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子的人生哲學這一欄目,也自然循莊子之風,只做分享,而非取悅,這一欄目不求排版的精美,無論文字的工整,只求內容的充實。說是分享,其實只是學習筆記而已,如若冒犯,只當卮言即可。
——三石
中國古代就有一種隱士傳統,從先秦一直到晉代,我們都知道有很多隱居於山林的隱士,我們認為他們有超脫的智慧,但這並不是莊子所讚賞的,莊子所讚賞的方外一定不是逃到四方之外某個無人知曉的山林之中生活,莊子的方內和方外實際上是一個世界。
世界是一個世界,我們所有人都生活在這個不可更改的物質世界中,但我們過著不同的生活——不同的心靈所看到的世界是不同的,或者說當世界進入到不同的心靈中就會展現出不一樣的狀態。
同樣的生活,同樣的遭遇,但當不同人面對它的時候,因他的心靈境界不同,就會做出不同的處理方式,而這些處理方式,正是我們快樂與痛苦的真正來源。這也是莊子所說的方內與方外的世界。
1.
>>>方內<<<
顏回見仲尼,請行。
······
」曰:「回聞衛君,其年壯,其行獨;輕用其國,而不見其過;輕用民死,死者以國量乎澤若蕉,民其無如矣。回嘗聞之夫子曰:『治國去之,亂國就之,醫門多疾。』願以所聞思其則,庶幾其國有瘳乎!」
「其年壯,其行獨」,可見其獨特,冷酷視角,亦可見此君主之暴虐。「治國去之,亂國就之」這正是一個儒家青年的熱血狀態,大濟蒼生顯然是他的人生理想,他希望自己這個渺小的生命能夠拯救更多的黎民百姓,能夠扛起更多的重擔,這正是一個儒家青年的典型形象。
PS:儒家思想真的是「治國去之,亂國就之」嗎?答案是否定的,那可能只是俗儒的理解,真正的聖人告訴我們的恰恰不是這樣——是說一個國家將亂的時候我們要離開它,一個國家已然大亂的時候,我們就不能再去那了。正所謂「亂邦不入,危邦不居「,所以當孔子週遊六國發現自己的仁政無法實施時,他選擇了更可奈何之事,他選擇退而與弟子修詩書禮易樂春秋。
所以顏回想是不是自己只要運用更好的政治言說手段的時候,就能對當前的衛國政治狀態有所拯救呢?當然孔子嘲笑了他,此之為何呢?莊子為我們講述了另外一個故事。
今吾朝受命而夕飲冰,我其內熱與!吾未至乎事之情而既有陰陽之患矣!事若不成,必有人道之患,是兩也。
可見葉公子高已然積極入仕,但是卻舉步維艱,進進退兩難,恐怕他連顏回當時的選擇都沒有了。這是葉公子高的狀態,也是莊子對顏回未來的思考。
我們常常說"人生不如意事十有八九",為何呢?莊子在這裡就想告訴我們這種如意與不如意恰恰來源於我們對世界的看法,如果我們一直持顏回那樣一種方內的看法,那人生一定是充滿阻焊和坎坷的,因為方內之人看待世界有一個共同的視角——有用性。而這種有用性在莊子與惠子的對話中尤為突出。
惠子謂莊子曰:「吾有大樹,人謂之樗.其大本擁腫而不中繩墨,其小枝捲曲而不中規矩。立之途, 匠者不顧。今子之言,大而無用,眾所同去也。」
我們希望一棵樹長得直,是因為長得直好用。一頭牛在農耕時代如此珍貴是因為它可以幫助人類去耕地。當然其他事物也是一樣,我們對萬事萬物的是非對錯其實無非就是對它有用無用的一個判斷,然而這樣的判斷常常會反過來加於我們自己——所謂人才,即將人做材。而人恰恰是不能做材的,人恰恰是不能作為工具去使用的。當我們追求自己有一種特殊的技能的時候,尤其是用以謀生的時候,這樣的有用性往往是與工具無異了。這即是方內之人對有用的追求。
2.
>>>方外<<<
宋有荊氏者,宜楸柏桑。其拱把而上者,求狙猴之杙者斬之;三圍四圍,求高明之麗者斬之;七圍八圍,貴人富商之家求樿傍者斬之。故未終其天年,而中道之夭於斧斤,此材之患也。故解之以牛之白顙者與豚之亢鼻者,與人有痔病者不可以適河。此皆巫祝以知矣,所以為不祥也。此乃神人之所以為大祥也。
所以我們發現無論這棵樹長得多大,從三四圍到七八圍,都難逃一死,而這恰恰是因為它有用啊,它可以成為棍鞭,可以成為家具,可以成為棺槨,恰恰因為它有用,所以它不能延其天年,不能完好的成長下去。它的有用性恰恰是戕害了它的生命,使它必須夭折於斧斤之下,此材之患也!
而這對於動物,對於人來說不也是這樣嗎?正如作為犧牲的牛必然是毫無缺陷的牛,恰恰是有缺陷的牛可以在野外育殖,終其天年。當我們超脫了那種狹隘的有用和無用的區分時,一些人能夠在那樣的規約,那樣的戰亂中能夠完好的保全自己的生命,這難道不是幸事嗎?
所以到底什麼才是幸運呢?死於自己的才能之上,還是因某些缺陷而保全了生命?這才是莊子對於方內和方外的區分。到此,方內和方外重合到一點上——現實的生活和在此行走的生命。同樣一個世界,當我們用方內的視角看待時,那就是是否有用,是否有才,當我們用方外的視角來看,那就是更為珍貴的東西——生命本身。
莊子曰:「子獨不見狸狌乎?卑身而伏,以候敖者;東西跳梁,不闢高下;中於機闢,死於罔罟.今夫斄牛,其大若垂天之雲。此能為大矣,而不能執鼠。今子有大樹,患其無用,何不樹之於無何有之鄉,廣莫之野,彷徨乎無為其側,逍遙乎寢臥其下。不夭斤斧,物無害者,無所可用,安所困苦哉!」
一個如此靈巧的聰慧的動物,恰恰死於為它設置的機關當中。其實想想,我們的生活何不是如此呢?我們常常都是在我們擅長的領域中遭遇最大的挫折,是不是所有的才能都指向禍患呢?當然不是,莊子告訴我們那種把自己生命當作工具來使用的時候往往指向禍患。也就是當我們用理解物的狀態來理解我們自身生命的時候,生命就無時無刻不在受人戕害,這才是「中於機闢,死於罔罟」的重點。
莊子所追求的不是逃離世間,不是遠離人世進入山林之中,而是同樣在這個世間卻選擇一種超脫的視角——一種更為真實的更貼近生命本身的視角,而這個視角往往更不容易迷失,也帶來了莊子所理解的方外的世界。所以方內和方外從來都不是地域上的差別,而是視角的差別——「生命」與「世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