囂混合,整首詩就是《仲夏夜之夢》的翻版,一出痴心漢頭腦中的幻想悲喜劇。這頭兩行讀住很唯美,像是濟慈寫的。而下一節的前兩句曾使我流連忘返:
啊…西西里之岸…幽靜的澤國
被我的虛榮和驕陽之火爭相掠奪
這是外國人筆下屈原似的句子,「鼂騁騖兮江皋,夕弭節兮北渚」「登白薠兮騁望,與佳期兮夕張」。這節與下節的交接,交接的好:
「一聽到蘆笛誕生的前奏曲悠然響起
「驚飛了一堆天鵝…不…是仙女們倉皇逃奔
「或潛入水中……
一切都燒烤得昏昏沉沉
寫牧神潘靠近仙女,仙女發覺而逃走。天鵝比仙女,希臘神話宙斯化天鵝與麗達接近。「或潛入水中」,你們怎麼讀它?弗洛伊德?放一邊去吧,各位。這兒是壓抑的徘徊。藝術就像毛線團,你越去拆它,結果就是好幾條線,你摶不起來了。藝術是混沌的,蘇格拉底說「美是難的」,美不是善也不是真,感官及心靈才能直接體驗美。接下來一行「一切燒烤得昏昏沉沉」放在右側,這是建築結構,我的意思是這是視覺美,當然如果你這時感到被太陽曬的頭昏眼脹,那就可以了。這節末尾三行我很喜歡:
於是我只有品味初次的熱情…挺身站直
在古老的光流照耀下形單影隻
百合花呀…你們當中有最純真的一朵
把仙女比作花朵,傳統甚至老套,然而天才的人越用越精彩,因為他知道恰當。花影搖曳,古老的光流照耀,不切實的夢幻。百合花,我不知道是譯名巧合還是其他,百合花,如百靈鳥。
接下來一節對自己經歷的不斷質疑與盤問,敘事性的段落,象徵詩的特點,不講,我要講的是後節,精彩的高潮。依然採用選段。先休息一下。
啊,狡詐的蘆笛…逃遁的樂器…試試
你快重新揚花…在你等待我的湖上
我以嘈雜而自豪…要把女神久久宣揚
還要用偶像崇拜的畫筆和色彩
再次從她們的影子上除去裙帶
於是…當我把葡萄裡的光明吸乾
為了把我假裝排除的遺憾驅散
我嘲笑這夏日炎炎的天…向她舉起
一串空葡萄…往發亮的葡萄皮裡吹氣
一心貪醉…我透視它們直到傍晚
哦…林澤的仙女…讓我們把變幻的回憶吹圓
湖上華爾茲,一人獨舞,腳尖浪花飛轉。葡萄比喻回憶,讀這段,要字正腔圓。「一心貪醉…我透視它們直到傍晚/哦…林澤的仙女…讓我們把變幻的回憶吹圓」,回憶似乎慢慢鼓脹,並擁有香味,絕妙。濟慈詩中寫:「讓熟味透進果實的心中/使葫蘆脹大鼓起榛子殼」,非常飽滿的形象。這裡第三到第五行,可以見柯勒律治的影子。這節中還有兩處:
「我的眼穿透葦叢射向仙女的頸項
「當她們把自己的灼熱侵入熱浪
「把一聲怒叫向森林的上空擲去
「於是她們秀髮如波的輝煌之浴
「隱入了碧玉的戰慄和寶石的閃光
「這兒…玫瑰在太陽裡汲幹全部芳香
「這兒…我們的嬉戲能與燃燒的白晝相像
我崇拜你…處女們的怒火…啊…歡樂
羞怯的歡樂來自神聖而赤裸的重荷
她們滑脫…把我著火的嘴唇逃避
嘴唇如顫抖的閃電!痛飲肉體秘密的戰慄
從無情的她的腳…到羞怯的她的心
沾溼了的純潔同時拋棄了她們
不知那是狂熱的淚…還是無動於衷的露
蘭波也這麼寫,他自稱通靈者。但兩人差別很大,蘭波是色彩的鍊金術,馬拉美用文字表達文字外的東西。如果以蘭波詩為繪畫,魏爾倫詩為音樂,那麼馬拉美詩是雕塑是建築,人們看到其第一眼會感到內心偉大的震撼,然後會發現每一刀每一塊石材的擺置都是有意而為,有其內在黃金分割比。我讀不懂法文,但感受的到。馬拉美寫仙女,不是把其當做肉體寫,他把仙女作為流動的液體寫,他的寫作就像調酒一樣,稍差一點,都會有口感上的損失。這是天才而非人工,我的意思是,這種技巧也只有天才才能學會。這節的末尾是:
「我的獵物竟忽然掙脫不告而別
「薄情的毫不憐憫我因之而醉的嗚咽
讀的都要憐憫這個羊人了,他要如何自作安慰呢?
隨她去吧!別人還會把我引向福氣
把她們的辮子和我頭上的羊角系在一起
你知道我的激情已熟透而絳紅
每個石榴都會爆裂並作蜜蜂之嗡嗡
我們的血鍾情於那把它俘虜的人
為願望的永恆蜂群而奔流滾滾
當這片森林染成了金色和灰色
枯葉之間升起一片節日的狂熱
埃特納火山…維納斯恰恰是來把你尋,
她真誠的腳跟踏上你的火熱的巖漿
傷心的夢雷鳴不止…而其火焰漸漸消失
我捉住了仙后
火焰的詩句,流動的,每個字眼都在閃耀。這是對藝術極大的渴求。伯格森提出自由意志與生命衝動。「每個石榴都會爆裂並作蜜蜂之嗡嗡」,有人說是通感,隨便他吧,我只感到內心歡呼雀躍,火山的巖漿在森林中滾動,夜晚篝火通明,死朽的與活著的共同跳舞,然而「傷心的夢雷鳴不止」,這是可以想像出來的。很長的沉寂之後:「我捉住了仙后」。熱烈中的沉鬱頓挫。接著,兩行成節:
逃不掉的懲罰……
不…只是……
沉重,猶疑。木心認為馬拉美這詩不如德彪西的音樂成功,因為文字不能模仿音樂。德彪西的音樂是螺旋的,馬拉美寫這首詩難度大,然而他做到了。十年不虧。這首詩是漸變的。倒數第二節:
沉重的軀體和空無一語的心靈
慢慢地屈服於中午高傲的寂靜
無能為力…咱該在焦渴的沙灘上躺下
趕快睡去…而忘卻褻瀆神明的蠢話
我還愛張著嘴…朝向葡萄酒的萬應之星
心靈的疲憊已延伸到身體,因此痛苦與夢幻最終只能馳入葡萄酒而飲用不到。最後,馬拉美的結句:
別了…仙女們…我還會看見你們化成的影
呼應開篇,猶認紗窗舊綠。馬拉美的仙女就是他的藝術,他怎樣對待藝術,牧神就怎樣追逐仙女。瓦萊裡是馬拉美學生,他被稱作後象徵主義,他的詩作代表了法國詩的新高峰。然而他在中國也沒什麼人讀,這些都是很遺憾的事。他們都是偉大的藝術。可中國的詩在外國又有人讀麼?中國藝術也偉大。因此希望大家能東西並重,汲取真正的精華。也希望大家能食到馬拉美的香髓。更希望在座中有天才,能把中國詩翻譯出去。今天就講到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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