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4年8月的一個夜晚,酒會散席,北野武跨上重型摩託車呼嘯而去。他喝得爛醉,看霓虹燈折射出的光,有些重影。這是相當危險的信號。然而,他不在乎。酒精在體內發酵,興奮感和刺激感伴隨著轟油門所帶來的嗚嗚聲,持續上升。
然後,砰的一聲,他重重地撞上了護欄。車禍導致全身多處骨折,右頰塌陷。整整修養了7個月,他才重新出現在電視銀幕裡,以半邊面癱的形象。
當他微笑的時候,一邊臉冷峻森然,另一邊憨態溫柔,兩種完全相反的特質,雜糅在一起,奇異又統一。猶如他的電影,同時兼具暴力與溫情。人們將這種獨特的風格,稱為「暴力美學」。
《花火》是北野武暴力美學代表作。獲得1997年威尼斯電影節最高獎項金獅獎。上一部獲得該獎的日本電影,是黑澤明的《羅生門》。
警察山田,命途不濟。妻子患了絕症,孩子早夭。兩個搭檔,一個因公殉職,一個中槍後成了癱瘓。山田在衝動中開槍打死罪犯,因此被革職。每個人的命運都走向死局,怎麼破局?走投無路的山田,選擇劍走偏鋒:借高利貸,搶劫銀行,用非法手段得來的錢安頓好搭檔之後,他帶著妻子走向一場奔赴死亡的旅程。
這部電影,刻畫出人生的沉痛與美好,生與死的互動關係,融合了冷酷無情和鐵漢柔情,猶如菊與刀,花與火。北野武用他獨特的電影語言,向我們展示「暴力美學」的魅力。
一、暴力
1、北野武對「暴力」的理解,源於成長環境
吳宇森的暴力美學,講究形式上的美感。英俊的男人,在槍林彈雨中展示出猶如舞蹈般飄逸的身姿。大量升格畫面,把暴力瞬間演繹得詩意浪漫。這樣的場景,對於北野武來說,太假。
他追求的是冷酷、血腥、真實。固定的長鏡頭,像是個冷眼的旁觀者,注視著隨時爆發的暴力。不論是施暴者、被施暴者,還是旁觀者,都很冷靜地對待血腥場面,好像這些不過是日常。
這種冷酷的鏡頭表達和北野武的成長環境有關。北野武出生於東京貧民區,在那一帶多的是混混。黑幫火拼是街頭常態。「男人肚子上挨了一刀,喊一聲『好疼』,身體隨即蜷縮起來,就這麼倒地身亡了。」暴力是驟然發生的,死亡也是瞬間的事。
北野武的父親菊次郎也是一個施暴者。在外人面前,他性格怯懦,靦腆內向。可是喝酒回到家之後,他就變成了暴力狂。年幼的北野武躲在房間裡,聽到客廳傳來父親毆打母親的聲音。
原生家庭和外部環境充斥著隨時可能爆發的暴力事件。這些曾是生命中的陰影。當他開始拍電影,陰影又變成了他藝術創造的養料。他用電影向人們傳遞一點:真正的暴力就是粗野,短促,沒有渲染,沒有華麗架式。
2、沉默的施暴者,驟發的暴力事件
北野武的電影從來不塑造偉岸的英雄,他喜歡把鏡頭對準來自底層的小人物。他們被命運摁倒在地,卻又掙扎著爬起來,挺直了胸膛,執拗、倔強,毫不妥協。
他們在沉默中隱忍地背負一切,也在沉默中,冷不丁地給命運反手一槍。
《花火》中有一場戲,在酒吧裡,同事對山田說,「田中的死不是你的錯。」山田無言。這時突然插入一個長鏡頭:田中被歹徒射中三槍,鮮血迸出,身體抽搐,隨即毫無動靜。從一個人到一具死屍,只需要幾秒的時間。這個鏡頭沒有一丁點聲音。是山田腦海中時常放映的片段。在沉默中,完全撇除聲音的幹擾,你能感受到山田內心沉鬱的、深切的痛苦。
同事離開後,追債的混混來了。山田二話不說,拿起桌上的筷子,猛地扎進對方的眼睛裡,一腳踹翻另一個,再往他的嘴巴補上一腳,頓時鮮血從口中噴湧而出。
平時沉默寡言的男人,看起來靦腆內向。一旦發作起來,變成了一個沒有感情的殺人機器,冷酷殘忍。北野武在拍攝暴力場面時,非常克制,幾個快速剪輯的鏡頭,短促而尖銳,簡潔且粗暴。突如其來的暴力,猝然發生,又猝然結束。
3、暴力,是對命運的反抗,對死亡的釋然
你能感受到山田很冷靜地操控著暴力,但他不貪戀暴力。他不是窮兇極惡的狂徒。之所以會發作,是因為他所在乎的人的性命被別人威脅,或者是因為他的尊嚴被人凌辱。他的隱忍到了某個臨界點,暴力才會發生。
山田有很深沉的自贖意識,他把所有人的痛苦都背負在自己身上,患了絕症的妻子,企圖尋死的癱瘓搭檔,死去搭檔的寡妻和孩子,這些人都是他的責任。痛苦與日俱增,沒有宣洩的途經。直到,有人惹到他頭上。揮動拳頭的瞬間,扣動扳機的瞬間,他內心沉重的痛苦,終於有了釋放的出口。
北野武電影裡的人,總是擺脫不掉殘酷的宿命。就像片尾小女孩手裡的風箏,翅膀被折斷,風再大,也飛不起來。這個意向充滿隱喻:命運是不可違抗的。
但,主人公不曾屈服於命運。他用反社會、發道德的暴力方式,向命運宣告:他會奮力一搏,即使最終的結局是死亡。
陸揚在《死亡美學》中寫道:
「只有擺脫了慾念的人才是真正自由的人,他將對伴隨死亡而來的痛苦和失落無所畏懼。」
日本人有一種獨特的生死觀。他們認為生命之美在於「瞬間美」,在於「美之短暫」。壯烈赴死,對於他們來說,是宿命的解脫,是人生的釋然。北野武曾說過:「我希望大家把他看成一個向死亡挑戰的人,而不是逃避現實的人。」
這種心境和北野武所遭遇的車禍有關。重生之後,他在書中寫道:「在不知不覺間,我喪失了對活下去的執著。」這句話的意思不是說,他覺得活著沒意思,而是「產生了隨便什麼死都可以的那種淡然心情。」
槍響之後,一切復歸於平靜。電影最後,是一個大遠景搖鏡頭,藍色海面壯闊無垠,仿佛容納了所有的痛苦。
二、溫情
《花火》中的有一副畫:身穿綠色衣服的小孩,坐在櫻花樹下,身邊插著一把短刀。
花,象徵生命、溫柔、浪漫。刀,代表死亡、暴力、殘忍。日本傳統的武士道精神,和北野武理想中的鐵漢柔情,糅合在一起,塑造成了電影裡的山田。
《菊與刀》對日本人性格中的矛盾性,有這樣一段描述:
「令人不寒而慄的武士刀和讓人心情怡然的秋菊,毫無衝突地共同組成了一幅完美的畫作。既生性好鬥又性格溫和;既窮兵黷武又恬淡寧靜;既倨傲蠻橫又彬彬有禮;既冥古不化又溫和善變。」
山田就是這樣,有殘忍的暴力,也有溫柔的情感。這種溫情體現在兩個方面:對同事的情義,以及對妻子的愛。
1、背負著沉重的情義,因此用命去償還
日本傳統文化中有一種獨特的情義觀:「它是日本獨有的範疇,不了解情義就不可能了解日本人的行為方式。日本人在談及行為的動機、名譽以及他在本國所遇到的各種麻煩事都經常要說到『情義』。」
山田親眼看到田中被罪犯射殺。何度中槍時,山田本該一起行動,但他在醫院看望妻子,因此避過一劫。這兩場意外,所導致的死亡和重傷,對於山田來說,是必須背負一輩子的情義。但是這情太重了,他一個人背不動,於是鋌而走險,想到搶劫銀行和借高利貸。
田中的寡妻得到一大筆錢,能夠順利地撫養孩子長大。何度收到山田寄來的畫紙、顏料和筆,精神有了寄託,終於放棄了尋死的心。
而山田,償還了情義之後,義無反顧地走上死亡之旅。
2、同生共死的愛情
愛,有千萬種形態。張愛玲筆下的愛情,充滿了算計。李碧華筆下的愛情,沾滿了七情六慾。北野武鏡頭裡的愛情,是他理想中純度最高的情感。即使刻畫的是中年人的愛情,卻有著少年人的纖塵不染。
妻子患了絕症,時日無多,山田帶著妻子四處旅行。在寺廟裡,別人都說晚鐘要傍晚時分才能敲響,他不管,大中午的,肆無忌憚地敲個不停,妻子被逗得發笑。猜撲克牌,他借用車廂裡的後視鏡作弊,妻子無奈又好笑地看著他。
山田是一個冷麵硬漢。身體裡卻住著一個調皮的小孩,只有面對妻子時,小孩才會發揮他搗蛋的惡趣味。山田從來不說甜言蜜語,他的浪漫都藏在行動中。這是傳統的東方式溫情,含蓄內斂,溫柔雋永。
妻子只有兩句臺詞:「謝謝你」、「謝謝你的一切」。她其實很清楚,這場旅行是奔赴死亡。但她很開心,也很感恩。她原本的命運是在醫院等死,然而山田帶走了她,讓她見到天地寬廣,大雪和繁花。她的人生,到此,了無遺憾。
電影的結尾,有兩聲槍響,第一聲槍響,是山田結果了妻子的生命,免她遭受絕症的折磨。第二聲槍響,是山田自絕。他和她,同生共死,一起擺脫了沉重的宿命。北野武用死亡,表達了極端的愛情。
《花火》這個片名,本身就有複雜的兩面性。「花」代表生命和溫柔,「火」代表死亡和暴力。北野武向我們展示一個冷酷的世界,讓我們膽戰心驚,又告訴我們,真愛值得讚頌,讓我們感動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