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75年,李鴻章赴津門視察從英國訂購的阿爾法炮艦。令人尷尬的是,大炮試射沒響,英國水手的來復槍卻走了火,子彈擦著李中堂的頭頂飛了過去。
海關總稅務司赫德顏面掃地,要求下批來華英艦必須有高級艦長坐鎮,以挽回中堂大人對帝國海軍的惡劣印象。
琅威理因此來到遙遠的東方,開啟了一段傳奇的北洋生涯。而他也與赫德一起,撐起了大清最後的榮光。
那時的日本,還只能將制霸大陸的野望埋在心底,埋得好辛苦。
01 試探
日本歷史學家半藤一利曾提出過一個著名假說:日本國運40年一輪迴。事實上,從1865年明治維新之始,到1905年戰勝沙俄,日本的確上演了逆天改命的大戲,接連將大清與沙俄踩在腳下,整個過程卻是驚險之極。
1853年,急速擴張的沙俄在克裡米亞與英國大打出手;5年後,又逼著大清籤訂《璦琿條約》和《北京條約》,拿到了遠東出海口。
所以,不難想像英國為何送出赫德、琅威理兩員大將,一個幫忙搞錢,一個幫忙整軍;武器庫更是敞開供應,還讓英國海軍學校培訓中國留學生。
英國佬期望大清能在遠東頂住沙俄這個共同的敵人。
而此時的日本,只敢弱弱的打打朝鮮的主意。1869年,剛剛明治維新成功的日本出使朝鮮,言稱:
我皇上登極,更張綱紀,親裁萬機。而貴國之於我交誼以久矣,宜篤懇款。
朝鮮卻撇著嘴說:「大清才能稱『皇帝』,你算什麼東西?」
碰了一鼻子灰的日本來到北京,與清廷籤訂了《中日修好條規》。平心而論,這是一次平等締約,老謀深算的李鴻章卻從中看出了端倪:
其人貧而多貪,詐而鮮信…滋害必甚,更非西洋比也。
果然,1882年朝鮮壬午事變,日本以保護僑民為由派出軍艦,與丁汝昌的北洋艦隊擺開了陣勢,卻終究沒敢動手。
當時,日本主力艦扶桑,噸位只有定遠的一半。而且半數水手都因缺乏維生素B患上了雙腳麻痺症,走路都成問題,怎麼打?
02 逆轉
日本接連在朝鮮搞事情,讓清廷很不爽。於是,1886年8月1日,被琅威理調教的信心爆棚的北洋水師,把定遠、鎮遠、威遠、濟遠四艘巨艦開進了長崎港。
名為維修保養,實則耀武揚威。
國力一雄,人也跟著「雄」起來。北洋水兵們在光顧日本妓院時與當地警察、浪人大規模群毆,各有死傷。
自覺客場作戰吃了大虧的水手們回到艦上,將亞洲頂級巨炮對準了長崎。副提督琅威理深知機會就在眼前,下令立刻開炮,蕩平日本海軍。
然而,北洋終究不是他的北洋。最終,李鴻章出面,日本賠款道歉了事。
明明對日本有所警覺的李中堂,卻還是敵不過陳腐的「天國上朝」思維,掙了個面子就放虎歸山。
4年後,琅威理與總兵劉步蟾起了衝突,二人鬧到李鴻章處,被一套中國式的官場和稀泥搪塞回來。琅威理一怒之下,甩手回了英國。
此後,北洋軍紀渙散,戰術素養急劇下降,躺在東亞無敵的功勞簿上迎來了甲午年。
另一邊,長崎事件讓受夠了窮兵黷武的日本民眾,深深體會到了炮不如人的屈辱,勒起褲腰帶又撐了8年,終於撐到了甲午。
一戰,逆乾坤。
03 崛起
英國被氣懵了。
眼見沙俄推出遠東鐵路計劃,都要把鐵軌鋪到長城根兒了,清廷卻一退再退,還打起了聯手沙俄制衡日本的主意,現在又將琅威理排擠出局。
忍無可忍的英國拒絕了清廷再派顧問的請求,下令海軍學校驅逐中國留學生。
之前,大清是英國手中的一枚棋子、一個打手。
現在,它什麼都不是了。日本憑甲午之戰,晉升為新的棋子。
1900年,大清再次用騷操作「取悅」了世界,慈禧宣布對所有列強宣戰:
大張撻伐,一決雌雄。
沙俄開心極了,藉此派出13萬大軍侵佔東北,並炮製海蘭泡、江東六十四屯慘案,7000多名華僑葬身俄境。
骸骨漂溢,蔽滿江洋。
英國和日本知道,再不打整個東北都是沙俄的了。日俄戰爭爆發。
面對老牌帝國,剛剛崛起的日本打的極其慘烈。英國雖然沒有親自上陣,卻也極盡所能的提供了一切援助。
他們邀請日本來倫敦發行公債,募集戰款;為其提供最先進的無線電技術和情報。當沙俄的太平洋艦隊遭日軍重創後,英國立即封鎖土耳其海峽,困死黑海艦隊。沙俄只得動用鎮家之寶,波羅的海艦隊。
直到此時,驕橫的沙俄依然認為最強艦隊一出,日本必敗無疑。他們甚至在「頓斯科伊」號巡洋艦上裝了5500箱金幣,準備大勝後立刻建設遠東據點。
沒想到,英國又封死了蘇伊士運河,迫使波羅的海艦隊繞道好望角,並要求沿途各國不得為俄軍提供補給。在經歷了200多天地獄般的行程後,已經毫無戰鬥力的波羅的海艦隊被日本全殲。
一戰,驚寰宇。
04 副本
也許在某個平行宇宙中,琅威理真的在1886年8月的長崎開了炮,打掉了英國扼制沙俄的後手。但愚蠢的晚清政府,依然讓我對未來無法樂觀。
回到現實,日俄戰爭讓日本一舉邁入頂尖大國之列,英美德法無不側目。
眼見著制霸大陸的野望有了實現的可能,膨脹起來的日本走上了軍國主義的不歸路。這就是半藤一利「日本40年輪迴」中的第二階段。從1905年戰勝沙俄,至1945年原子彈落下,日本用40年將上一個40年攢下的好牌打光了。
每把都梭哈,這就是日本。
上次梭哈慘勝,這次則是慘敗。40%的城市被毀,45%的國民財富化為飛煙,失業人數1300萬,無家可歸者3000萬。可就是這樣一個滿目瘡痍的國家,再次開啟了又一次逆襲。
有趣的是,上次日本崛起,靠的是充當了老大扼制沙俄的棋子;這次則如出一轍,只不過老大換成了美國。而沙俄,現在叫蘇聯。
更有趣的是,40年前,日本偷了大清的副本;40年後,又偷了國民政府的副本。
1948年10月,眼見老蔣節節敗退,美國國家安全委員會一改對日嚴厲管制政策,提出未來首要目標是幫助日本經濟復興,因為只有強大的日本才能抗住蘇聯在遠東的擴張。
而原本承擔這一「使命」的,無疑是老蔣。
05 奧運
戰後處在冷戰前沿的日本,充分利用韓戰和越南戰爭的機遇,瘋狂吸納軍需訂單,這讓其在1955年就恢復了戰前最高水平,從此一發不可收拾。而1964年的東京奧運會,則成為其再次屹立於世界的重要標誌。
與上次死心塌地的充當老大馬仔不同,戰後的日本左翼迅速成長,在國內掀起了聲勢浩大的反美浪潮。1960年,日本政壇鬥爭進入白熱化,曾公開承認一中原則的社會黨委員長淺沼稻次郎被刺身亡。
另一邊,自民黨政府強行通過新版《美日安保條約》,引發500萬民眾走上街頭。右翼首相岸信介(安倍晉三的外公)被迫辭職。
因此,64年的東京奧運承載了太多的政治意味,對外展示形象、對內安撫民眾,其重要性不言而喻。
最終,巨資建成的代代木競技場和新幹線高鐵驚豔亮相,震撼世界。
而至今為國人津津樂道的日本國民素養,也是為迎接此次奧運大力整治的結果。僅僅2年前的東京,還是遍地垃圾的模樣。
當出生於核爆日的廣島少年登臺點燃奧運的聖火,似乎象徵著日本終於同上一個不堪的40年揮手告別,邁入新的徵程。
然而,奧運搞得再好,反美聲浪卻依舊延續。這次,日本將矛頭對準了衝繩。
06 野望
70年代的美國,過的很焦慮。越戰的泥沼讓國內不堪重負;蘇聯由守轉攻,咄咄逼人;小弟以色列與阿拉伯打成一鍋粥,引爆了第一次石油危機;戴高樂又用23億美元換了一潛艇黃金,逼得尼克森使出了「不要臉」大法,親手終結了布雷頓森林體系。
這邊的日本,眼看著美麗的衝繩被美軍糟蹋成了核汙染重災區,忍無可忍的喊出了「衝繩回歸」的口號。
焦頭爛額的尼克森同意了,他需要日本在遠東承擔更多的責任。
這次鬥爭的勝利極大鼓舞了日本,隱藏了20多年的野望又在悄然生長。
日本,又準備梭哈了。
由於「和平憲法」的存在,再梭哈大炮軍艦是不可能了。於是,日本瞄準了美國高端製造業之魂,汽車與半導體。
五六十年代,汽車重鎮底特律撐起了第一代「美國夢」。男人進廠做工,供起一棟房、一輛車;女人全職在家,養育兩個娃,一條狗。全體產業工人晉級中產。而在代表未來的半導體領域,臺灣人張忠謀(後創立臺積電)帶領德州儀器打遍天下,將一半以上的市場份額收入囊中。
面對這樣兩個巨無霸,日本卻充分利用了兩次石油危機和美國產業空心化的機會,一邊將省油的日本車行銷世界,一邊用精細管理和低廉的成本把美國晶片打的落花流水。
1985年,美國對日貿易逆差已達500億美元。就連輕工業也成了日本的天下,各種物美價廉的日本家電充斥北美。大批工人失業,底特律破產,美國人開始走上街頭,見日本貨就砸。
眼看這次梭哈又要贏,日本又膨脹了。
07 泡沫
日本一膨脹,總會做出些讓人目瞪口呆的事兒來。上次,他們加入了納粹陣營;而這次則偷偷賣給了蘇聯四臺高精工具機,大大提升了其核潛艇的靜音性能,幾乎讓美國深海優勢一朝喪盡。
暴怒的美國拽著日本的耳朵,籤訂了「廣場協議」。整個談判用時20分鐘,核心就是四個字,日元升值。
令人震驚的是,日本欣然接受。膨脹到極點的他們認為美國的招數無法撼動其製造業優勢,反而增強了日元的購買力,
日本人確實狠,他們瘋狂壓縮成本,真的保住了貿易順差。但是,本土製造業卻逐漸成了資本黑洞。在資本眼中,升值後的日元,完全可以用來買買買,投投投,為啥非要苦X建廠,掙那點微薄的利潤?
這才是廣場協議的真正目的,幫日本製造一場泡沫。
1987年,日本股票市值佔全球股票總市值的41.7%,另有超1萬億日元投資藝術品行業;次年,日本房地產總值可以買下5個美國;2年後,洛克菲勒中心大廈、哥倫比亞電影公司、美國環球影業公司相繼被日本人笑納;而日本大媽們,早已在滿世界採購了。(是不是似曾相識?)
上帝欲使其滅亡,必先使其瘋狂。
死死扼住日本軍事咽喉的美國,就是日本的上帝。
08 逝去
在半藤一利的「40年輪迴」假說中,第三階段就是以1985年廣場協議籤訂為終點的。從1945年戰敗至此,日本再次走完了歷時40年的上升輪迴。
1990年,日本股市崩盤;次年,樓市跳水;到了1993年,巨大的彩色泡沫徹底破滅,GDP增速從七八十年代的10%掉到了0.2%。
早在1968年,日本就已取代西德成為第二大經濟體。但從1990年開始,日本陷入零增長,眼睜睜看著中國在2010年彎道超車。
這就是「日本失去的20年」。
不過,這次日本留了一手。他們拋售大眾製造業,三洋、東芝的白電賣給了海爾、美的,NEC的電腦則賣給了聯想;而保留下的都是極富前景的核心技術產業。人工智慧、細胞免疫、機器人、新材料…日本依然走在世界最前沿。
2000年後,日本斬獲諾獎20餘次,在自然科學方面僅次於美國。
去年,日韓貿易戰爆發,日本宣布對韓禁售三種半導體上遊原料。自認早已全盤接收日本半導體產業鏈的韓國一臉懵X,毫無還手之力。
但是,日本終究還是付出了代價。
放棄大眾製造業,意味著就業崗位直線下降。尤其是1993-2005年這段就業冰河期,造就了日本100萬「家裡蹲」群體,並由此引發消費疲軟、宅文化盛行、人口負增長等一系列社會問題。日本從此進入「低欲望」時代。
因為,「那麼努力,也不見得活得好。」
09 五年
半藤一利的40年周期理論共有四個階段,分別是:1865-1905年崛起,1905-1945年衰敗,1945-1985年再崛起,1985-至今再衰敗。
有趣的是,照此規律,日本將於5年後的2025年再次「崛起」。
當然,面對這種玄學味兒十足的表述,我更願將它視作一種歷史性的巧合。但是,在獨特國民性影響下,日本國運軌跡的確呈現出規律性的起伏,令人玩味。
狹小的國土與惡劣的島嶼環境,孕育了日本侵略式的海洋文明;但由於中國這個文化巨人的存在,又使日本最終呈現出大陸與海洋融合的特質。這種雙重性格的底色使其在面對先進文明時,產生了強烈的自卑感和內聚力。
縱觀日本兩次崛起,均借力於世界最強國,強烈的自卑令它毫無顧忌的迅速依附,以求發展(反觀中國,則很難有這種「自覺」,屢次被日本偷了副本);而骨子裡的內聚力又讓它篤信自我,掩埋不住內心的野望,屢次挑戰國力極限。所謂「好賭國運」,便是由此而來。
如今,即將走過第4個40年的日本,似乎又來到了歷史關頭。
在「安倍經濟學」下,2020年東京奧運的意義不亞於1964年。安倍甚至公開承諾:
讓奧運成為掃除 15 年通貨緊縮和經濟衰退的觸發器。
最終,寄予厚望的盛會卻因一場疫情前途未卜。而剛剛所有起色的日本經濟,也正掉頭向下,難挽頹勢。
另一邊,亞太重回風口浪尖,中美國運之爭進入實質階段。
5年後,面對中美兩堵高牆,夾在中間、善於借勢而起的日本,又將做出怎樣的選擇?這也許比虛無縹緲的「40年輪迴」更值得警惕。
歷史面前,從來沒有新鮮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