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波德萊爾《巴黎的憂鬱》
作者||思
讀完巜巴黎的憂鬱》,一縷縷印象像一串串五彩泡泡冒出來:這本散文詩集,文字編織的旖旎,美不勝收;美醜不相上下,同分一杯羹;精靈古怪神秘,指向神話寓言色彩;是寓於哲理的小品美文,或美文包裹的哲理小故事;是詩的頌歌和讚辭,是意味深長的諷喻,等等……
「波德萊爾在詩中展示這麼多醜惡、畸形和變態的東西,正是他在現代社會所看到的各種不幸和苦難,他統稱之為惡。惡是波德萊爾憂鬱的根源,也是他創作的源泉。他抱著憂鬱的情懷,將他所觀察到的種種惡化為理念,再圍繞這些理念組織形象,最後通過詩的形式引出深刻的人生哲理。」
所以我們不難理解他的書何以冠名巜惡之花》和巜巴黎的憂鬱》了。無論美醜,巴黎這座大都市給了波德萊爾極其豐富的、富於養份的寫作材料,或者說,他是第一個在 「垃圾」翻扒出寫作價值的人,他無一偏愛地接納它們,讓惡開出花來。
裡爾克以詩致敬波德萊爾,說明藝術有滌淨惡、轉化為善與美的關係:「唯獨詩人使世界合一/那遠遠摔碎在每個人心中的世界/美之物/詩人聞所未聞地為之出具證明/但依然慶祝那令自己痛苦之物的時候/詩人已經無盡地將墮落潔淨:而毀滅之物也變成了世界。」
在《藝術家的悔罪經》裡,波德萊爾道出了美與藝術家矛盾的辨證關係。
藝術家是美的侍從,他既為美吸引,為美傾倒,為美顫慄,又因無力描摹它的美而驚恐,不管藝術家如何激情澎湃,大自然永遠無動於衷,天地有大美而不言,藝術家的開口似乎只是驚擾,他自責、羞愧、後退,又無法抑制住對美的眷戀和讚頌!所以,他又要冒險前往,戰勝自己的恐懼和註定落敗的命運,與險惡決鬥。
波德萊爾由此慨嘆:「噢!(藝術家)要麼就得永遠忍受痛苦,要麼就得永遠逃避美嗎?大自然啊,迷人心性而又冷酷無情,你這無往而不勝的敵手,還是放我一馬吧,不要再蠱惑我的欲望和傲氣了!研討美不啻一場決鬥:藝術家只能驚恐地喊叫,隨即就戰敗了。」 這算是藝術家與美互為情人和敵人的宣言了!
大家都知道,波德萊爾以愛倫·坡為師,他們在文學上是極其契合的知音!他們對現代文學有深刻影響,波得萊爾是象徵主義的鼻祖,而愛倫·坡開創了推理小說、恐怖小說的先河。他們的現實命運又何其相似,一個備受謠言攻擊索性自己也散播最駭人聽聞的一部分,一個被斥為「沒有道德的人」和精神病最後竟真的被生活逼成了精神病;一個因為自己的詩集被告上法庭,一個不得不成天跟人打筆仗;一個整天流離失所,四處租房,一個經濟拮据,居無定所;一個「過著波希米亞人式的「浪蕩生活」,一個「以一種完全美國式的迅速和時間的節省」酗酒……
巴黎,一座令人憂鬱不安的城市,我們先來看看波德萊爾是如何描述的:「這是新年的盛況。一片和雪的爛泥,有千百輛華麗的馬車駛過,玩具和糖果彩光閃爍,貪婪和絕望麇集騷動,一座大城市法定的狂熱,擾亂了一個最堅強的孤獨者的頭腦。」
詩人的心性總偏愛「耽溺」於美之中,繾綣,繾綣……某天,他正雲遊在美的遐想中,在一間散發芬芳氣味的《雙人鋪房間》裡, 「一個房間,夢幻一般,一個真正才智橫溢的房間,停滯的氛圍,略微點染粉色和藍色。」 他酣醉,忘了時間,不料,這一刻,響起猛烈、沉重的敲門聲,就好像在噩夢中,他的胃部挨了一鎬頭。詩人敏感的神經,由美妙的感覺跌入現實,而美的感覺總是短暫的,它總為生活中更多的庸常所擾。
這裡關鍵是時間的分割與意識,美的體驗總希望它綿延不絕,留駐在永恆裡,但時間這個破壞者會幽靈般入闖,中斷這種美意。或者說,當我們意識到「時間」這個概念時,對持存美的危機感也緊隨而至,反襯出美的短暫,儘管期望美永恆,但美在相對中生就,是易損之物。
詩人領會到「人各有其怪物」,負重而行。當然這裡的「怪物」可有更寬泛的理解,不過,若從狹窄範圍來解釋,不妨把這一篇當作《藝術家的悔罪經》的續篇。
藝術家知道描摹美的艱難,雖然他不知道這種熱切的愛戀會把他帶到什麼地方,仍負重前行,但讓藝術家啼血的是:他身處社會的冷漠與不理解對他是更為沉重的打擊。所以藝術家得經受雙重苦難:一是創作藝術本身的艱辛;二是遭遇社會的冷漠與不解,被孤立和拋棄。
藝術家深知其難,轉而主動放棄這種社會關係,他愈加孤獨,愈主動和被動投入創作——創造他那由孤獨分沁物培育出的果實。
而在《小丑與維納斯》及與它類似篇目裡,你會發現波德萊爾的這本散文詩裡,美與醜高強度並存,讀一篇文章像攀上一個美的極峰,又下跌入一個醜的低谷,然而這個低谷倒過來觀看,不又是另一個極峰嗎?這種波峰似的跌宕的音樂旋律用文字譜出,顯出奇異的令人顫慄的希望和絕望之美!
另外波德萊爾的文字分明是肌肉和血液,萬物有靈,不管美醜,他都能命令它們隨他一起扭擺、舞蹈、狂歡、顫抖和啜泣,他的散文詩是一首首優美至極的交響樂,因為每件物什或人物都自帶生命的熱力與光芒!
他把這座城市無奈和無聊的生活細節,也羅列得非常細緻,虛偽的報社編輯們,抱團拒外,於是他不滿所有人,不滿意自己,他希望在黑夜的寂靜和孤獨中贖罪……
毫無疑問,閱讀和進入波德萊爾的文字,需先預備一顆敏感、敏銳和細膩的心,才能洞見那些細微的顫動,漸變的色彩,那些看起來莫名奇妙卻合情合理的轉變,就像有時得摒棄一切雜念,才能全然進入一首詩歌的純粹。我覺得詩歌的誕生,有時,就是開始於你集中整個身心,屏息凝望那一個瞬間的意志……
有時,作者又覺得孤僻好像是自我之罪,然後呼籲藝術家走入大眾中,「享受人群是一種藝術。唯獨這樣一個人才做得到,他靠全人類養活,生命力極強,食慾旺盛,在搖籃裡就由仙女播下種了:喜好化裝和面具,痛恨家居而酷愛旅行。」 然而事實是矛盾的,這顯然是一項無能為力的天賦,波德萊爾不乏揶揄的口吻。
在《寡婦》裡,他用兩個事例, 一位老婦人、一位守寡的年輕婦人的故事駁斥了沃夫納格關於孤獨的解釋。說明孤獨各態,未見得都愛到僻靜處隱逸,他們有時多麼渴望接近人群,有時又被其他人與關係拖累得身不由己,而後一種情況更不幸。
在《賣藝老人》中,作者看見被世界遺忘的影子,一位賣藝老人年老了,曾經的身強力壯和精湛技藝成過眼雲煙,現在的他無人問津,他靠在最後一間簡陋的板棚邊,「不笑也不哭,也不跳舞,他不做任何動作,也不喊叫;他不唱任何歌曲,無論是歡快的還是憂傷的,他也不哀求。他默不做聲,一動不動。他已經放棄了,已經認輸了。他的命運已成定局。」 作者對一位可憐的賣藝人惻隱之心的速寫,是對所有被拋棄的藝術家的命運之哀嘆!
在《糕點》裡,與自然交融的描寫,那種飄飄浮浮的美感,讓人感同身受:「我在旅行,置身於美景佳境,景物顯示出一種不可抗拒的宏偉和崇高。我甚至認為,我處於無比幸福中,徹底忘卻塵世的一切痛苦,開始覺得報紙宣揚的人生而性善的觀點不那麼可笑了。」
可是再一次,一個急轉彎,情勢急轉,我本徜徉在大自然的美景裡,自感優美和高尚,仿佛這世界人性的卑劣全去除了,在這溫煦的陽光中,萬物向善,但突然入闖兩個少年爭奪一塊麵包,互相撕咬流血的殘酷,讓人不得不審視,美善是與一定環境才兼容的,它們的轉化也在一線之間,這篇文章是 「美」與「醜」 強烈的對照,但這似乎又不能稱為「醜」,當一個人為裹腹的生存而戰時,你只能說慘烈,在美學上,甚至是人性被飢餓扭曲,表現出的奇異的戰鬥之「美」!
當然,除了令空氣凝結的緊張與冰冷外,巴黎這個大都市怎能缺少愛的柔情?
在巜鐘錶》裡,中國人從貓眼裡看時間,而我從熾愛的情人那美麗雙眸裡,看到的是時間的永恆。一個是具體的物理時間,一個是心理的感覺時間,一個是理性的規定和意識,一個是感性放逐時,把「時間」觀念排斥在外的結果,兩種時間並行不悖,為我們理智和情感所需。
當我深情凝望,情人的眼睛是一個無限而永恆的世界,波德萊爾的散文詩體版寫得非常美妙:「美麗的菲麗娜,名字起得多好,既給她那性別增光,又是我心中的驕傲和我思想的芬芳,無論白天還是黑夜,無論陽光燦爛還是伸手不見五指,我若是俯下身去,總能在她那令人讚嘆的眼睛深處,清晰地看到時間,總是同一時間,一種廣闊的、宏大的、浩渺如空間的時間,既不劃為分鐘,也不劃為秒。——一種一成不變的時間,並不刻在鐘錶上,然而卻輕柔如一聲嘆息,迅疾如驚鴻一瞥。」 如此迷人的雙眸,令人過目難忘,對照阿多尼斯的詩體版《你的眼睛和我的眼睛之間》,似乎有點異曲同工:「當我把眼睛沉入你的眼睛/我瞥見幽深的黎明/我看見古老的昨天/看到我不能領悟的一切/我感到宇宙正在流動/在你的眼睛和我之間。」
美啊,讓人繾綣的美啊!你給了我一個豐富的國度,可以媲美所有智慧與財富。「讓我長久地、長久地聞你頭髮的氣味吧,讓我的臉全埋在你的頭髮裡,就像一個乾渴的人腦袋扎進泉水中,讓我用手搖動你的頭髮,好似揮著一方香帕,以便將記憶抖落在空中吧。」
特別提一下,波德萊爾塑造的女性美動人心弦、儀態萬千,同性也會為之痴迷和傾倒,仿佛她們生長在另一片奇異的島嶼,像塞壬們順水款款漂移過來,我想,這源於藝術家對美的價值的珍視及正確的認知,並附會了藝術家理想中——美的威嚴的不可侵犯。雖然,那美,有時也與邪惡擰在一塊兒,但它們始終有著各自極致的鮮明和清晰!
與愛倫·坡一樣,他們直接展現美的脆弱、易逝和永恆,與醜之間對比和轉化的悖論,以及駭人的恐怖,尤其是女性之美,他們絕對是美的待從,但從創造方面說,他們又是美的上帝。
當然,在「我」在讚嘆美之時,這城市一隅隅正上演一出出其它悲歡戲曲……
或許,仙女意識到上蒼分配天賦的不公了,於是不得不遷就人的衝動,重新分配一次,她把「討人喜歡」這種最好的天賦分配給一位窮人,卻遭對方質問,「討人喜歡的天賦」不是人間最高的天賦嗎?達到它,箇中的微妙不可言傳,所以她省略了意味深長的解釋,但這個窮人是個老實人,不善變通,遲遲不能領悟,反而覺得不公。作者的語氣是略帶諷刺的,這一項天賦分配,仙女只是遷就和順應了人間極其荒謬的法則罷了。
在各種欲望翻騰的《誘惑》裡,「我」在夢中,拒絕了三個魔鬼的誘惑。這篇文章想像力非常奇特,對他們外表的描述極具魅惑,他們的誘惑技倆分別為:讓人忘卻自我,攝取和統治他人的靈魂,第二個誘惑是以他人痛苦竊取財富,第三是名聲與美色的淫蕩誘惑。作者當時經受了考驗,醒來卻後悔了,讓人聯想到人性兼具著的高貴與軟弱。
不管是《惡之花》裡的那一首「薄暮冥冥」,還是《暮色蒼茫》這篇散文詩裡,作者都像是個局外人,淡定從容地觀察著夜幕來臨時這「人間地獄」所發生的一切。總是在如詩如畫的意境中,冷不丁飄來一絲異樣和不詳之音,波德萊爾這種表現手法讓我想起特拉克爾的詩歌,歡樂詳和的生總有死亡的陰影窺視和緊隨。
這城市也有明顯的三六九等的階級區分。在《窮人的眼睛》裡,即便窮人對奢華也有不一樣的眼光與反應!窮人一家,父親震驚於咖啡館富麗的裝飾,大一點的孩子有了卑微和怯懦之感,最小的孩子被琳瑯弄得眼花繚亂。而自編自唱的藝人從中窺見了揮霍與不公,以及人與人之間的隔閡,他乞求觀眾對窮人一家施以憐惘,沒料到卻遭遇語言上粗暴的驅趕,他吟唱道:「我深探您那極美的、溫柔得極怪異的眼睛,深探您那由任性寄居、由月亮啟迪的綠色眼睛……」所有人都受到良心的問責。
除了庶民百姓,宮庭裡的刀光劍影也讓人觸目心驚心!在《死得英勇》裡,這個「君主與他寵愛的小丑」的故事寫得非常精彩,小丑不知哪天「邪氣」上身,不謹慎參加了一個貴族團體謀反國王的集會,結果在臺上表演,被一股神不知鬼不覺的噓聲驚嚇,倒斃身亡,這個啞劇演員,就這樣消失在一片意味深長的喑啞裡。尤其是君主飄飄浮浮、隱而不露的複雜性格刻畫,這個深知全局、老謀深算的幕後指揮者,這個戲劇的殘酷實驗者,以他的子民作為實驗對象,讀得讓人毛骨悚然,殘忍又奇特的人性,冷酷抹殺最後一絲關於愛與溫暖的眷戀,比戲劇更戲劇!
「月兒彎彎照九州,幾家歡樂幾家愁」,另一邊廂,「我」的朋友正在街頭進行著偉大的施捨表演,不過他遞給窮人的是偽幣,因為他認為「沒有什麼比給一個人超出他希望的驚喜更快樂的事兒了。」多麼令人作嘔的假慈善家呀!
巜志向》講四個孩子間的閒聊,作者窺見他們未來隱約的命運趨勢:第一個喜戲劇性的冒險與華麗。第二個孩子愛幻想在雲遊的國度,能看見別人看不見的東西。第三個孩子有早熟的情慾。第四個呢,無論到哪兒,他都始終感覺不好,更好的在別處。「太陽落下了。莊嚴的夜就位。幾個孩子分了手;各自走向未知,隨著環境的變化和偶然的出現,命運就逐漸成形,走向榮耀或者恥辱。」
詩人在城市孤獨地守著月亮與窗戶,根據極少的素材,他重造了對面窗戶裡一個女人的故事,或者一個再平凡不過的老頭兒的故事,他流著淚講給自己聽。感覺經歷過著他人的生活與痛苦。也許觀者會問:「這樣的傳說,你有把握是真實的嗎?」 詩人回答:「身外的現實,如果幫助了我生活,幫助了我感覺自己的存在,自己存在的狀況,那麼它究竟如何,又有什麼關係呢?」《窗戶》這個故事也說明寫作中的想像價值與現實的意義關係對照,最後他回答那一句話,也基本揭示了波德萊爾這整本書的寫作對象、寫作主題選擇上的標準和用意。
巜月亮的恩惠》是波德萊爾寫給最後的情人貝小姐的情書,裡面提到這些意象:可怖的神性、教母、孩子,無形而多態的水,雲,海,寂靜之夜,不祥之花,擾亂人意志的芳香,沙啞而溫存呻吟的貓,讓男人瘋狂的淫蕩的野獸……這是一個極具女性魅力的形象,讓男人痴狂、混沌、欲罷不能,卻又引領他上升——向自然和宇宙之母,月光是他們愛的信使,情人的關係是歡樂、磷光、毒氣……
據說,在西方文化裡,剛出生的孩子,就是邪惡的,即在西方宗教裡,人的出生帶有原罪。男人憎恨又貪戀著讓他們失去控制的女性魅惑力。這是一封摯烈的情書,波德萊爾用詩歌強化了這種對情人的複雜情感的愛欲表達;這也是一封傑出的情書,因為男女間,情感巔峰狀態的生滅幻化感覺獲得了最忠實的顯形。
另一朋友對「原罪」這一說法略表異議,他說:劉小楓不是研究過基督教的神學博士嗎?他認為剛出生的孩子具有的不是「原罪」,而是「欠」或者「欠然」,簡單的說即「不完美」,而上帝是完美的,這是一種存在性的描述,而不是價值性的描述,由於這種「欠」的存在,所以人是「罪性在體」,這裡由存在開始轉向價值,最後才是實際的「罪」。當然,若說亞當夏娃偷吃智慧之果被打落人間,所以人有原罪,那也是可以解釋得通的。
在一篇題為《理想與現實》裡,你可能會說:「純潔的貝內狄克塔」與「放蕩的貝爾狄克塔」不過是一個女性的兩面罷。不, 「我」 的愛的情感的介入,因主觀摻入,讓客觀搖曳,令事情變得模稜兩可了,讓「欲」 說還休!她純潔時,「能讓周圍瀰漫理想的氣氛,她那雙眼睛散播著渴望,渴望高尚、美、光榮,以及一切令人相信不朽的東西。」 放蕩時,她「行為古怪,歇斯底裡,咯咯大笑,是一個聲名狼藉的騷貨!」 而現在的她已入墳墓,我的真與假之疑問,永遠得不到確認!
《鏡子》這篇小短文裡,照應了波德萊爾在給愛倫·坡的《怪異故事集》所作的序言:「19世紀的智慧那麼經常並樂意重申《人權》的諸多條款中,卻忽略了兩種相當重要的權利,即自相矛盾的權利和揚長而去的權利。」
巜情婦的肖像》是寫小客廳裡,風月場的四個老男人的談話,勾勒出了四個迥然不同性格的女性形象,及她們對待男人和男人對待他們的方式,她們被男人當作附屬物,無一不走向被男人厭棄、「惋惜」或死亡的終局:
第一個是身家豐厚的女漢子,她每每在一本書、一首詩、一出歌裡尋找化學成分,她總想找到與男人對峙的力量,這位「智慧女神」渴望著理想的力量,而當時的男人在她身上尋的是女性的柔美和順從,這無異於雞蛋裡挑骨頭。 「有時,男人有點過分流露愛意,觸摸她一下,她驚恐萬狀,宛如一株受猥褻的含羞草……」這恰是一位半完成的現代女性主義的先驅。第二位貌似性冷淡的女人,卻具備賢良忠貞等一切美德。若干年後,男人後悔沒有娶她,只是遺憾沒有弄到一塊裝飾門庭的牌坊。第三個是貪圖享樂索取男人錢財的迷人尤物。「她說『我餓!』這句話時,是一副溫存的、夢幻的、英國式的羅曼蒂克的情態。白天黑夜她都重複這句話,露出世間最美麗的牙齒,讓人看著又心疼又心喜。」 有時,你分不清,是女性的柔弱演化出了「貪婪」,還是因貪婪而表現出柔弱。第四個是不幸的女僕,有「一種在性格上令人掃興的從容、一種沒有喜劇和誇張成分的忠誠、一種無懈可擊的溫柔、一種毫無狂熱衝動的能量。」 男人為了擺脫自己求而不得的愛的憎惡,散步時,將情人推進水塘裡淹死了。
似乎,女人在這兒,只充當作男人酒後的又一筆談資,像他們手中的戲牌,說到這裡,四個尋歡作樂的男人氣息相投地出現了不再追究的沉默,氣氛有點低沉,他們又叫了幾瓶酒,「以便消磨生活如此艱難的時光,加速如此緩慢流動的生活。」
《殷勤的射手》寫一個男人對一個他離不開的女人的愛與厭惡。《湯與雲》寫幻想被現實突襲和偷取的尷尬、悵然。
作者還看見,《公墓》裡安謐的景象與射擊場上兇狠比拼的槍聲仿佛孿生,這也是波德萊爾的拿手技巧,美醜並置,生死在這兒形成奇異的對照,多少無奈與洶湧!
比斯圖裡小姐——巴黎心理變態的一位畸形人物,滿足於勾引一切從業醫生的怪物,她硬要把作者當作她理想中的醫生,希望對方穿上她所創造的「著名角色」的戲裝。
啊,巴黎病了!巴黎的藍色和黑色憂鬱啊! 「我和世界」也病得不輕,「我」叫囂著:「隨便哪兒!隨便哪兒!只要離開這個世界!我只想到世外任何地方!」
於是「我」跌跌撞撞,被「痛打窮人」的一個怪念頭迷惑。當時關於窮人的社會論著闡述混亂、自相矛盾,他們有的規勸窮人順從都當奴隸,有的則讓窮人相信他們全是失去寶座的國王。「我」模糊感覺自己的一套「真理」,痛打一位乞討的老人,使之恢復自尊和反擊的力量,兩敗俱傷,「我」用拳頭證明了自己的「哲學理論」。可憐的老人向「我」賭咒發誓,拼命點頭,表示理解了我的理論,並一定聽從我的勸告。這是否意味將醞釀著一場未來的革命風暴?最後波德萊爾高聲質問:「你說怎麼樣,蒲魯東*公民?」
這一句,仿佛一個未了的綿長餘音,懸掛在生病的巴黎,高燒的巴黎,及賽納河那憂鬱的額頭之上……
160年過去了,巴黎的憂鬱,仍是地球上所有城市的憂鬱,仍將是未來時間河流裡隱伏著的憂鬱……
【*註:蒲魯東(Pierre-Joseph Prudhon 1809—1865),法國社會主義者,第一個自稱「無政府主義者」的人。他在第一部《什麼是財產》(184 0)的重要著作中,提出「財產即盜竊」的口號。在1858年6月14日給聖勃夫(法國文藝理論家)的一封信中,波德萊爾稱蒲魯東是斯多葛主義者。】
2018/08/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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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思
左手握文字,右手握生活,並時常被兩者拋棄和接納,她不想過多言說自己,更相信日色賜福予生命的公允,她的夢與你日日夜夜寓居的夢交纏、共生,並沒有太大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