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這點,她應該不是很願意的。
畢竟,浩渺歲月裡,她都在不斷擺脫他人的期待,不斷可勁折騰,以期望活出真正的自己。
22 歲,黃逸梵在養母的主張下,嫁給李鴻章的外孫張廷重。
黃逸梵出落得娉娉婷婷,張廷重熟讀四書五經也算是才子。郎才女貌,雙方又都是名門之後,看起來十分門當戶對。
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結成的婚姻,本就無感情基礎,又因兩人三觀有著天壤之別,故雖生活在同一屋簷下,亦如咫尺天涯。
在黃逸梵看來,張廷重那不是在生活,而是充滿暮氣,像是一個在等死的遺少,他守舊、抽大煙、捧戲子、找姨太……活得了無生機。
而她自己呢,她正年輕,她對人生有很多想法,她想去很多地方,想看很多風景,想愛很多人,想去遇見人生更多的可能性。
可是,她已經羅敷有夫了,不但羅敷有夫,還有了兩個孩子了。
輾轉反側,寤寐思服,她想:如果夫君能和她一起看世界,那該是一件怎樣珠聯璧合的妙事。
她想改變他,想用自己對生活的積極態度去消除掉他身上那天然的暮氣。
但既然是天然,那就是與生俱來的陋習,要去徹底改變,談何容易?
她用力推他,他卻給她一個反作用力,一個向前,一個向後。於是,兩人開始沒完沒了的吵架,一個想要逃離,另一個受困,永遠受困。
終於,裂痕彌深到時間也無法治癒。
魯迅先生在《傷逝》裡說,「人必生活著,愛才有所附麗」。但在黃逸梵看來,他們的婚姻沒有生活,只有大煙繚繞的烏煙瘴氣以及彼此的厭倦,那當然註定沒有愛。
倘若有愛,她或許可以為他放棄自我,如他期望的那樣在愛中恬然自足,安心操持家務,將一家四口的生活過得其樂融融與妙趣橫生。但可惜沒有。
自我是藏不住的,身上有來自湖南鄉野生母血脈的黃逸梵,她內心足夠野,也足夠大膽,早已不甘將自我囚禁在這沒落之家裡,她內心就如伍綺詩在《無聲告白》中所描繪的那位家庭主婦:
她在熬,微光的到來是1922 年。那一年,她二十九歲,由於大夫人在上海去世,她和孿生弟弟黃定柱分了祖上的財產,她拿了古董,弟弟要了房產、地產,就像小說《簡·愛》一樣,她忽然變成了一個很有錢的女人,她經濟獨立了,她有了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的經濟基礎,只差一個時機。
又熬了兩年,一直熬到三十一歲,九年婚姻,她覺得自己像過了一輩子那樣乏味漫長,那樣喪到極致,讓人逼臨崩潰。
她想,自己必須創造出走的「東風」,要想辦法走出去,她慫恿小姑子留學,又借著陪小姑子張茂淵出國留學的名義,拋夫棄子,去國外了。
山也迢迢,水也迢迢,拋夫棄子,萬水千山奔赴,只為自我的新生。
但也不是沒有傷感的,「上船的那天她伏在竹床上痛哭,綠衣綠裙上面釘有反光的綠色的小薄片」。張愛玲去催促母親出發登船,說黃逸梵只顧自己哭,「她睡在那裡像船艙的玻璃上反映的海,綠色的小薄片,卻有海洋般的無窮盡的顛簸悲慟。」
但傷感歸傷感,她終究是放棄了做一個好妻子、一個好母親的人生抉擇,開啟了她「一雙三寸金蓮橫跨萬水千山」的個人時代。
當主婦們在相夫教子時,黃逸梵在歐洲的美術學校學畫;當女人們在為丈夫爭風吃醋時,黃逸梵在英國穿著洋裝參加Party;當女人們在一地雞毛的家務裡嘆息時,黃逸梵在瑞士阿爾卑斯山滑雪。
在歐美的時光裡,沒有小兒哭鬧,沒有爭吵打罵,沒有落魄頹廢,人生的一切雞毛,仿佛都因為遠渡重洋的新鮮感以及酣暢淋漓的生活感,被阻擋在千裡之外。黃逸梵覺得,這才是自己想要的人生。
這之後,她去一個又一個不同的地方,結識一個又一個有意思的人,體驗一段又一段不同的生活,人生好不愜意。
她人生的最大目標不是揚名天下,不是建立豐功偉績,而是不必諾諾於人前,不需被瑣事所累,在一方自由的天地中活出最精彩最遊刃有餘的自我。
她十分努力,自修英文,可以和外國人無障礙交流;她興趣廣泛,學唱歌,學畫畫,永遠精力充沛生機勃勃;她擅長交際,結識的都是當時有名的文人畫士等。
英倫歲月多姿多彩,屬於她的時代正在開啟,她每天樂在其中,忙得無暇思念遠在家鄉的孩子。
但每當夜深人靜時,記憶深處的孩嬰呼喚聲從遠方傳來,她變得柔軟,白天那擲地有聲的決絕與赴湯蹈火般的利落,消失不見,唯有思念。
人生就是如此,在享受它的風光無限時,也要面對因為取捨而帶來的失落與思念。
每當這時,她總是逼迫自己快些入睡,因為當黎明來臨後,那將又是充滿希望與美好的一天。
她知道自己要什麼樣的生活,而且她的努力、勇敢、率真、坦蕩、嬌媚,還有美麗,也讓她成了十分有魅力的女人。
在張愛玲最愛的幾張母親的照片中,黃逸梵都是儀態萬方、氣定神閒的,那是一種風情浪漫的文藝美。在張愛玲的畫裡、筆下,黃逸梵的美麗模樣是這樣的:「纖瘦,尖臉,鉛筆畫的八字眉,眼睛像地平線上的太陽,射出的光芒是睫毛。」
許多人喜歡她,有很多男人追她,但當她收到張廷重鴻雁飛書「才聽津門金甲鳴,又聞塞上鼓鼙聲。書生自愧擁書城,兩字平安報與卿」時,她萌發了回國的衝動。
當張廷重承諾將姨太太趕走,自己也將去醫院戒除鴉片時,她覺得自己回國的時機到了。想起菲茨傑拉德說,如果有人願意陪你走下去,為什麼還要去傷害呢?
所以她揮一揮衣袖,告別了自由精彩的「獨身女郎」生活,選擇回到了上海。
出走的娜拉因愛回歸,她所帶來的生機勃勃,是否能讓那頹喪的婚姻起死回生呢?
黃逸梵是帶著改造婚姻的計劃歸國的,但現實裡的困難還是讓她有點身心疲憊。
首先是住所,她是浪漫的生活家,希望住在有花、有書、有寵物、有朋友的房子裡,所以第一要事就將家從石庫門搬到了一所花園洋房;
其次是穿著,回來的她,一見到女兒就毫不留情地指出:怎麼給她穿這樣小的衣服?她花心思打扮女兒,教女兒行路的姿勢,看人眼色、照鏡子研究面部神態,她要把女兒培養成一個「洋式」淑女。
再之後是教育,她教張愛玲畫畫、彈鋼琴、學英文,把孩子送進學校接受新式教育。
歸國回來的黃逸梵,在親戚朋友眼中是「神仙教母」一樣的存在。
在孩子們眼中,她是快樂的源泉,澆花的母親、讀書的母親、彈鋼琴的母親、唱歌的母親、模仿電影表演的母親……她讓年幼的張愛玲開懷大笑著在狼皮褥子上滾來滾去。
可是,在張廷重的眼中,她卻是帶刺的玫瑰。
此番改造中,最累的是溝通,夫妻關係惡化的導火索也是溝通。
事事需要黃逸梵操心,這本來就是很累人的事。可是,偏偏張廷重是一個十分守舊的人,夫妻兩人的生活觀、教育觀以及價值觀都截然不同,她無法說服他去改變,他也無法接受她的改造。
於是,吵鬧又變成了家常便飯,矛盾日益激化,裂痕變成裂谷,各走各路便成必然。
他開始變得無賴,不但自己重新又吸上了大煙,還不支付生活費,不支付兒女們的學費,以期待陪嫁用盡後,她失去離開的資本。
心理學上有個著名的「龍蝦效應」,漁民捕龍蝦時,不給籮筐蓋蓋子,他們一點也不擔心龍蝦會自己爬出來逃走。
因為,每當一隻龍蝦努力往上爬的時候,總會被下面的龍蝦給死命地拽回去。
現在,張廷重變成了這隻垂死緊抱妻子的「龍蝦」,希望她和自己一樣在下墜的命運裡醉生夢死,不希望她爬出「籮筐」,想讓她陪他成為舊時代的殉葬品。
但他錯了,黃逸梵從來都不是一個裝聾作啞的「賢妻」,以前不是,現在更不可能是。她請來了外國律師,讓他不得不答應離婚。
辦手續時,張廷重猶豫不決,幾次拿起筆來要籤字,長嘆一聲又把筆放回桌上,但黃逸梵去意已決,她決絕地說:「我的心意已經像一塊木頭!」
離婚終成了定局,她再也不想在這場婚姻裡浪費時間了,拒絕迎合,拒絕犧牲,拒絕陳腐的三從四德,她徹底與那個舊時代決裂了。
然而,對於大多數女人而言,哪怕是在現代,她們仍會將自己以愛的名義困在家庭的牢籠裡,她們不曾嘗試推門而出,只是念叨著、咆哮著、抱怨著接受婚姻裡的一切,直到最後溺亡其中。
離婚後的黃逸梵,仿佛變成了一尾奔向靈魂之地的美人魚,她以一種更熱情與絢爛的姿態行走江湖。
從法國到埃及,從新加坡到馬來西亞,她用這雙小腳,走遍了千山萬水。
她崇尚新式文化,熱烈地追求著開放自由,奮不顧身地扎進新時代的潮流中。
只是,她雖拒絕陳腐,崇尚女子獨立,不依附男人,但卻未能實現靠自己謀生。
她所處的這個時代就如蕭紅所說:「女性的天空是低的,羽翼是稀薄的,而身邊的累贅又是笨重的。」
當然,她大部分時間是擺脫了「累贅」的,儘管她送女兒去名校學習,也給女兒零花錢,但女兒不過是她人生規劃外的「副產品」,活出自我才是她自始至終的追求。所以,她無法為了兒女而犧牲太多,她變得不耐煩,常常因失控而辱罵女兒。
被她重重碾壓過的女兒張愛玲,最終視她為陌生人,當她能掙錢時,她第一時間來還了她的錢,然後快馬加鞭地別過了她,母女倆最終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
儘管女性的天空是低的,她也努力去謀生,她曾做過許多養活自己的生計,比如她學習裁製皮革,做手袋銷售;她與美國男友,一起做皮件生意。
1936 年,她繞道埃及與東南亞回國,在馬來西亞買了一鐵箱碧綠的蛇皮,又四處搜集馬來西亞鱷魚皮,自己設計,然後四處尋找加工廠並與之合作,將這些皮類加工製造成各種皮具出售。
可命運如棋,我們無法知曉輾轉騰挪之間會有怎樣的際遇。
1941 年,新加坡淪陷,她的外國男友死於炮火中。悲傷讓她哭泣不已,但她並沒有氣餒,而是選擇了面對與接受。
放棄虧損的生意後,她奔逃到印度,又開始利用她善於交際的個性周旋於印度上流社會,她曾做過尼赫魯兩個姐姐的秘書,之後又在馬來西亞僑校教過半年書。
生活艱辛,她沒有喊苦,而是直呼「過癮」。
她敢於挑戰、接受缺憾、擁抱生活,她不擰巴,不糾纏,灑脫清醒卻又爭分奪秒,她認識朋友,去遠方,去戀愛,去嘗試不同的工作,去尋找自己真正熱愛的事業。
這種熱血沸騰的生活真的好迷人。
唯一讓她憂傷的是,勇敢如自己,能經商,能工作,能折騰,能社交,但終究未能覓得一條養活自己的金光大道,而是靠變賣祖業生活——每一次出行,便賣去一箱古董,每賣去一箱古董,她都自責而哀傷。
即便如此,她仍活出了那個時代的女人從未有過的高度,永遠生機勃勃、永遠熱烈赤誠、永遠對生活充滿期待。
裹著小腳,四處遊走折騰的黃逸梵,被女兒張愛玲評說為「踏著這雙三寸金蓮橫跨兩個時代」。
可是,即便她將自己活成了一道絢爛的彩虹,女兒張愛玲也沒有原諒她。
1957 年8 月,黃逸梵病重,她給女兒張愛玲寫信,說唯一的願望就是見見她。
直到臨終的前一刻,她也沒能見女兒張愛玲一面,64 歲的她走遍世界,最後的收梢卻是獨自一人在異國他鄉去世。
黃逸梵的人生固然算不得完美,但至少,她豐富而熱烈地存在過。
如果能重來,她依然還是會做同樣的選擇,繼續開啟夸父逐日般的自我之旅吧。
畢竟,想要追求自我的人,甘願承受一切選擇之後隨之而來的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