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無疑問,村上春樹是個大吃貨。
他的小說裡,隨時在聊吃。作為主人公生活在日本城市裡的「我」尤其如此,經常沒事吃個三明治、開個鳳尾魚罐頭、配點兒牡蠣、來個捲心菜沙拉。
隨筆集《大蘿蔔和難挑的鱷梨》,索性就用兩種食物做題目,開場第一篇就是聊怎麼吃蔬菜;之後滔滔不絕地念叨:
凱撒沙拉、油炸牡蠣、壽喜燒……諸如此類。
當然是有目的的。
一方面,眾所周知,村上春樹的小說,對生活充滿了精雕細琢的描繪。他在《舞舞舞》裡半自嘲地寫過,類似詳細的記述,多年後大概只能讓人了解那個年代中年男人的日常生活。這算是他的風格。
被《巴黎評論》採訪時,村上春樹說自己的工作是「觀察人與世界,但不去加以判決。」的確村上春樹的小說,極擅長渲染畫面感。
表現在技法上,就是大量的意象陳列:商品的牌子、爵士樂隊的名字、電影、書籍、樂曲、葡萄酒、威士忌……一一羅列之後,他能夠營造出細密逼真的生活場景。
而寫飲食,以及寫人下廚的動作,是最容易勾勒情景氛圍的了——他描述的電影或樂曲,我們不一定能感同身受;但他寫飲食,很容易將人帶入氛圍中。
《海邊的卡夫卡》裡,有一段如下,寫中田老人給司機星野做吃的。中田從冰箱裡取出雞蛋、青椒和黃油來,然後:
洗淨切好青椒,炒熟;雞蛋打進碗裡,用筷子打好,拿出煎鍋,用訓練有素的手感做了兩個青椒煎蛋,蓋上麵包片,加上熱茶一起端上桌來。
星野大為欽佩,中田只謙虛地回一句,「我一個人住久了,習慣做這個。」
生活氣息、人物性格,幾句話中就撲面而來了。
然後,在村上春樹的小說裡,食物與人物性格息息相關。
比如,《聽風唱歌》中的鼠,本身多少有些嬉皮,所以身為日本人,卻喜歡吃煎餅切塊,上面澆可樂——聽著就很奇怪,但他樂此不疲。
在《舞舞舞》裡頭,食物是極為重要的道具。
《舞舞舞》裡,男主角「我」身為離群索居的自由撰稿人,幾乎是在用一己之力抵制商業化。
當他遇到雪——被雙親疏於照顧的小姑娘——之後,給雪弄靠譜的食物就成了他的任務之一。
比如,他問雪吃了啥,雪回答「KFC、麥當勞、DQ冰淇淋。」一連串都是商業牌子。
於是「我」帶雪去吃全麥麵包烤牛肉三明治,外加一杯牛奶。牛肉柔軟多汁,蔬菜新鮮,「這才像樣。」
之後,跟雪打電話時,他繪聲繪色念叨自己的配方:
「煙燻鮭魚搭配純粹的萵苣和切薄片的洋蔥,在冰水裡浸涼,刷上芥末和辣根,放進烤箱裡烤得的法國黃油麵包。天堂一般的三明治啊!」
後來,主角接待被商業化攪到頭暈腦脹的演員五反田時,也是家裡信手拈來:
大蔥與梅肉拌了,撒上木魚花;裙帶菜和蝦用醋拌了涼菜;橄欖油、大蒜和義大利臘腸炒了土豆,羊棲菜和豆腐加生薑做了菜,最後還用海菜、梅幹和裙帶菜做了茶泡飯。
五反田大讚他生活得有滋有味,比外面強多了。
說起來,大概這就是村上春樹頗為自得的一點:
他筆下的人物,都挺擅長在冰箱裡尋摸點剩菜,就地做點什麼。
不妨說,他筆下的主角,多是用日常新鮮小菜,對抗外面成型商業社會的快餐。
這也算一種隱喻。他的主角就在這種生活中,自由自在自得其樂。
順便說說菜式風格。
上頭提到了,《舞舞舞》裡,村上春樹很喜歡清淡的小菜。而《挪威的森林》裡頭,生活得熱情洋溢的小林綠子,就是個下廚能手。
初次請主角吃飯時,她能同時操作四樣菜,最後端給主角吃的,是地道關西清淡風味:醋漬竹莢魚、厚蛋燒、西京漬、煮茄子、菜湯、灑了芝麻和蘿蔔乾的玉蕈飯。
須知當日故事背景在東京,吃口該是濃甜的做派;綠子這一桌關西風,清新爽潔、明快瀟灑,如其性格,格外鮮活。
之後主角陪綠子去醫院看她病重的父親,看老人家吃不下醫院給的奶油菜湯、剁碎蔬菜、去骨魚之流。主角自己吃黃瓜——用海苔卷了,蘸醬油咔嚓咔嚓吃起來,還自鳴得意「質樸新鮮,生命力的清香」。於是彌留中的綠子父親也有食慾了,吃了一整根黃瓜。
海苔醬油黃瓜這點子質樸新鮮生命力,與綠子本身的氣質,包括她所做的關西菜,風格也甚為契合。
村上春樹自己說過,他夫人陽子吃多少都不會胖。在《世界盡頭與冷酷仙境》裡則出現過這個劇情:
主角招待了一個食量巨大的圖書館女生。這時候,食物就成為了情節的一部分。
主角預備了碎梅幹調味的沙拉,炸了沙丁魚與豆腐,煮了芹菜和牛肉,用水煮囊荷做了涼拌菜,又弄了芝麻拌扁豆——這還是村上春樹招牌的清淡菜系。
以上全被女生一掃而光後,情節開始滑稽了:主角上了牛排,被吃了;主角上了裙帶菜鮮蔥大醬湯,加上梅幹米飯,被吃了;主角再上了炒香腸、馬鈴薯沙拉和裙帶菜拌金槍魚,被吃了;主角最後上了巧克力蛋糕,也被消滅了。
村上春樹很擅長描寫從現實生活過渡到夢幻的情景,這就是一例——好好吃著飯呢,忽然就變得玄幻又喜劇起來了。
到主角最後要離世前一天,他跟圖書館女生去吃了一頓義大利菜。次日早上,做的最後一頓早飯如下:
冰箱裡拿了番茄焯水去皮,切了蔬菜和大蒜,加入西紅柿,煮了香腸;將白菜和辣椒切成沙拉,烤了法式麵包,預備了咖啡,這時候叫醒女生時,女生感嘆聞起來好味道。
——番茄和大蒜是義大利和法國普羅旺斯風味,這頓飯整體做法,又是很地中海的感覺。
大概可以歸結了:
村上春樹愛吃的風格,於日本而言,就是關西風的清爽,醋醃涼拌菜居多;在西餐裡,他則喜歡美式裡的清淡口味,以及地中海風味:海鮮、番茄、大蒜、沙拉和葡萄酒。
追根溯源,《挪威的森林》,他是在希臘米克諾斯島寫起,到義大利寫完的,1980年代後半段許多時間在義大利度過,難怪。
結合他小說裡喜歡獨居的男性形象,這種做菜風格,也算是一種生活寫照。
村上春樹在小說裡,多次寫到一個173公分高的男性,在婚後胖到了72公斤。然後,有一兩位是靠跑步減到了64公斤。
眾所周知,村上春樹年過而立開始跑步,然後常年保持64公斤左右的體重,所以這段描寫,顯然是他自己的經歷。這個數字如此精確,可以想見他每次自己稱重時一本正經的樣子。
在《所有可以找到的地方》這篇裡,某男人婚前還正常,婚後被困在婚姻生活裡,每天吃老婆做的黃油楓糖煎餅,吃胖了。後來他失蹤了一段時間,找回來時,體重減了十多公斤。顯然,那吃黃油楓糖煎餅帶來的額外體重,就是他筆下庸碌瑣碎婚後生活的副產品。
村上春樹小說裡反覆出現的地中海飲食和清淡的日本關西飲食風格,他經常念叨的白葡萄酒和牡蠣,以及他漫長的數十年跑步經歷,最後和他筆下的男主角生活風格相輔相成:
獨居、清爽、簡單、自得其樂、有滋有味、不至於發胖、與世俗格格不入。
跟他的小說風格,也是息息相關。
村上春樹的小故事裡,也常用食物作為隱喻。比如《搶劫麵包店》和《再襲麵包店》裡,麵包和麥當勞是重要的道具;《奇鳥行狀錄》開始妻子找茬吵架,由挑剔食物開始——類似不一而足。
比如,他不止一次拿甜甜圈逗樂。甚至還有自己的女朋友和妹妹變成甜甜圈的故事,「我們甜甜圈的存在就是空虛的……」
比如,他將自己的寫作比喻成「義大利麵工廠」,說寫作就是控制沸水溫度、放鹽、設定定時器。他關於意面的細節,多不勝數:如上所述,他是真的喜歡吃義大利風味吧。
1983年,村上春樹的一個短篇裡,寫某個公司在徵集點心,贏家可以得一筆大獎金。「我」便去參加了,臨了發現評委們是一群「只吃正宗點心」的瞎眼烏鴉,而且會為了點心好壞撕扯起來,打得血流成河。於是「我」就離開了,說點心只要自己吃著滿意就行了,就讓烏鴉們自己廝打就好了。
不言而喻,村上春樹在以此嘲弄文學評論界。
所以他跟日本文學界關係處不好,也不用奇怪了。
後來在《大蘿蔔和難挑的鱷梨》裡,他還半開玩笑地說,情人眾多的法國小說家西梅農,雖然沒能如願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但其情史也名垂史冊。
反過來,「三年前的諾獎得主是誰,誰還記得呢?」
其實是翻版的「點心只要自己吃著滿意就行了,就讓烏鴉們自己廝打就好了」的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