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672年,陳宣公的寵妾又為他生下了一個兒子。誰都沒想到,這位兒子的誕生,竟然在近三百年後改變了一個東方大國的國運。
小兒子一出生,陳宣公立馬就要改立太子,為此他還不惜殺了前太子禦寇!
與太子禦寇來往密切的陳宣公堂兄弟媯完深感不妙,果斷地逃到了齊國。此時,齊桓公正試圖稱霸東周,四處搜羅人才。一到齊國,齊桓公就面試了一番。結果齊桓公相當滿意,當場就想命媯完為卿!
齊國卿士,分為上卿和下卿。上卿是天子任命,在齊國是由高、國二氏世襲。下卿由齊國國君任命,相當於宰相。此時,齊桓公的宰相正是「仲父」管仲。齊桓公想命媯完為卿,也就意味著他將與管仲並肩!
旁人都求之不得的富貴,媯完卻惶恐不已,堅決推辭了:「下臣是客居異鄉之人,僥倖得到您的寬恕,讓我免除罪過,已是莫大恩惠。怎麼敢玷汙高位,招來官員的指責呢?謹以死告!」如此再三,齊桓公只能改命媯完為工正,位在大司田之下。
大司田主農工,是齊國的經濟主管部門。管仲時代,齊國正處於大改革時期,經濟領域的改革尤為突出,分別實行了「相地而衰(cuī)徵」和「官山海」改革,這對後世齊國影響深遠。「相地而衰徵」改革,是將土地私有化,解散了舊有的藉田「公社」;「官山海」,是將山海資源國有壟斷經營,藉此獲得壟斷利潤。這兩項改革,在短期內促進了齊國經濟實力的快速提升,為齊桓公稱霸打下了堅實的經濟基礎。
媯完被任命為工正,自然也深入地參與到齊國這場大變革之中。對媯完後人來說,這對整個家族在齊國的發展,起到了意想不到的影響。
雖然媯完地位不高,可仍然得到了齊桓公的寵愛。
一次請齊桓公飲酒,結果到了傍晚齊桓公還不盡興,要求點上蠟燭繼續喝。可媯完卻十分清醒,主動辭謝道:「下臣只占卜了白天陪君王飲酒,沒有佔卜晚上,恕臣不敢奉命!」
先拒絕了高位,得到國君寵幸時又不恃寵為亂,媯完為人之謹慎,由此可見。從此,媯完就在齊國定居下來,號稱陳氏。
此後一百多年,陳氏都顯得默默無聞。
在這段時期內,齊桓公五個兒子爭位,讓齊國處於長期動蕩之中,實力大大下降。直到齊惠公執政後,齊國政局才稍微穩定下來。到齊頃公時,齊國國力有所恢復。不過,齊頃公在鞍(今山東濟南市西北)之戰的大敗,讓齊國再次被晉國壓制。
齊頃公去世後,兒子齊靈公繼位。
之後不久,齊國就再次發生了大動蕩。齊頃公夫人聲孟子頻繁與大臣私通,被高、國二卿發覺,兩人就出面將聲孟子情夫訓誡了一番。聲孟子惱羞成怒,轉而向兒子齊靈公誣告高、國二氏謀反。聽信母親誣告的齊靈公不分青紅皂白,對高、國二氏大肆殺戮,讓兩大上卿家族地位陡降。此後,齊靈公重用兩位公族大夫崔杼與慶封,齊國政壇新勢力因此而崛起。
公元前554年5月,齊靈公去世,生前改立公子牙為太子。可掌控大權的崔杼卻暗中將前太子光接入臨淄,齊靈公一死,就立刻擁立他為國君,是為齊莊公。這之後,崔杼的權勢就更加如日中天。可萬萬沒,齊莊公居然背地裡與崔杼夫人棠姜勾搭成奸。憤恨不已的崔杼於公元前548年5月在家中設下陷阱,誘殺了齊莊公!之後,崔杼又將齊莊公親信誅殺乾淨,改立齊景公為國君,獨攬齊國國政。
可惜,崔杼並沒能得意多久。
公元前546年9月,崔杼原配兒子不滿棠姜之子被立為嗣,在慶封慫恿下作亂,殺死了棠姜之兄東郭偃以及棠姜與前夫的兒子棠無咎。在崔杼還沒反應過來時,慶父就趁亂攻入崔家,將崔氏族人殺了個乾乾淨淨!回家後的崔杼見此悽慘場景,絕望地上吊自盡了。
就這樣,慶封又竊取了崔氏之政。
可慶封獨攬大權後,卻整日只顧與親信花天酒地,全然不理政事。這讓齊國諸多大夫都痛恨不已,慢慢地形成了一股反對慶氏的力量。
就在推翻慶氏的過程中,陳氏家族的機會來了。
慶封亂政,激怒了眾人。在齊惠公之孫子雅、子尾二人主導下,鮑氏、陳氏以及齊莊公親信盧蒲癸、王何等人結成了倒慶氏同盟。
自媯完定居齊國後,陳氏已傳到他的四世孫陳須無手中。眼見時局將大變,陳須無問兒子陳無宇:「大禍將起,我們家族能得到什麼?」陳無宇答道:「在莊街上得到慶氏的木材一百車!」陳須無聽了,滿意地說:「一定要謹慎地保住它啊!」
莊街,是齊都臨淄的一條大街,也是齊國的政治活動中心。陳無宇說在此得「慶氏木材一百車」,就是暗喻要奪得慶氏的人和權力。有這麼大的好處,陳須無哪能不滿足?
公元前545年11月,趁著慶封在外田獵,子雅、子尾、鮑國、陳無宇四人突然發難,在秋祭之時殺死了慶封之子慶舍。隨後,四大家族又聯手抵禦住了慶封的強勢反擊,迫使慶封獨自逃亡到了國外。
在趕走慶封后,齊國政壇格局又一次大變。參與倒慶氏的欒氏(子雅之族)、高氏(子尾之族)、鮑氏(鮑國之族)、陳氏迅速崛起,成為齊國新的「四大家族」。四大家族中,欒、高二氏原本就是齊國公族,鮑氏則是齊桓公鮑叔牙之後,唯有陳氏是外來氏族。
作為外來氏族,陳氏能在複雜而尖銳的政治鬥爭中脫穎而出,無疑令人矚目。可這並不見得是好事:齊國是西周初就已分封的東方大國,數百年來不知誕生了多少公族氏族。如今外來陳氏居然坐到了他們頭頂上,怎麼能不招人嫉恨?
在參與氏前,陳須無就說過,「一定要謹慎地」保住來自不易的權力與地位;可根基天然就不深厚的陳氏,又怎麼能在異國他鄉屹立不倒呢?
可最大的意外卻不期而至。
公元前539年,齊國賢人晏嬰訪問晉國,在與晉平公太傅叔向聊天時,竟然說出了這番話:「齊國現在已是末世,我不知道還會有什麼其它結果。齊國恐怕要歸陳氏了吧!」
躋身四大家族僅六、七年的陳氏,怎麼會有這麼大能量?!
之所以會出現這麼大的變化,就在於陳氏善於收買人心。
齊國底層賦稅負擔沉重,百姓三分之二的產出要貢獻給公室,自己只能留下三分之一。可陳氏卻別出心裁。齊國的官制量具,是四升為一豆,四豆為一區,四區為一釜,十釜為一鍾。陳氏卻私制了一套量具:五升為一豆,五豆為一區,五區為一釜,十釜為一鍾。如此一來,陳氏一鍾要遠大於官制一鍾。每年春天,陳氏用私家量具給農民發放糧食;到秋天時,卻改用官制量具收農民交的租。比別人多,收租卻與別人一樣——這樣的好地主誰不喜歡?
自管仲時起,齊國就推行了「官山海」改革,山海資源都由國家壟斷經營,以壟斷利潤。因此,齊國很多山海資源都賣得特別貴。但在陳氏封邑中,山海資源都不另行加價,市場價格與產地價格基本相同。這樣一來,陳氏封邑中的商品價格都十分便宜,吸引很多百姓前來陳氏封邑中定居。
此外,自管仲改革後,齊國就放棄了公社性質的藉田制,反對不勞而獲。這以後,齊國百姓福利就每況愈下,往往公室積聚的財物都腐爛生蟲了,可那些勞動能力低下的老人們卻只能挨餓受凍。管仲提倡執法必嚴,齊人犯法動輒砍腳,導致齊國大街上假腿比鞋賣得還貴。陳氏深知百姓疾苦,對他們百般撫慰;一旦百姓有了病痛,陳氏都會有所饋贈,待他們如同父母一樣。
所以,晏嬰見到此種情形,也不得不感嘆「齊國將歸陳氏了」!
能針對齊國之弊相應地作出變革,無疑與陳氏長期擔任工正密切相關。長久以來,陳氏族人熟知管仲改革的種種弊病,所以才能對症下藥,藉此收買人心、穩固自身地位。
雖然陳氏地位已經穩固,但在四大家族中的地位還是最低。更可怕的是,此時齊國公室對四大家族的防範也愈發明顯了。
公元前539年和前534年,欒、高二氏家主子雅、子尾先後去世,子雅兒子和子尾兒子子良得以走上前臺。因為子良年幼,子旗就自作主張,替高氏管理家務:先殺死了高氏家宰梁嬰,還把其家臣子成、子工、子車等人驅逐到魯國去了。
子旗如此強硬插手高氏事務,引發了高氏家臣的高度不滿。在眾人慫恿下,年幼的子良向家臣們分發武器,準備前往攻打欒氏。
陳無宇與子旗交情甚好,收到消息後馬上向家臣分發武器,準備助子旗一臂之力。這時,子旗也感到大事不妙,在去高氏的半路上臨時改道,來到陳氏家中。陳無宇見到了子旗,馬上警告他趕緊武裝家丁,一起去攻打高氏。可子旗卻不急不躁地解釋道,自己之所以插手高氏事務,是害怕年幼的子良不成器,並非對高氏有覬覦之心。說完,他又拜託陳無宇前往調解兩家人矛盾。陳無宇被子旗的善心感動了,便主動出面調解,消除了一場迫在眉睫的血腥殺戮。
這次危機雖然結束,但在這過程中不斷有人替陳無宇、子旗和子良通風報信,恨不得三大家族早點展開廝殺——這些人都是些什麼人?
還沒等四大家族反應過來,奇怪事情又發生了。
公元前532年夏,突然有人上門警告陳、鮑二氏:子旗與子良將要來攻打!陳氏、鮑氏聞訊而動,立刻武裝起來,準備攜手去攻打欒、高二氏。可在半路上,陳無宇碰上了正喝得醉醺醺的子良在大街駕車狂奔;隨後又去查看子旗,發現他也正在家裡飲酒作樂。很明顯,這是有人在刻意製造混亂,以挑起四大家族內鬥。
雖然已知上當,但陳無宇和鮑國二人已經沒有退路了:事後欒氏、高氏得知他們想去攻打,必定會驅逐陳氏與鮑氏;與其被人驅逐,還不如先發制人!所以,陳氏、鮑氏搶先發起了進攻。最終,因為欒、高二氏想劫持齊景公,成為齊國公敵,被齊人聯手擊敗,被迫逃到了魯國。
這之後,陳無宇和鮑國也趁機搶佔了高、欒二氏的家產,將其平分了。
將高、欒二氏財產佔為己有,陳氏、鮑氏實力大大膨脹,已處在齊國政壇的巔峰之上。
可陳無宇還沒高興幾天,一位神秘人物就突然上門來了。這位神秘人物不是別人,正是齊國上大夫晏嬰。見到陳無宇後,晏嬰開門見山地說:「一定要上交國君!利益不可強行搶奪,心有道義才能克服爭奪之心,一味積累財富只會滋生禍害,萬萬不要讓禍害累積了。只有這樣,您的家族才會長盛不衰!」
晏嬰雖然地位不高,卻是齊國有名的賢人,又是齊景公最為信任的大臣。上門來說這番話,背後受誰指使不言而喻。聯想到這場四大家族內鬥不明不白的,陳無宇立刻清醒了過來。他一刻也不敢耽誤,把搶來的欒、高二氏家產都獻給了齊景公。隨後,陳無宇還把欒、高二氏驅逐的齊國公子統統召回,將封邑返還給他們,增加了他們的俸祿;齊國公族中沒有俸祿之人,陳無宇也私分城邑給他們。
陳無宇這一系列動作,終於贏得了公室高度信任,讓陳氏安然度過了這次政治危機。齊景公母親穆孟姬對陳無宇讚賞不已,竟然主動為他申請高唐作為封邑(今山東禹城西南四十裡)。
經歷了這次內亂之後,陳氏地位愈發穩固了。
四大家族只剩下了兩大家族,這讓齊國公室心安了許多。之後,齊景公一生都沒有再刁難過陳氏與鮑氏,陳、鮑二氏也不敢胡作非為。
可惜,齊景公去世後,這樣的局面就再也無法維持了。
公元前490年,齊景公去世。此時,陳無宇也已逝去,長子陳開也不幸早亡,陳氏家主之位落入了陳開之弟陳乞手中。
齊景公生前,命孺子荼作太子。可陳乞卻突發奇想,要另立國君。為此,他不惜造謠生事,煽動齊人驅逐了齊景公的託孤大臣高、國二氏,然後從魯國接回了公子陽生,準備立他為國君。
就在陳乞改立國君時,陳氏最後一位競爭對手也倒了大黴。
公元前489年10月,陳乞盛情邀請齊國大夫來家中赴宴。然後,陳乞將公子陽生裝入一布袋,放置在客廳中央。當客人到齊後,陳乞讓人當眾打開布袋,陽生頓時突然現身!
陳乞趁勢喊道:「這就是齊國國君啊!」
齊國大夫雖然驚愕,但誰也不敢有異議,紛紛下拜。
可這時醉醺醺的鮑牧卻突然提道:「你忘了當年景公為孺子荼做牛做馬,甚至還折斷了牙齒之事嗎?現在卻要背叛他?」孺子荼是齊景公指定的接班人,另立國君,就是背叛他!
一時間,場面尷尬了起來。
這時,公子陽生站出來,對著鮑牧行起了稽首大禮:「您是道義君子!如果我作國君,必定不會殺害任何一位大夫;如果我不能做國君,也請不要殺害任何一位先君的兒子。符合道義就進,不符道義就退,怎敢不唯您是從?無論興廢,我都不希望發生流血衝突!」
公子陽生如此冷靜,反倒讓鮑牧不敢再堅持,口氣軟了下來:「立誰還不是景公之子?」最終,眾人立陽生為國君,是為齊悼公。
齊悼公坐穩君位後,馬上就翻臉不認人。他先殺死孺子荼,兩年後又殺死了鮑牧,滅了鮑氏之族,替陳氏消除了最後一位競爭對手。
此後,陳氏成為碩果僅存的大家族,壟斷了齊國國政。
公元前485年,趁著吳王夫差伐齊,陳氏家族又殺死了齊悼公,改立公子壬為國君,是為齊簡公。就在殺死齊悼公這年,陳乞也去世了,他的兒子陳恆繼位——也就是後人熟悉的「田常」。
公元前481年,陳恆再次發動政變,殺死了齊簡公及其親信,改立其弟齊平公為君。之後,陳恆將齊國公族徹底清除,並把齊國自安平(今山東淄博東北)以東直到琅邪(今山東臨沂西)的土地都劃歸己有。此時,陳氏封邑的土地甚至大過了齊國公室!
到了這種地步,陳氏代齊的趨勢已不可逆轉。
公元前386年,陳恆曾孫陳和被列為諸侯;公元前379年,姜齊最後一位國君齊康公去世,呂氏絕祀。自此,陳氏代齊的大業徹底完成。
回顧陳氏代齊的過程中,陳無宇無疑起到了關鍵性作用:不但讓陳氏躋身四大家族行列,還充分針對管仲改革所引發的種種弊端進行改革,以爭取百姓人心、穩固自身地位。常人都說,是齊國苛政給了陳氏收買人心的機會。
可更為關鍵的因素,也許還不在於此。
管仲的「相地而衰徵」改革,核心是將勞役租改為實物租,放棄了藉田制。不管改革後的農業生產模式是否改變,但從此土地被私有化,土地上生活的民眾也歸入私人門下。這意味著,與晉國等推行了土地私有化改革的諸侯國一樣,因為對分封制改革不徹底,國家經濟、政治、與軍事命脈都落入了私門。齊靈公之後,崔氏、慶氏、高氏、欒氏、陳氏、鮑氏等等氏族此起彼伏,成尾大不掉之勢,核心就在於這些大家族不但能左右齊國經濟,還擁有強大的私人武裝。可這些氏族崛起的根源,就是源於管仲改革。
在晏嬰輔佐下,齊景公暗暗挑唆四大家族自相殘殺,這一定程度上壯大了公室、遏制了私人家族的惡性膨脹。可齊國公室並沒能從根本上改革分封制,只是收回陳氏搶佔的部分土地,當然無法根除陳氏再次強大的根基。後來齊國公室又將高唐等地分封給陳氏,就是明證。
正因齊國沒有徹底變革分封制,陳無宇及其後人才能公然在自家封邑中發起針對性的改革,推出各種惠民政策來收買齊國百姓人心。
對姜齊政權而言,陳氏這是在處心積慮地挖社稷牆腳。可對齊國百姓而言,只要生活能過得更好,齊國究竟是姜氏還是陳氏又有什麼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