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泡飯

2021-02-07 白茶時間


我們每個人的生命中,都有這樣一種簡單質樸的味道,埋藏在味蕾深處,卻連接著最柔軟的生命記憶。它往往最是平凡,易得,卻仍被我們念念不忘,回味一生。


小時候,母親最常做的食物,是茶泡飯。


茶泡飯,顧名思義,就是用熱茶水來泡冷飯,其在中國的歷史由來已久,甚至最早可以追溯到六朝時期,經典古書《中國烹調大全•古食珍選錄》中記載:「冒妾董小宛精於烹飪,性淡泊,對於甘肥之物質無一所好,每次吃飯,均以一小壺茶,溫淘飯,此為古南京人之食俗,六朝時已有。」


在《紅樓夢》美食中,就有一道茶泡飯。第四十九回中,寶玉心心念念著起詩社作詩,等不得早餐,「只拿茶泡了一碗飯,就著野雞爪齏忙忙的咽完了。」這是寶哥哥第一次吃茶泡飯,及至到了第六十二回,寶玉跟芳官兩人悄悄地先吃了東西,等到正式宴席開始了,「薛姨媽也來了。大家依序坐下吃飯。寶玉只用茶泡半碗飯,應景而已。一時吃畢,大家吃茶閒話,又隨便頑笑。」好一碗茶泡飯,能夠在「咽不下玉粒金蓴噎滿喉」的賈府、在眾多令人回味無窮的珍饈美食中出場兩次,而且如此獨得富貴公子賈寶玉的青睞,早餐時候吃、過生日的時候也吃。



雖然茶泡飯的烹飪難度等級是「兒童等級」,材料費是「窮人等級」的,但是卻有著獨特的功效,不僅能夠養胃、消食去油膩,還有一定的解酒效果。


在福鼎鄉下,茶泡飯就是地瓜米瓜飯泡粗茶湯,不僅是大人們田間勞作的茶點,也是孩童們放學回家的佐餐,一碗茶泡飯下肚,滿口茶香,滿血復活,「幹什麼都有勁」!


「誰家蓮花吹散,黃昏茶泡飯。」周作人把茶泡飯寫得雅,米飯上放鰹魚屑、海苔絲、梅幹、納豆等物,玉色茶湯衝泡,佐以醃菜,確有「平淡而甘香的風味」。


其實,那時家裡清貧,母親做茶泡飯只因它方便,省料。哪有魚乾海苔等物,熟米飯往粗茶湯裡一泡,就著醬菜就是一餐。母親疼愛我,怕我嫌淡,吃不下,所以每次都在放一顆梅幹在上頭。我自然很歡喜。


每到傍晚,母親就會算好時間,盛出中午剩下的米飯,泡好茶湯,從瓦罐裡夾出醬蘿蔔和生薑,切好放在小碟裡。我則趴在窗口,等父親回家,他總會叫著我的名字,笑著把我抱起來轉一圈,逗我開心。開飯時,我們一家人就圍坐在小小的餐桌旁,暖黃的燈光下,一人一碗熱氣騰騰的茶泡飯,說說笑笑的,也吃得有滋有味,並未覺著過得苦。


後來,家裡境況漸佳,餐桌也變得豐盛起來。父親愛燒茶,雞鴨魚肉都做得美味,我自然愛吃,茶泡飯逐步退出家裡主餐。然而,每每放學趕回家,我想吃的卻是一碗茶泡飯。母親都會為我備好米飯,現煮一壺茶,做兩碗一起吃。父親問,「真的這麼好吃嗎?」母親只是笑笑。


在如今愈來愈快的現代生活節奏中,我們已經越來越難尋覓到茶泡飯的蹤影,快餐、漢堡薯條、外賣等「簡單粗暴」的食物充斥著我們的胃部我們的生活,我們吃什麼、吃多少更多是為了充飢為了生存為了維持身體機能而不是為了生活,工作學習的壓力與快節奏造成了我們對待三餐飲食的簡單粗暴,而三餐飲食的簡單粗暴更是在某種程度上加劇了我們內心的浮躁與對待生活的戾氣。終於有一晚,得閒在家,想做一餐合胃口的飯食,無奈冰箱早空了,只有剩在電飯煲裡的半份米飯。市集也早已散去,無處買食材。失望之時,突然想起母親做的茶泡飯來。



燒水,泡茶,放入米飯,加鹽調味。只用了十分鐘,一碗簡單的茶泡飯端上了桌。太餓,沒有醬菜,也就這樣吃了起來。


一口下肚,胃裡一陣暖意。


等舌尖回過味,埋藏在味蕾裡的所有的記憶都湧了出來:家裡的小餐桌,暖暖的光,母親細心準備的梅幹,父親的擁抱,飢餓時茶泡飯下肚的滋味……。那些好時光,全氤氳在手中這碗茶泡飯的熱氣裡,燻溼了眼。口中,竟也回味出了這飯裡的甘苦。


那一刻,突然就懂了。


母親和父親,是從這茶泡飯中,吃出了共同的生命記憶和生命感覺吧。


生活於他們,又何嘗不似一碗茶泡飯,一茶一飯,是尋常滋味,但人生真正的滋味也就在這尋常間。再豐盛的食物,也替代不了的,是這碗飯裡凝結的屬於家的時光、回憶、懷念,和一份唯有歷經歲月沉澱,才領悟得了的「淡」才品味得出的清苦中有回甘。


清代劉承幹在《嘉業堂叢書》中談到:「養生之道,莫先於飲食。」 其實我們並不一定需要多麼形而上的美味佳餚,米其林和我們相隔甚遠,但是生活卻可以離我們很近。閒暇時,放下手機、遊戲,親自給自己下一回廚,煲一碗湯炒一盤菜,哪怕是最簡單最樸實的一碗茶泡飯,又何嘗不是一種返璞歸真、又何嘗不是一份天然與恬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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