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只把日本威士忌當成一種飲用的酒精,那實在是太過淺薄了。它深深蘊涵著日式美學,也無處不在地體現著日本人的哲學。
我從來沒有見過一個如此喜愛在電視劇中剖析和註解社會現象的國家,日本估計獨一個。
就好比他們用《晝顏》去探討出軌現象,用《逃避雖可恥但有用》去揭示高學歷女性找不到工作的窘境,而看起來很美很天真的《小森林》實際上也是日本社會的真實寫照,關鍵詞直指逃離東京、獨居生活、年輕人的迷茫。
探討社會真實狀態的日劇看多了,閉上眼睛就會有這樣一幅畫面:身著規規矩矩商務套裝的男男女女,下班後齊聚街邊居酒屋,有人拿著一小瓶朝日啤酒,中年男士面前有時會放一盅燒酒。最亮眼的往往是那群點Highball的人。
Highball(中文叫:嗨棒...)這個名字聽起來就很洋氣,沒錯,它的確起源於西方,但真正在下班聚會場景被廣泛應用則要感謝日本人。我之所以說Highball很亮眼,都是因為它的基酒——威士忌。
簡單說,Highball就是威士忌蘇打,把汽水加進Jim Beam(金賓,美式調和威士忌)這一類調和威士忌裡,淡化酒精味,從而體現威士忌的多層次風味。添加了二氧化碳的蘇打水又進一步豐富了口感。
如果要使Highball更日式,那一定要把Jim Beam換成角瓶,這才有地地道道日式居酒屋的味道。標誌性的黃色方瓶,龜甲紋路,琥珀色的透明液體裡還能看到創始人鳥井信治郎的影子,時間也就回到上世紀30年代的昭和時期。
明治天皇帶來的西風仍在東漸,古典日本與現代日本在路口交匯,萬物有靈的神道教與基督教文化產生了不可思議的連接。一邊拍手低呼いただきます*,一邊慶祝聖誕節和公曆元旦。
*常在飯前使用,一般翻譯為「我開動了」,實際直譯為「感謝飯食中的精氣,感謝神的恩賜」,是神道教相信萬物有靈的體現
文化的界限模糊不清,東西方文化都以某種姿態停留在日本諸島之上,這份說不清道不明的模糊感藏在這琥珀色的液體中,藏在曖昧的日本哲學裡。
哲學家九鬼周造將這份曖昧凝練為「偶然性的哲學」,是必然性和不可能性的模糊地帶。在必然發生和不可能發生的中間,有這樣一處過渡地帶,它就像黑與白交界處的灰,就在此時此刻此地,某件事偶然地發生了,我們喜歡用「命運的轉折點」來形容這種偶然性。
這就好像日本威士忌的緣起,一切看起來都是如此的偶然,源於一個看似毫不重要的交易。1853年的某一天,美國海軍準將馬修·派瑞(Mathew Perry)非法帶領他的船隊進入江戶灣,東亞的歷史總是驚人的相似,美方要求與江戶幕府籤訂通商協議。據記載,在交涉過程中,美方除了信件等還加贈了一些禮物,這其中就包括一桶威士忌。
這桶威士忌就成為了「命運的轉折點」。
誰又能想到就是這樣一個偶然來自西方的產物,在明治維新的社會背景下,成為了「文明開化」的象徵之一。日本人開始嘗試自己釀造「西洋烈酒」,真正的日本國產威士忌就在鳥井信治郎和竹鶴政孝的摸索中華麗登場了。尤其是後者,更是在蘇格蘭的蒸餾廠學習了全套製造威士忌的過程。
而這兩位探索者,一位成為了三得利的創始人,另一位更是被稱為「日本威士忌之父」,同時也是日果的創始人。也正是這兩家公司,如今可以說是日本威士忌的兩大支柱,在日威逐漸超越蘇威的道路上,立下了無法磨滅的功勞。
始於偶然,終於輝煌,日本威士忌的發展之路將日本的偶然性哲學表現的淋漓盡致。
日本威士忌的風味也是曖昧的。
不同於蘇格蘭艾雷島大名鼎鼎的泥煤味,日本威士忌的口感清柔,就像潺潺流過的小溪,緩和而蜿蜒的山丘,小扣柴扉,大片的竹林和薄霧叢生的潮溼氣候。
它既不過於濃烈,也不清淡如水,巧妙的立於二者之間的過渡地帶,模糊了界限,便是一種極度曖昧之姿,也可以說是日系美學之精髓。
為何日本威士忌能呈現清柔之口感,與當地水質有著密不可分的關係。我們以山崎蒸餾所為例,在日本最早的詩歌選集《萬葉集》裡提到,山崎一直以來就以水質甘美出名。傳奇的茶道大師千利休,為了豐臣秀吉這位在十五世紀完成了日本政治統一的封建大名,在此蓋了一間茶道館待庵,就是用山崎的水來備茶。
提到千利休,則無法不提由他而起的侘寂美學,也可謂日本偶然性哲學的集大成之觀念。侘寂美學講,將自然情趣融於物之中,就像千利休在山崎築庵一般,日本威士忌蘊涵著當地的場域,琥珀色的液體不單單只是時間的見證,也容納著當地自然風物的靈氣,是一棵樹,一株花,一粒沙,是微渺中可以望見的宇宙。
離開日本,威士忌還是威士忌,但山崎不是山崎,白州不是白州,餘市也不是餘市了。
擁有這樣的山川是何等之幸運?日本人最擅長從偶然性中獲得快樂,因為他們參破了世界無常的本性,把自己經營到世界呈現給你的每一個小小細節當中,這就是掛在嘴邊的「小確幸」。
往深遠之處看,擁有適宜的氣候是一種幸運,擁有清澈的水源也是一種幸運,能夠利用這種幸運釀造出可口佳釀更是一種幸運。而對每一個普通人來說,在被世事擠壓的間隙,坐在一間充滿煙火氣的居酒屋裡,飲下手頭那一杯風味十足的甘甜,又何嘗不是一種無上的幸福時刻呢?
曖昧指的是兩種狀態之間的過渡地帶,也正是下班後的那片刻間隙,那飲下單一麥芽後味蕾和鼻腔體會到的複雜風味,那清柔口感,和那剛好喝到「茫」而又不過火時的放鬆與愉悅。
日本威士忌是日本之「粹」,九鬼周造曾闡釋過這個同樣基於偶然性哲學的美學概念。他用藝伎文化體現「粹」的三種程度,當這三種程度並列時,便是一種極度的模糊感,也就是曖昧。
日本威士忌脫胎於蘇格蘭威士忌,早期甚至直接模仿照搬,是為媚態,也即「粹」之第一層;但日本人不斷修改配方實驗新品,勵志做出「日本製造」的洋酒,是為傲氣,也即「粹」之第二層。直至今日,本地的水土賦予威士忌清柔的口感,每一代釀酒師矢志不渝追求極致標準的味覺體驗,日本威士忌終於在世界上享有盛名,便達到「粹」之第三層——諦觀。
這種日式美學在日本威士忌的發展中展露無遺,當你端起鬱金香杯時,啜飲的實際也是一種雲淡風輕的人生態度,那是像毛玻璃一樣朦朧的美感,也就是我們說的,曖昧。
最後,我們退回到威士忌本身。這種酒既不像啤酒那樣泛濫,腆著肚子赤裸上身也能在小院裡喝個暢快;也不像頂級烈酒,好像只能出現在捲髮貴族的長桌前。它是如此恰好的把握住了這個度,完美處於兩者曖昧的界限裡。
需要那麼一點儀式感,比如講究杯子的種類,冰塊的形狀,水的比例,甚至是飲用的環境,但並非高不可攀,有價格親民的單一麥芽,也有下班後酒吧裡的那杯角瓶Highball。
酒客的品味就在這樣的曖昧感和模糊感裡,恰到好處的體現了。俗中有雅,雅中有俗。
如果你只把日本威士忌當成一種飲用的酒精,那實在是太過淺薄了。它深深蘊涵著日式美學,也無處不在地體現著日本人的哲學。
所以我說,日本威士忌,是可以越喝越曖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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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謝復旦大學哲學系徐英瑾教授
一心文化出版《日本威士忌全書》
撰文:觀復泥螺君
監製:觀復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