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題:用多久修復童年——《暗殺》新書分享會
時間:2020年1月12日 14:00—16:30
地點:單向空間·朝陽大悅城
嘉賓:止庵 作家、學者
史航 編劇、策劃人
主辦: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單向空間
這個小說就像微創手術
最小的創口深達五臟六腑
主持人:《暗殺》這本書一九八幾年就已經在國內出版過。有一些書讀過就忘記了,但是有一些書會被我們在近30年後重新挖掘出來。這本書到底有什麼樣的魔力?時間留給兩位嘉賓。
史航:我之前根本不知道哈裡·穆裡施,一個荷蘭作家。看這本書的時候我只關心它的名字,覺得《暗殺》應該是類型寫作,很好讀的。實際看完這個小說後,我有很多感觸。「暗殺」,是一個人、一個組織對另外一個人或者一個組織的暗殺,不是公開處決,也有歲月殺、滄桑殺的感覺,挺特別的小說。
我們儘量不劇透小說的結尾。這個小說就像剝洋蔥,一層有一層的眼淚,只是,最後的眼淚要留給你們自己回家慢慢流淌。這個故事對一些見過很多推理小說、戰爭小說、荒誕小說的人來說也許不算什麼,可能只是我跟止庵眼皮子比較淺,被震撼了。「司空見慣尋常事,斷盡江南刺史腸」,我們可能就是江南刺史。
不管怎麼說,這個小說是一個特別好的標杆。止庵是學醫的,這個小說就像開口很小的微創手術,最小的創口深達五臟六腑。
止庵:這個書是我推薦給史航的,很多年前這個書出過一次,但是基本沒有人知道。這個作者在荷蘭非常有名,在歐洲也是很有名的,但是在中國大家不太知道,中國讀者對小語種國家的文學關注不多。
這個書出了之後我推薦給史航看,隔了兩天他說,「這個書確實太棒了,值得一說。」所以今天我們跟大家說一說。
這個書從分類來說屬於戰爭文學。中國也有,過去中國也有過抗日、抗美援朝、對印反擊等等戰爭。這種文學在全世界很多,是專門一類。美國也有,海明威等等都寫這個,《第二十二條軍規》也是關於戰爭的。但這個書很特殊,跟所有的戰爭文學真的完全不一樣。
故事的開頭是在1945年春天,之前在荷蘭有過一個類似「諾曼第登陸」,美軍馬上要解放荷蘭了,又突然撤走了,德國人重新控制了荷蘭。這個故事發生在離解放已經沒有幾個月的時候,在與阿姆斯特丹隔河相望的郊區的一個地方,有四棟有點像獨棟的房子,但都不是多大的。主人公家是中間兩棟裡的一棟,和有的鄰居不來往,和有的鄰居關係密切。
主人公安東是十來歲的小孩兒,戰爭末期,生活很貧困,一家人做晚飯,聽見外邊有槍聲。原來是有一個荷奸騎自行車回家,走過這四家門口的時候被地下組織暗殺了。這個暗殺不是特別高手的,打了六槍才結束。主人公有一個哥哥,有父親母親。哥哥跑出去,回來說被打死的是這個人。他哥哥出去的時候,被暗殺的人還沒有完全死。本來這個事情到這裡可以結束了。
人本來倒在他們隔壁家門口。隔壁住的是一個老頭和他的女兒,這對父女出來把屍體拖到主人公家門口。德國人有一個政策,如果一個村子或者一個地方有德國人或者親德國的人被殺了,要找周圍人報復。
主人公的哥哥說得趕緊把屍體或者拉回去,或者搬到別人家門口,要不然責任在我們家。他父親和母親當時就慌了,誰也沒有幫哥哥的忙。哥哥一個人跑去拉屍體。這時候已經來了德軍,哥哥拿著荷奸的槍跑進旁邊拉屍體這家。德國人就追殺他哥哥。主人公看他爸媽被拉到一個車上,他被帶上另外一個車。德國人用火焰噴射器把他家房燒了。
德國人把安東關進一處監獄,同牢房有一個女的。他看不見這女人的臉,但是可以聽見這人聲音。這個人跟暗殺事件有點關係,一再跟他說我們這個行動是正義的,儘管你們家被牽連了,可是我們必須得做這個事。
「你的行為是正義的,可是我們家受牽連這是怎麼回事兒?」這孩子有這樣的想法。他知道那個荷奸確實應該被殺,但也知道他們家不應該被牽連。
這故事從這裡開始。
普通老百姓
跟戰爭的關係就是承受者
史航:這個小說有點像是多幕劇,止庵兄講的是第一幕。後面起碼還有四幕。咱不著急推後面。
1945年春天發生的最讓人難過的事,對荷蘭人來說,莫過於像成心捉弄人一樣——美軍都登陸了又撤了,我們剛剛歡慶解放,人從地下跑到地上了,又得回到地下。德國人重新控制這個城市。這就是小小的拉鋸,就像歷史拐個小彎,把你一輩子就擱進去了。這就是小背景。
這個小說當年拍過奧斯卡最佳外語片,中文譯名叫《戰火葬童年》。我沒有看過這個電影,不知道是怎麼處理的。我估計在電影院看的話,應該是人直接像被凍在椅子上一樣,是寒意十足的電影,非常冷。
這個故事是從一個孩子視角來看的。孩子被從家裡帶到汽車裡,這個孩子意識到「這是我第一次看見汽車,汽車有這麼多儀錶盤」。哈裡·穆裡施有一個很大的特點,他的敘述永遠弄很多讓你分心的東西。家被德國人砸了,孩子想「玻璃很難買的,過後我媽怎麼才能買到玻璃」;燒房子了,「燒到我媽衣服,我們家沙發燒著了」,一樣樣看,火光像燈光照亮家裡灰暗的舞臺,一切都亮了。
這種描述不能說不動感情,它是反應不過來的動感情。他哥哥算反應好的,而主人公是半蒙不蒙的。這些記憶描述起來就更讓我們刻骨銘心,因為它很獨特,描述這些的時候不套路,每個細節都放大。
四個本分的房子裡,住著四家本來本分生活的人,但這天晚上都被改變了。這家把屍體挪到那家,為什麼不挪到另外一家?這家又想塞回來,以牙還牙。這裡是非善惡就是反應時間問題,有這工夫我就害成人了,有這工夫就不讓人害成我了,沒有這工夫就全家沒了。
而且它是處決人質的事兒,處決人質歷來是特別重要的倫理課題。你殺一個德國人,德國人會在這裡殺十個法國人、比利時人。那殺一個德國人就是殺十個同胞,要不要殺?這是很多電影都有討論的話題,非常獨特。
這書特別容易讓讀者形成自己的「噩夢」——正在幹著什麼,比如我們正在跟你們聊一本書,突然書店外面出了什麼事兒,突如其來,「閉門家中坐,禍從天上來」。它先寫最樸實無聊的家庭生活,就像是看一個空難片,先看旅客登機最土最平常的樣子,後來經歷了什麼事兒再回看這刻,被劇透之後反而感到百倍驚恐和刺激,甚至荒謬。
止庵:整個四棟住宅都是普通老百姓,他們跟戰爭的關係就是承受者。地下組織的行為應該是具有正義性的,被殺的人也確實應該被殺,這人特別壞。這兩個事情都是沒有問題的。
問題是這個事情是在住宅的門口發生,無緣無故一家人被牽連進去,那麼這家人到底與戰爭是什麼關係?如果真是這家人把這人打死了,那這個事情另當別論。現在這個事情跟他們沒有關係,而且不發生在他們家門口,是死在鄰居家門口。死在鄰居家門口也是偶然事件,是這人騎車過去,這人還不是挨槍就馬上死的,挺費勁的,而且這人還還手了。
後果一下子就讓這家人承受了,非常殘酷。這個孩子很快就知道他的父母被槍斃了,哥哥大概也死了。突然這個人變成了一個孤兒。
我讀過中國幾代作家描寫戰爭的作品,最早的時候大家沒有顧慮到,後來慢慢大家顧慮到,戰爭還有一些不是特別按部就班或者循序漸進的邏輯性的東西,有些東西是在邏輯之外。比如地下組織殺死一個荷奸,這是邏輯內的;荷奸被殺死,德國人要報復,這是壞邏輯。為什麼這兩個邏輯趕到我們家身上,而且是鄰居強加給我們的?這孩子一開始就承受這個事情。
孩子在短暫一夜裡
把他一生最重要的事情全經歷了
史航:這個書引進到國內是特別好的事兒,不是對哈裡·穆裡施有多好,是對我們很好。這幾年有很多抗日神劇,我們的戰爭過於按部就班了,所以我們的主人公會說「八年抗戰開始了」。
荒謬感是特別重要的,而且這種荒謬感跟託爾斯泰時代寫《戰爭與和平》那種,從不會戰爭到最後來戰爭不一樣。託爾斯泰預報戰爭,但是沒有預報戰爭以這樣的方式碾壓。這個小說裡是一下進來,感覺就像咱們坐這兒,飛機突然進來了,或者汽車突然撞進客廳,我還跟車窗對視呢,這樣的荒謬感。
包括被打死的荷奸,他兒子跟主人公還是同班同學。這個小孩的爸爸讓他穿著納粹制服上課。老師就從課堂出去了,說「我不給穿制服的孩子上課」。所有同學不進去,孤立了荷奸的孩子。這個小宇宙中間我們是正義的大多數,而書的主人公是第一個走進去坐在小孩旁邊的人。所有人都孤立這個荷奸的孩子,他走過去了,他沒有想很多,他並不支持納粹,他只是不想看那個人很難受。他就是普通、軟弱、有同情心的孩子。
重要的不是他支持誰,是他能感受到一個被爸爸逼著穿這套衣服上學的孩子,如果他不是得意揚揚的,那他就是特別難受的。這個人遙遠的超聲波都能聽到,對一些怯懦、苦難、難受的事兒,他同理心過於發達。
在牢房黑暗中看不到臉的大姐姐,她可能受了傷,她撫摸你的臉。這個大姐姐角色特別重要。就像看有本書講,有一個人是還沒有見過祖國蘇聯,就被克格勃從美國直接抓起來,關在單獨一節車廂。另外還有一個女犯人,為了防止各種問題,被關到隔壁車廂。他們倆誰也沒有見著誰,但是他們一晚上在說話,那女的還在唱歌。這男的在西伯利亞被關了幾十年,他對於祖國蘇聯的記憶沒有那麼難受,因為他更多記著這個姑娘,而不是傷害他的人。這個姑娘是一片樹葉,讓他不見泰山。這個牢房裡的大姐姐也是一葉障目的存在,也影響了主人公的人生。
止庵:這個女人本身是地下抵抗運動的人。他也知道這個人會死掉,也會犧牲。這樣一個人跟他的接觸,這一幕對他影響非常大。可以說這孩子在短暫的一夜裡,把他一生最重要的事情全經歷了。以後都是這個事情的餘緒,整個小說都是來解這個事情。這一個晚上就是他的一生。
這是寫作技巧非常高明的地方,但又不是炫技,是很質樸的小說。這個孩子生、死、愛,什麼都在這一個晚上遇見了。這孩子還是小孩,作者把他一生所有能夠調動的東西全集中在這一晚上,但是寫得非常平靜。
他們家房子被燒了,門口有人被打死了,他的哥哥被德國人追殺,他父母被帶走了,他在監獄遇到一個女的。這都是在他以外發生的,並不是他自己真的介入其中。他跟監獄中女人的接觸也只是手的接觸,沒有別的事情,只是這女人不斷跟他說,你一定得相信我們做的事情是對的,我們必須得做這事。而且這女的還談到她的愛情,女人喜歡過一個人。這個女人也是突然遇見一個人,急於把這一生中最後的話都說完。這女人說的這些話,以及他對女人的印象就像他家裡突然的遭遇一樣,突然發生的慘劇一樣,都需要他一生消化。
第一幕就是高潮,其後的都是餘緒。
痛苦到極致,自己不敢碰
這個書在這一點上有別於幾乎所有關於戰爭的文學
史航:之後幾幕遇到的事兒,之於他像一棵掉光所有葉子的樹,他一次次被外力震撼搖晃,但是真正的印記,就像一團橡皮泥,一開始被按上手印,硬了之後就再也按不上。一晚上所有該按的手印都完成了,後來他好像一直很淡定。這個淡定很奇怪的,但也是非常可以理解的。
在這一次動蕩中,他的生命中像定點拔除一樣,父母失蹤,哥哥失蹤,大姐姐被帶走了。後來又出現了一個押送他的士兵,相對對他好一點,找稍微合體的厚衣服給他,哪怕自己要費點事兒。
止庵:士兵的大衣長,他直接給剪了。往鋼盔裡墊點東西讓孩子能戴得上。
史航:這個人也很快死去了,在護送小孩去阿姆斯特丹的過程中,由於反法西斯組織的轟炸、機槍掃射,死在小孩眼前。對他好的人都死了。這輩子原來有的、新遇上的對他好的人,迅猛地被命運乾淨利落一個個全帶走。
還有一個事兒值得強調,地下抵抗運動大姐姐說,你現在才十幾歲,很多事兒不懂,有些你以後才懂,現在跟你說,要不來不及了。她先說的是你不能埋怨我,不能生我們的氣。德國人可能會跟你說很多話,讓你恨我們,但是你不能恨我們,因為真的不怨我們。
這個事兒很重要,重要的不是這孩子聽沒聽進去,重要的是這個大姐姐在乎別人恨不恨她。她不是覺得「我們天然鬥爭有理,我們作出的決定,玉石俱焚是我們民族的光榮」,她會想到「你別恨我」。說「別恨」就因為有可能被恨,這裡有內心不太容易承認的歉疚在。這點歉疚非常重要,像隱隱的紅線貫穿了全書。這個故事就是少年安東成長、衰老過程中不斷遇到別人的歉疚,而他每一次甚至都不能產生共鳴,是茫然。
止庵:這裡有一個非常重要的事情,主人公他到底是什麼心態?對突然遭遇的命運到底是什麼反應?這個地方特別能看出作家的高明之處,整個小說就是基於這點。
特別容易處理成他反應非常強烈,比如找什麼人報仇,首先找德國人,也有可能找地下組織。這孩子後來住在他舅舅家,舅舅、舅媽對他很好,視為己出。但是這孩子心態不一樣。
作者對人心有深刻的理解——這個創口太深了,深到他自己不能碰。他的態度是半茫然半漠然的狀態。戰爭幾個月以後就結束了,他都不到他們家那裡看去。因為確實對他來講,「哀莫大於心死」,這個書就是講這個事兒。咱們說的「痛苦到極致,自己不敢碰」。這個書在這一點上有別於幾乎我讀過的所有關於戰爭的文學。
史航:另外也有一個小說被改編成電影,美國人寫的,叫《索菲的選擇》,很偉大的一個片子。講一個猶太女人二戰期間在集中營,被殘忍的納粹軍官要求做選擇,「你有倆孩子,留下一個,另外一個得死」。她做了選擇。多年之後,一個作家愛上索菲,覺得自己用愛情可以把這個人拯救,但是發現夠不著。「因為二戰的時候你不在,你根本不知道我經歷了什麼」。
那也是講戰爭的創傷。但那個故事跟這個不一樣,那個故事有一個省事兒的角度,局外人角度品評,探索,很好整理。現在是當事人,當事人自己就是軟殼蛋,是站不能站,走不能走的人,像幽靈一樣,連故鄉都不可能再回去的人。那些記憶就得跳過去,比如那個晚上看到有一個蓋世太保戴著瓜皮帽訓他媽媽,12歲的小孩在車裡想「一輩子不要戴這個帽子」,他是這種被揉搓的人。這個故事中他想變成一條魚,但每次他想忘掉,都又一次被衝刷上岸。這個小說後來,就是他一次次上岸遇到什麼人的故事。
卓別林二戰結束後後悔拍《大獨裁者》
「如果我去過奧斯維辛集中營,我不會用喜劇的方式拍這個電影」
止庵:小範圍是戰爭,大範圍是歷史事件,這個書是講這個東西到底對於人能夠有多大的影響,傷害能到什麼程度。這個傷害之後要想遺忘或者從傷害中走出來,我們需要有多大的勇氣。
人類歷史有很多大的災難,這個災難在20世紀尤其多,一個接著一個。這些災難本身並不能終止,得靠另外的力量終止。否極泰來,什麼事兒到頭了就該好了,這是人類善良的願望。主人公的災難終止是靠美軍打敗德國人,把他們解放了,不是你自己的災難到頭了。
災難的意義在於被一些文學家、藝術家記錄下來,變成一個作品。這有點殘酷,這個災難某種意義上沒有完全浪費。
這個作品特別向大家推薦,它是只有大概10萬字的小說,而且非常簡單。這個作者對於歷史真的有很好的態度,而且他用很高級的藝術方法表達出來了。一個民族的苦難不是那麼說出來或者某一天大家突然說一遍,第二天就忘了。它是真的在人的血肉裡。
我們大多數普通人面對個人的遭遇都是這樣,比如我們失去親人,不一定非得是戰爭,親人的離去,最後什麼人能安慰自己?自己都安慰不了,就是時間能把這事兒磨平了,最後你接受這個事實。主人公他很快就接受這個事實了,小說第二幕已經接受他是孤兒的事實。對他來講就可以了,他就安靜過生活。我心裡有一個東西擱著,但是我也不碰,就好好保護起來。
史航:最近《美麗人生》重映,有朋友說他不喜歡,他覺得把戰爭寫成這樣他還是不高興。我完全能夠理解。卓別林拍了《大獨裁者》,二戰結束之後他說:「如果我真的去過奧斯維辛集中營,知道納粹做的事情,我不會用喜劇的方式拍這個電影。我後悔。」所以有人說「奧斯維辛之後沒有詩歌」。
我比較喜歡《辛德勒名單》,最後主人公在離開前哭著說我還有多少事情沒有做到。這一刻不是聖賢的心腸,而是凡人的疲倦和挫敗。
對我來說這樣的故事裡真正要找到的東西,就是我們對於傷痛,能不能有更好的態度,對自己和別人儘量柔軟友善。文學幹什麼用的?文學是打發時光的。一本書幹什麼用的?是用來翻的。但有的時候泡方便麵,書是用來壓方便麵碗的。文學能幫我泡麵,文學也真的能幫我療傷。並不是腰封裡提到的治癒系,它不標榜這個,但它確實有可能做到,只要我們承認自己有傷口,承認自己有疼痛感就行。(整理/雨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