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子·天下

2022-01-30 馫音閣

莊子·天下篇

天下之治方術者多矣,皆以其有為不可加矣!古之所謂道術者,果惡乎在?曰:「無乎不在。」曰:「神何由降?明何由出?」「聖有所生,王有所成,皆原於一。」

不離於宗,謂之天人。

不離於精,謂之神人。

不離於真,謂之至人。

以天為宗,以德為本,以道為門,兆於變化,謂之聖人。

以仁為恩,以義為理,以禮為行,以樂為和,薰然慈仁,謂之君子。

以法為分,以名為表,以參為驗,以稽為決,其數一二三四是也,百官以此相齒,以事為常,以衣食為主,以蕃息畜藏為意,老弱孤寡皆有以養,民之理也。

古之人其備乎!配神明,醇天地,育萬物,和天下,澤及百姓,明於本數,繫於末度,六通四闢,小大精粗,其運無乎不在。其明而在數度者,舊法世傳之史,尚多有之。其在於《詩》、《書》、《禮》、《樂》者,鄒魯之士、縉紳先生,多能明之。其數散於天下而設於中國者,百家之學時或稱而道之。

天下大亂,賢聖不明,道德不一,天下多得一察焉以自好。譬如耳目鼻口,皆有所明,不能相通。猶百家眾技也,皆有所長,時有所用。雖然,不該不遍,一曲之士也。判天地之美,析萬物之理,察古人之全,寡能備於天地之美,稱神明之容。是故內聖外王之道,暗而不明,鬱而不發,天下之人各為其所欲焉以自為方。悲夫,百家往而不反,必不合矣!後世之學者,不幸不見天地之純,古人之大體,道術將為天下裂。

不侈於後世,不靡於萬物,不暉於數度,以繩墨自矯,而備世之急;古之道術有在於是者。墨翟、禽滑釐聞其風而說之。為之大過,已之大循。作為《非樂》,命之曰《節用》;生不歌,死無服。墨子泛愛兼利而非鬥,其道不怒;又好學而博,不異,不與先王同,毀古之禮樂。

黃帝有《鹹池》,堯有《大章》,舜有《大韶》,禹有《大夏》,湯有《大濩》,文王有闢雍之樂,武王、周公作《武》。古之喪禮,貴賤有儀,上下有等,天子棺槨七重,諸侯五重,大夫三重,士再重。今墨子獨生不歌,死不服,桐棺三寸而無槨,以為法式。以此教人,恐不愛人;以此自行,固不愛己。未敗墨子道。雖然,歌而非歌,哭而非哭,樂而非樂,是果類乎?其生也勤,其死也薄,其道大觳;使人憂,使人悲,其行難為也,恐其不可以為聖人之道,反天下之心,天下不堪。墨子雖獨能任,奈天下何!離於天下,其去王也遠矣。

墨子稱道曰:「昔禹之湮洪水,決江河而通四夷九州也,名山三百,支川三千,小者無數。禹親自操橐耜而九雜天下之川;腓無胈,脛無毛,沐甚雨,櫛疾風,置萬國。禹大聖也,而形勞天下也如此。」使後世之墨者,多以裘褐為衣,以躋蹻為服,日夜不休,以自苦為極,曰:「不能如此,非禹之道也,不足謂墨。」

相裡勤之弟子,五侯之徒,南方之墨者苦獲、已齒、鄧陵子之屬,俱誦《墨經》,而倍譎不同,相謂別墨;以堅白同異之辯相訾,以觭偶不仵之辭相應;以巨子為聖人,皆願為之屍,冀得為其後世,至今不決。

墨翟、禽滑釐之意則是,其行則非也。將使後世之墨者,必以自苦腓無胈脛無毛,相進而已矣。亂之上也,治之下也。雖然,墨子真天下之好也,將求之不得也,雖枯槁不舍也,才士也夫!

不累於俗,不飾於物,不苟於人,不忮於眾,願天下之安寧以活民命,人我之養,畢足而止,以此白心,古之道術有在於是者。宋銒、尹文聞其風而悅之。作為華山之冠以自表,接萬物以別宥為始;語心之容,命之曰心之行。以聏合歡,以調海內,請欲置之以為主。見侮不辱,救民之鬥,禁攻寢兵,救世之戰。以此周行天下,上說下教,雖天下不取,強聒而不舍者也。故曰上下見厭而強見也。

雖然,其為人太多,其自為太少;曰:「請欲固置五升之飯足矣。」先生恐不得飽,弟子雖飢,不忘天下。日夜不休,曰:「我必得活哉!」圖傲乎救世之士哉!曰:「君子不為苛察,不以身假物。」以為無益於天下者,明之不如己也。以禁攻寢兵為外,以情慾寡淺為內,其小大精粗,其行適至是而止。

公而不黨,易而無私,決然無主,趣物而不兩,不顧於慮,不謀於知,於物無擇,與之俱往,古之道術有在於是者。彭蒙、田駢、慎到聞其風而悅之。齊萬物以為首,曰:「天能覆之而不能載之,地能載之而不能覆之,大道能包之而不能辯之。」知萬物皆有所可,有所不可,故曰:「選則不遍,教則不至,道則無遺者矣。」

是故慎到棄知去己,而緣不得已,泠汰於物,以為道理,曰:「知不知,將薄知而後鄰傷之者也。」謑髁無任,而笑天下之尚賢也;縱脫無行,而非天下之大聖。椎拍輐斷,與物宛轉;舍是與非,苟可以免。不師知慮,不知前後,魏然而已矣。推而後行,曳而後往,若飄風之還,若羽之旋,若磨石之隧,全而無非,動靜無過,未嘗有罪。是何故?夫無知之物,無建己之患,無用知之累,動靜不離於理,是以終身無譽。故曰:「至於若無知之物而已,無用賢聖。夫塊不失道。」豪桀相與笑之曰:「慎到之道,非生人之行,而至死人之理,適得怪焉。」

田駢亦然,學於彭蒙,得不教焉。彭蒙之師曰:「古之道人,至於莫之是莫之非而已矣。其風窢然,惡可而言。」常反人,不見觀,而不免於魭斷。其所謂道非道,而所言之韙不免於非。彭蒙、田駢、慎到不知道。雖然,概乎皆嘗有聞者也。

以本為精,以物為粗,以有積為不足,澹然獨與神明居,古之道術有在於是者。關尹、老聃聞其風而悅之。建之以常無有,主之以太一,以濡弱謙下為表,以空虛不毀萬物為實。

關尹曰:「在己無居,形物自著。其動若水,其靜若鏡,其應若響。芴乎若亡,寂乎若清。同焉者和,得焉者失。未嘗先人而常隨人。」

老聃曰:「知其雄,守其雌,為天下谿;知其白,守其辱,為天下谷。」人皆取先,己獨取後。曰受天下之垢;人皆取實,己獨取虛,無藏也故有餘;其行身也,徐而不費,無為也而笑巧;人皆求福,己獨曲全,曰苟免於咎。以深為根,以約為紀,曰堅則毀矣,銳則挫矣。常寬容於物,不削於人,可謂至極。關尹老聃乎!古之博大真人哉!

芴漠無形,變化無常,死與生與,天地並與,神明往與!芒乎何之,忽乎何適,萬物畢羅,莫足以歸,古之道術有在於是者。莊周聞其風而悅之。以謬悠之說,荒唐之言,無端崖之辭,時恣縱而不儻,不觭見之也。以天下為沈濁,不可與莊語,以卮言為曼衍,以重言為真,以寓言為廣。獨與天地精神往來而不敖倪於萬物,不譴是非,以與世俗處。其書雖環瑋而連犿無傷也。其辭雖參差而諔詭可觀。彼其充實不可以已,上與造物者遊,而下與外死生無終始者為友。其於本也,弘大而闢,深閎而肆;其於宗也,可謂稠適而上遂矣。雖然,其應於化而解於物也,其理不竭,其來不蛻,芒乎昧乎,未之盡者。

惠施多方,其書五車,其道舛駁,其言也不中。厤物之意,曰:「至大無外,謂之大一;至小無內,謂之小一。無厚,不可積也,其大千裡。天與地卑,山與澤平。日方中方睨,物方生方死。大同而與小同異,此之謂小同異;萬物畢同畢異,此之謂大同異。南方無窮而有窮,今日適越而昔來。連環可解也。我知天之中央,燕之北、越之南是也。泛愛萬物,天地一體也。」

惠施以此為大,觀於天下而曉辯者,天下之辯者相與樂之。卵有毛;雞有三足;郢有天下;犬可以為羊;馬有卵;丁子有尾;火不熱;山出口;輪不蹍地;目不見;指不至,至不絕;龜長於蛇;矩不方,規不可以為圓;鑿不圍枘;飛鳥之景未嘗動也;鏃矢之疾而有不行不止之時;狗非犬;黃馬驪牛三;白狗黑;孤駒未嘗有母;一尺之棰,日取其半,萬世不竭。辯者以此與惠施相應,終身無窮。

桓團、公孫龍辯者之徒,飾人之心,易人之意,能勝人之口,不能服人之心,辯者之囿也。惠施日以其知與之辯,特與天下之辯者為怪,此其柢也。

然惠施之口談,自以為最賢,曰天地其壯乎!施存雄而無術。南方有倚人焉曰黃繚,問天地所以不墜不陷,風雨雷霆之故。惠施不辭而應,不慮而對,遍為萬物說,說而不休,多而無已,猶以為寡,益之以怪。以反人為實,而欲以勝人為名,是以與眾不適也。弱於德,強於物,其塗隩矣。由天地之道觀惠施之能,其猶一蚊一虻之勞者也。其於物也何庸!夫充一尚可,曰愈貴道,幾矣!惠施不能以此自寧,散於萬物而不厭,卒以善辯為名。惜乎!惠施之才,駘蕩而不得,逐萬物而不反,是窮響以聲,形與影競走也。悲夫!

《天下》是《莊子》33篇的最後一篇

《天下》是《莊子》33篇的最後一篇。很多人都不明白,這一篇之所以放在最後,是為了壓軸。

全面評述諸子百家最早、最有水平的文章是哪篇?《天下》。評論先秦諸子最為精到的人是誰?

莊子。

先秦,中國文化正源生成的巔峰時代。不了解諸子百家,不足以談中國文化為何,不得以見中國文化精髓,不能夠知中國文化真諦。

莊子作為中國歷史上的頂級智者、先秦諸子之當事人,由他評論同時代的那些智者,僅憑這就足夠讓人期待。

更何況,莊子對諸子百家得失的點評,還給予我們巨大的智慧啟迪。最後,還為我們指出了中國文化的最高境界所在。

莊子總評

人,最怕狹隘

人最怕什麼?狹隘。一旦狹隘,格局就打不開,眼界就上不來,人就廢了。

《天下》一開篇,莊子就對先秦諸子作了總論;說的,正是狹隘問題。

天下之治方術者多矣,皆以其有為不可加矣。

天下自以為有思想的人多了去了,都覺得自己的觀點最正確、最牛掰。別人呢?胡說八道,全是傻叉。

這正是狹隘之下的眾生相。結果就是:

道術將為天下裂。

分裂由此而生,矛盾由此而起。

這種狹隘又因何而起?

天下多得一察焉以自好。譬如耳目鼻口,皆有所明,不能相通。猶百家眾技也,皆有所長,時有所用。雖然,不賅不遍,一曲之士也。

大道就像一個人,世間的見解和技藝則像器官。每個器官都有它的功能,也有它的局限,只有合在一起、互相配合,才能成為一個完整的人,具備人的性靈,成就人的事業。

世間之人卻看不到這種完整,困守自己的一隅而沾沾自喜、自我炫耀,像個笑話。

這就是狹隘的根源。

莊子點評諸子得失,遵循的正是這條路,只看能不能看到整體。

莊子評儒家

要做君子,當讀六經

《天下》篇說儒家,與其他各家相比最大的不同,一是沒說缺點,二是放在了總評中說。這體現的是對儒家的重視和認可,就像南懷瑾說的:《莊子》裡有很多提到孔子的地方,表面上看是在罵孔子,罵得很厲害;實際上是在捧孔子,捧得很厲害。

莊子大概是覺得:道家的東西誠然更透徹,儒家的東西誠然有不足,可道器畢竟是少,多數人還需安頓,那麼儒家可能就是退而求其次的最好選擇。

莊子對儒家只說了兩點,最重要的兩點。

一是說君子:

以仁為恩,以義為理,以禮為行,以樂為和,薰染慈仁,謂之君子。

以仁來施行恩惠,以義來建立條理,以禮來規範行動,以樂來調和性情,表現溫和仁慈,這就叫君子。

二是談「六經」:

《詩》以道志,《書》以道事,《禮》以道行,《樂》以道和,《易》以道陰陽,《春秋》以道名分。

《詩經》是用來表達心意的,《尚書》是用來傳達政事的,《禮記》是用來規範行為的,《樂經》是用來調和性情的,《易經》是用來探討陰陽變化的,《春秋》是用來講解名分的。

不難感受到莊子的態度:君子值得去成為,六經值得認真讀。讀什麼,也告訴了我們。那就是成為君子的路。

莊子評墨家

要講人情,不可嚴苛

很多人對墨家不了解、沒興趣,於是錯過了中國歷史上最讓人欽佩、最崇高的一群人。

諸子百家時代,墨家與儒家並駕齊驅。可後來儒家成為中國文化主流,墨家卻徹底消亡。到底發生了什麼?

讓莊子告訴你。

莊子說:墨家對自己太嚴苛,將物質的要求降到最低,將道德的標準提到最高,胸懷天下、利益天下而完全不顧自己,為救世間辛苦勞作、日夜不息,完全是自苦。他們這樣要求自己,也這樣要求別人,不通人情,方式太過,於是「反天下之心」「天下不堪」,自然不受世人歡迎,更難被當權者所用。

墨家的沒落,皆源於此。一聲嘆息。

可是墨子及墨家的信徒,卻是真真正正做到了這些的,即使「墨子雖獨能任,奈天下何!」所以墨家才值得所有人欽佩,才真正崇高。莊子也說,墨子這樣的人,「真天下之好也」。

我們,也做不到墨家這樣崇高,做不到對自己嚴苛,那就不要對他人、對世間太嚴苛。還是要寬容、講人情。這就是墨家給我們的刻骨啟示,因為沉重,所以珍重。

莊子評黃老道家

對自己好一點

佛家有很多流派,最大的兩派是中觀和唯識;道家也有很多流派,最大的兩派是黃老和老莊。

何為黃老之道?與老莊的區別在哪?

且聽莊子說黃老主旨:

不累於俗,不飾於物,不苟於人,不忮於眾,願天下之安寧以活民命,人我之養,畢足而止,以此白心。

不為世俗牽累,不假外物修飾,不苛求於人,不違逆眾情,希望天下安寧,百姓能好好活命,所得夠用就成,以此表明心意。

說白了,就是個人修為合乎道家,但人生理想和目標是利益世間。為此,可以儘量捨棄自己的精神和現實利益,只求世界變好。

與老莊一派的區別已經很明顯——更強的入世精神。

他們也像墨家一樣崇高,但不再苛求世人。莊子則指出了他們另一大病——對自己不好。這一派的大咖宋鈃、尹文,及他們的弟子,像墨家一樣為天下人日夜辛苦,卻常常餓肚子。這讓人想到諸葛亮,誠然鞠躬盡瘁,終究死而後已。

黃老派就像一面照妖鏡,照出現代人的兩種病態——也是一天到晚奔波勞累,卻不是為天下人,而是為自己、填欲望,深陷其中,掙扎沉浮,痛苦不堪;也是常常飲食不規律、休息不足,卻不是因為需求少、沒條件,恰恰是要的太多,不斷透支自己的身體。

不僅對自己不好,比起黃老派的崇高,還低等。

對自己好一點。

莊子評法家

世界沒有錯,是你看錯了

法家和道家似乎有著扯不斷的親緣關係,法家集大成者韓非子就曾專門註解《道德經》;法家的那些先驅,也多脫胎自黃老道家。

比如稷下黃老派的大咖、法家創始人之一的慎到,就跨在了道家、法家之間的門檻上。

如莊子所說:

公而不黨,易而無私,決然無主,趣物而不兩,不顧於慮,不謀於知,於物無擇,與之俱往。

公正而不結黨,平易而沒有偏私,去除私心而不獨斷,不去焦慮,不搞權謀,只是隨順事物的變化。

前一半正是法家的特徵,後一半正是道家的特色。法家那一半,總結為四字就是公正無私;再往前走一步,正是按規矩和法度辦事。

所以他們的道家成分不純正,不純正則源自不透徹。莊子指出,他們之所以談隨順事物,是因為看到了萬事萬物的局限性,比如天能覆蓋萬物卻不能承載,地能承載萬物卻不能覆蓋。為了不使自己的任何思考和作為落入這種局限性,他們選擇捨棄智巧和主見。

這是一種虛無之下的放縱,而非虛靜之下的無為。他們與真正道家的差距,是看到了萬變卻沒有看到不變的宗,於是不能在萬變不離其宗中以不變應萬變,只是被變化裹挾而去。

人最容易因為看到世界的荒謬,而落入虛無的陷阱,放任自流。這不是世界錯了,只是你看錯了。

莊子評老子

要得少,但要得好

莊子的衣缽直接傳承自老子,他會怎樣評價自己的老師?

以本為精,以物為粗,以有積為不足,澹然獨與神明居。

建之以常無有,主之以太一。

以濡弱謙下為表,以空虛不毀萬物為實。

以根本為精要,以現象為粗雜,以多為少,恬淡虛無獨與神明共處。建立常無、常有,歸於最高的太一。以柔弱謙下為表,以虛空容萬物為裡。

水,柔所以越野穿山;天,空所以容納萬物。人也一樣,身段柔,什麼都過得去,所以一往無前;心能空,什麼都裝得下,因此波瀾不驚。

天道人事,一柔一空,便通達一切。做得到,因為他站立於大道的本,便不受制於有、無無盡循環的困。找不到這個本,是人的絕症。

莊子於是嘆道:

老聃,古之博大真人哉!

有智慧的人,不是要的少,他只是知道真正的好東西是什麼,而選擇了那一個,捨棄了別的。

莊子評莊子

我們的心太小

莊子對自己的評價,因為誇得太厲害,實在不像自個說自個,讓很多人認為《天下》並非莊子親筆。也有人認為以《天下》思想的高明和文筆的華美,恐怕只有莊子本人才寫得出來。

誰知道呢。

可以知道的是,莊子為什麼是超一流的文學家?莊子的氣質為什麼最是超凡脫俗?莊子為什麼代表著中國文化的最高境界?都在這段評論裡。

芴漠無形,變化無常,死與生與,天地並與,神明往與!芒乎何之,忽乎何適,萬物畢羅,莫足以歸。

恍惚茫昧而沒有形跡,變化多端而沒有常規,死呀生呀,與天地並存,與造化同往!茫茫昧昧到哪裡去,飄飄忽忽往哪裡走,包羅萬象,不知歸宿。

這就是莊子的氣質。

以謬悠之說,荒唐之言,無端崖之辭,時恣縱而不儻,不以觭見之也。

以悠遠的論說,廣大的言論,不加限制的言辭,常放任而不拘束,不持一端之見。

這是莊子的方式。

以天下為沈濁,不可與莊語。

認為天下汙濁,不可以講莊重的話。

這是莊子的態度。

獨與天地精神往來,而不敖倪於萬物;不譴是非,以與世俗處。

獨自與天地精神往來而不傲視萬物,不搬弄是非,以與世俗相處。

這是莊子的方法。

上與造物者遊,而下與外死生、無終始者為友。

上與造物者同遊,下與能超越生死、精神入道的人為友。

這是莊子的境界。

就算已經這樣超拔,然後呢?

其應於化而解於物也,其理不竭,其來不蛻,芒乎昧乎,未之盡者。

他的思想深度和精神世界,廣大深遠到似乎沒有盡頭……

所以莊子能逍遙,因為他的心大到無邊。而我們的心,太小了,裝下自己就已逼仄。

莊子評名家

不要追逐自己的影子

惠施是莊子一生的朋友,可能也是唯一的朋友。可就是對這個老朋友,莊子每次見面必要抬槓,罵了他一輩子。

而惠施死後,莊子有一次經過他的墓,對弟子哀嘆:「自夫子之死也,吾無以為質矣,吾無與言之矣!」自從你走了,我連個能說話的人都沒了!

兩人的不對付,到底是一種真性情與信任下的任性,對學問道理的認真,還是站在山巔之上的高手的寂寞宣洩?

至少,我們可以推知,雖然莊子不認同惠施的學說,但兩人的差距沒到沒法溝通的地步。否則,莊子只怕是說都不屑說的。

其實,惠施的思想足夠博大,思考的問題足夠深遠,邏輯的鏈條足夠嚴密……他只是差了一點——僅僅到此為止,沒將思考內化為精神的境界。

在莊子看來,這就沒用。

惠施思考的是這樣的大問題:

至大無外,謂之大一;至小無內,謂之小一。無厚,不可積也,其大千裡。天與地卑,山與澤平。日方中方睨,物方生方死。大同而與小同異,此之謂小同異;萬物畢同畢異,此之謂大同異……

已經逼近莊子「齊生死,一物我」的境界,卻只停留在腦袋。他是腦袋通了,莊子則是心通了。

名家學說,大體相當於西方哲學中的邏輯學。邏輯學沒有價值嗎?有,只是遠遠不夠。

所以莊子才對惠施發出這樣的嘆息:

惜乎!惠施之才,駘蕩而不得,逐萬物而不反,是窮響以聲,形與影競走也,悲夫!

可惜呀!惠施的才能,放蕩而無所得,追逐萬物而不回頭,這是用聲音來止住迴響,形體和影子競走,可悲呀!

懂得了很多大道理,卻依舊過不好這一生。那是因為你得了惠施一樣的病。

莊子的結論

四種最高人格,一個至高境界

最後不禁要問,莊子眼中,何為圓滿的學問?何謂圓滿的人格?

他眼中,世間有四種圓滿人格,通向一種至高境界。

一切,都在這句話裡:

不離於宗,謂之天人;不離於精,謂之神人;不離於真,謂之至人。以天為宗,以德為本,以道為門,兆於變化,謂之聖人。

天人、神人、至人、聖人,四種圓滿人格其實是一種——明道之人。這樣的人,站立於根本如如不動,隨外在變化順其自然。

只有這樣的人,才擔得起那個至高境界——內聖外王。

內聖,才能外王。唯有最出世之心,堪任最入世的事。

正所謂老子曰「無為而無不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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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點擊上方收聽音頻莊子有著豁達的心境,視富貴榮華有如敝屣。他超然脫俗的情趣與品格,自然會在普通人群中顯得特立獨行。「以天下為沉濁,不可與莊語」。天下之人都在為了自己的欲望奔波忙碌,蠅營狗苟,誰又真正能理解莊子的所思所想呢?
  • 莊子:至樂無樂,至譽無譽.
    莊子的大智慧在於他能夠將人內心最隱蔽的欲望消除一空。當世人為了內心的欲望拼命往上擠時,莊子卻從從容的放下一個又一個欲望的包袱,開始往下走,名、利、權、勢都拋下,越走越輕,將生命重新歸零。倉央嘉措曾說:世間事,除了生死哪一樁不是閒事。莊子,連生死大事也看淡了。莊子妻子死的時候,他不哭不叫,卻「鼓盆而歌」,因為在莊子看來,生死都是假象,我們都在大道中。
  • 30句話讀懂莊子
    ——《莊子·外篇·天地》泉涸,魚相與處於陸,相呴以溼,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莊子·內篇·大宗師》人生天地之間,若白駒過隙,忽然而已。——《莊子·外篇·知北遊》夫相收之與相棄亦遠矣,且君子之交淡若水,小人之交甘若醴。君子淡以親,小人甘以絕。——《莊子·外篇·山木》昔者莊周夢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適志與!不知周也。
  • 莊子對「仁義」「是非」的看法
    《莊子·大宗師》浸假而化予之左臂以為雞,予因以求時夜;浸假而化予之右臂以為彈,予因以求鴞炙;浸假而化予之尻以為輪,以神為馬,予因以乘之,豈更駕哉!車輪這兩個故事,都是引子,引出「畸人者,畸於人而侔於天」(《莊子·大宗師》)。雖然有的人外貌、形體上異於常人,但只要是自然賦予的,都是合情合理的。
  • 遇見老子與莊子
    杜嬋將莊子《內篇》《逍遙遊》部分章節,分享於朋友圈,帶大家一起走近莊子,回歸精神家園……曾經,在與杜嬋閒聊讀書時,聊起過《莊子》與《老子》。杜嬋說,她不開心時就讀《莊子》。我說,姐也一樣,每每遇到煩心事,就去讀《老子》。《老子》與《莊子》,一位是道家的始祖,一位是道家的化身。
  • 莊子的經典名言名句
    萬物一府,死生同狀——莊子  12、夫相收之與相棄亦遠矣,且君子之交淡若水,小人之交甘若醴。君子淡以親,小人甘以絕。——莊子  13、鳳兮鳳兮,何德之衰也。來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也。天下有道,聖人成焉;天下無道,聖人生焉。——莊子  14、哀莫大於心死,而人死亦次之。——莊子  15、吾以天地為棺槨,以日月為連璧,星辰為珠璣,萬物為送賷。
  • 莊子·天下篇
    配神明,醇天地,育萬物,和天下,澤及百姓,明於本數,繫於末度,六通四闢,小大精粗,其運無乎不在。其明而在數度者,舊法世傳之史,尚多有之。其在於《詩》、《書》、《禮》、《樂》者,鄒魯之士、縉紳先生,多能明之。其數散於天下而設於中國者,百家之學時或稱而道之。 天下大亂,賢聖不明,道德不一,天下多得一察焉以自好。譬如耳目鼻口,皆有所明,不能相通。猶百家眾技也,皆有所長,時有所用。
  • 《莊子 · 至樂》
  • 莊子|至樂
    》 至樂天下有至樂無有哉?夫天下之所尊者,富貴壽善也;所樂者,身 安厚味美服好色音聲也;所下者,貧賤夭惡也;所苦者,身不得安逸 ,口不得厚味,形不得美服,目不得好色,耳不得音聲。若不得者, 則大憂以懼,其為形也亦愚哉!夫富者,苦身疾作,多積財而不得盡 用,其為形也亦外矣!夫貴者,夜以繼日,思慮善否,其為形也亦疏 矣!人之生也,與憂俱生。壽者惛惛,久憂不死,何之苦也!其為形 也亦遠矣!烈士為天下見善矣,未足以活身。
  • 莊子「長生不死」之術:超越時空,不死不生
    莊子莊子描述的修煉過程,是先後達到幾種境界:外天下、外物、外生、朝徹、見獨、無古今、不死不生。外天下、外物、外生:即忘記世界、忘記外物、忘記生;朝徹:即心中呈現一片光明(如早晨的太陽一樣)見獨:即完全進入自我的世界,像出生的嬰兒一樣。
  • 莊子的三大養生之道!心齋坐忘!緣督以為經!
    孔子和莊子的對話,其實代表了儒家和道家兩種哲學價值觀的不同。儒家強調入世,強調把個人的價值放在集體的價值之中;而道家則強調個人的身心自由,過清靜無為的人生所以,你要是讓莊子去做官,怕是話還沒說完,莊子早跑沒影了。因為在莊子看來,包括功名利祿在內的東西,都是人生的枷鎖,都是物,人要實現不為物兵役,就必須做到擺脫一切依靠和羈絆,走向那無所待的逍遙之境。但其實莊子是矛盾的。
  • 莊子的《馬蹄》:反對「仁義」!這終究是一場空想
    接下來,莊子論述了自己認為的合理治理天下的樣子:就是讓百姓按照固有不變的本能和天性生活,織布而後穿衣,耕種而後吃飯,要讓百姓任其自然、「素」和「樸」。什麼是任其自然?就是人們的思想和行為渾然一體沒有一點偏私。什麼是「素」和「樸」?就是人人都蠢笨而無智慧,人類的本能和天性就不會喪失,人人都愚昧也就不會有私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