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與良序·走進佛教·印度神教
天佑
人類文明,始於神話。出於畏懼自然之心理,導致萬物有靈之信仰;再加上科技能力有限、行政效率低下,統治集團為了管理過於龐大的社會組織,運用宗教手段,統合教說,改革以倫理與道德因素,作為教化工具,為治權需要服務。隨著社會的持續進步,根據時代的不同所需,掌握了話語權的人任意裝扮信仰對象(不斷變換其形象),為特定人群服務。譬如西方的一神信仰,從最初的「自然神」,到為部族建國出力的「部落神」,再到後來一躍成為放眼全世界、面對全人類的「位格神」。又如吠陀文化與婆羅門教,本為異族入侵者的殖民工具,卻最終成為印度社會與宗教文化的主幹。真可謂:「神明很辛苦,一切很無奈」了。
大約三千五百年前,印歐民族中的一支自喀布爾河谷進入南亞次大陸的中部廣袤平原;帶來早期神話,創造「吠陀」文明。(其先祖是靠遊牧為生的;逐水草而居,遇沙漠則止。如今,下了戰馬,但祖輩傳承與延續下來的原始拜火信仰卻不會輕易改變。經過持續加工與整理,發展出獨特的地方文明與宗教形態。)神職貴族集團(婆羅門)站在金字塔的頂端,為因應殖民統治與社會良序之需要,結合形上學,逐漸開發並且完善了種姓制度。其後,「神學」理論持續發展,婆羅門教進入「奧義書」發展階段(「神志」的作用逐漸降低);出現了「業報輪迴」、「梵我合一」等思想,直接引起「沙門思潮」(以個人努力追求解脫)的隆盛。
婆羅門教認為:按照神的「關照」程度劃定等級,唯有婆羅門才擁有天然至上之地位;故其天職就是專務祭祀和修行。剎帝利則是世間的實際管理者(當然要將敬奉婆羅門視為首要義務),他們也能向神獻祭。而吠舍只能請求婆羅門「代禱」;他們是「光明世界」裡的底層,雖然今生沒有優勢,不過通過「間接祭祀」,神亦會庇佑他們。不若「黑暗世界」裡的首陀羅,那是「被看不見」的階層——與神無緣。(前三「瓦爾那」有權參加「入門式」,這在宗教角度來說意味著「再生」——獲得新生;首陀羅無權參加,故稱為「一生族」。)這種完全站在殖統階級立場的制度設計,雖然包裹以信仰的外衣,但終究掩蓋不了其剝削的本質。
相對而言,華夏民族則走上了另外一條道路。「周公」之後,時代選擇了「君權天授說」與「宗法」、「分封」、「嫡長子繼承」等制度,使得民族性的養成自有一種不同。這裡有一個問題:為什麼兩大農耕文明古國的歷史選擇分別是「種姓制」與「宗法父家長制」呢?還有其他選擇嗎?答案很簡單:身份是個問題。農耕文明往往需要集合眾力。彼此的規則制定者面臨到不同現實,採取相應的管理技巧,才有各民族異彩紛呈的政治制度與社會文化之展現。大體而言,一族對另一族的統治,往往須要從肉體到精神強制壓迫,一般較為粗暴與嚴苛。而在民族內部,則多用「教化」手段;一切只為了「名義」與「授權」——合法性的肯定。
其實,「種姓」、「宗法」都是一種社會良序系統之設計。種姓制度是「吠陀」發展到晚期,隨教權階級抬升,為了統治需要與利益維護,站在外來政權立場的「立法」。依據每個人的出生,規定其階層;至於階層內部則再來分工與競爭。種姓思想用森嚴的等級制度決定了家族與個人的永久性社經地位,後天的任何努力都無法改變。而「宗法制」的基礎單位是家族,強調血緣之紐帶;家國內外規範以禮樂標準(「人倫」),使上下進退皆有依憑(規矩與體面)。隨著知識與門閥壟斷被相繼打破(民學與科舉),一般民眾都能看到階級流通的希望。而婆羅門教則不斷地發展並且完善其教義(印度教),讓人民始終各安天命、甘之如飴。
婆羅門教主張:種姓是先天決定的——取決於「神的意志」,所以絕對不能抗爭;因為反抗命運等於是在違背「天意」。「出生」不好是「原罪」,便不能去怨尤他人。於是,只能自甘於各種際遇,以爭取重新獲得「神」的青睞(要想離苦,唯有依靠神明——祭祀示好)。這些教說鼓勵民眾積極建設當下,並且不思酬報——以「投資」後世,從而成功銷釋社會壓力。這是赤裸裸地利用神祇來欺壓被統治階級,難怪宗教會被當作「精神鴉片(《黑格爾法哲學批判綱要》)」了。這裡有一個預設條件:靈魂先於肉體存在,且不會隨著死亡而消失。既然「靈魂不滅」,那就必要對死後的「去向」做出說明——這是「輪迴學說」發生的基礎。
婆羅門教的本質是為了解釋社會分工之不同。不過,當「輪迴說」發展起來,就要對一系列派生出來的新問題加以抉擇;譬如飲食選擇。(《摩奴法典》:「只有傷害動物,才能獲得肉食。而殺害動物閉塞上天的門徑,所以要避免犯戒食肉。」)試想:如果動物的軀殼裡可能住著人的靈魂,那麼肉食行為就會顯得殘忍。所以對印度教徒來說,特定飲食是「高貴」(教養、信仰、知識)的象徵。(如《薄伽梵歌》說,飲食分三種:「悅性」、「變性」和「惰性」。遵循「悅性飲食」,才能讓思緒安寧,保持覺醒以探索微妙之天性。)除最低等的種姓外,所有人都要避免吃牛肉(特別是白色的短角牛);而一切奶製品都要優先運用於獻祭儀式上。
人在這樣一個看似封閉的「輪迴局」中沒有出路(這個問題要待後出的沙門思想與印度教來解決:苦行沙門認為輪迴沉浮由業主宰,所以必要「業盡」以實現解脫;印度教則主張世間一切都是如幻之「現象」,只有「梵」才真實永恆存在,所以要與「梵」合一)。誰都不免輪迴,便有一個問題:如何永久保障貴族階級的優越地位?今生作為婆羅門,難道真的與平民一樣,下輩子都會面臨「載浮載沉」的風險嗎?如果真是這樣,那麼婆羅門就確實非常「高貴」:因為「制度設計者」本身沒有給自己留後路。但是他們真的會這樣做嗎?對不起!作為勝利民族的雅利安人是有機會「走後門」的:上三種姓的人有對「神」示好的「特權」。
「理想很美好,現實很骨感」。輪迴思想(眾生平等理念)至少不壞,但婆羅門的見解卻明顯偏心。婆羅門宣稱:只要心中有神,這一不朽的力量便會令人神聖;而「神」是不會出現在「賤民」心目中的。(主張「神」能完全主宰人類命運是神教的特點。)婆羅門作為「神」在世間的「代言人」,受到特權與特質的保障,得以專注於上層建築的開發——進行完美的修驗。這些被「揀選」的人若能克制情緒;在行為上嚴格奉行戒律、例行祭祀;實行虔誠、默想、禁慾;努力獲得智識——通過學習與修行,親證永恆真實之真理;最重要的是信奉神而得「恩寵」或使自身達到「梵我如一」之境界——這樣的人是可以徹底解脫輪迴之苦的。
(《摩奴法典》:「先已學習期滿的再生族,在按規定如此住滿家住期後,應即下定決心,斷然抑制其感官,生活在山林中。」「不要求死,不要貪生。」「要樂於思考『最高我』,坐禪。不需要任何物品,摒棄一切肉慾,唯與『靈我』為伍,在期待永遠解脫中活於下界。」「要控制自己的慾念,斷絕愛憎,避免傷生,為自己準備永生。」「要注意思考:人們由於罪孽而招致的輪迴,墮落地獄,在閻魔殿遭受拷打。」「苦行家將善業讓給朋友,惡業讓給敵人。自己則從事深入的內觀,超生到永遠存在的『梵』。」「忍讓、以德報怨、節制、正直、清淨、抑制諸根、認識法輪、認識最高我——真我、求實、戒怒,這些是義務由之構成的『十德』。」)
婆羅門「口銜天憲」、佔據上位、壟斷資源(其三大綱領:「吠陀天啟、婆羅門至上、祭祀萬能」的實際效用)。雖然,誰更「接近」神,誰就更有「權柄」;但是「對等」得,既然掌握了解釋經典的話語權,便有面對質疑的義務。(宗教語言表面華麗,但往往脫離現實;若無法有效證驗,其信用無疑是容易「破產」的。)長期以往,大眾難免對其信心破滅——失去等待「神跡」出現的耐心。「人民苦秦久矣!」社會壓力無從釋放,怨氣沒有宣洩途徑,積壓日久,便會產生「變革」之動能。統治階級固然可以動用軍事力量與社會資源來防堵源自基層的反抗,不過這終究是被動與消極的;而且「人心思變」,成為一股無法抵禦的洪流。
在代表了「最高智慧」的「天啟聖典」——《吠陀》中,(還有,在婆羅門的口中,)「神」是如此地「不公」。祂的「恩慧」局限於部族,是部落的專屬神明(「部落神」);當人們(他族)開始傾向於如此見解就會開始反抗。(既然得不到優待,何必「陪太子讀書」?)此外,作為專任的「神權代理人」,婆羅門在暮年可以拋棄世俗,閒居林間,悠遊自在地作內心提升,為死後服務。如《摩奴法典》說:「家長看到自己皮皺發蒼、子孫繞膝時要退隱山林間。」(四期:梵行、居家、林居、遁世。)由於不再關心現實,其重心便在探索「終極價值」;譬如自我、存在、意識、解脫等課題。(系列「奧義書」就是這些「梵志」的思索集與教育錄。)
這種模式令一些人得到啟發。他們脫離社會(組織良序系統)、專務修行,成為「自由民」(自然人);被世人稱作「沙門」。懷著對「神教」與「神權」的強烈質疑,對舊有經典不斷開發;將「神」的作用從「靈魂不滅、業力不失、輪迴無盡」的「生命現象系統」中剝離,與「人皆可成堯舜」的「人本」思想結合,最終形成「奧義書」中不由神幹預的「業報輪迴」思想——每個人都有機會通過修行實現「業盡」,從而永久地解脫輪迴與苦難。如《頻伽羅奧義書》云:「直至宿業銷,生似存蛇蛻;有身如月遊,解脫、無家士。」這一「進步」,為後續沙門思潮勃興提供了理論依據,也迫使婆羅門教教義繼續向「形上化」發展(印度教)。
再來看地理情況。靠近西部的印度河流域與恆河上遊地區多是新住民(雅利安人)的聚集地;所以在思想上,婆羅門教的理論基礎非常牢固。而南亞東部則多原住民,種姓思想遭到「稀釋」,使恆河中下遊地區的人們發展出較為自由的信仰形態。(印順導師《印度佛教思想史佛法釋尊略傳》:「釋迦族是東方的,卻是接近西方的;這是有助於理解釋尊的立場,不落二邊的思想特性。」)沙門陣營在這樣的時空背景中孕育滋生;這是一個擺脫了種姓藩籬的修士集團。在代表外來統治階級意志的婆羅門教盛行的時代,沙門思潮迅速萌發,反映了自由平權思想的孕育與民眾覺醒的發端。隨著他們的崛起,為「宗教改良」注入了催化劑。
(在西元前六世紀前後,作為正統文化的婆羅門教,其繁榮中心在恆河最大支流朱木拿河上遊的居樓國;作為非正統文化代表的沙門諸子,其活動範圍則集中在恆河中遊的摩揭陀國附近。譬如佛教的釋迦牟尼,其主要活動範圍——行化地區多在恆河兩岸的憍薩羅國、摩揭陀國和毗舍離國之間;也即現今的北印度和尼泊爾一帶。「正統」與「非正統」的區別,本沒有一定之標準;但可以從兩個角度來做判斷:一、社會組織良序系統,二、與治權合作。依此為據,類似我國漢唐之後的儒家文化被視為正統主流;而道、墨等學則在漢代以後成為非主流文化。又因人類社會的發展規律有其客觀性,所以具體情況會隨時代選擇有所變化。)
此時的信仰形態趨於兩極。早期認為神能主宰一切,若能取悅於神,便能在死後得到「拯救」與「復活」。另外一個極端:生死輪迴無盡,誰也不能避免——包括「神」(神也只是在現象界擁有較大福報而已)。或許神的能力可以賜予禍福(在現象界),但就智慧與解脫而言卻幫不上忙。良序、自由兩大思想體系內外抗衡,促使各自的教義進化;最終形成「形上之中道」——即具有「位格神」傾向的印度教。他們認為:「人格神」是顯現於輪迴的,但其「本來面目」之「真身」卻屬於「形上」。人類站在現象世界之視角,不能說祂有或者沒有;又因為不屬於輪迴,所以就更沒有會不會輪迴的問題了。是故解脫的唯一途徑就是與之合一。
在此,「神」的「位格」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問題。因為「超越人格的存在」是沒有形象的,即無法用經驗理解、言語描繪,所以幾大一神教都有不準描摹「神」的形象(拜偶像)的主張。(包括佛教,也是更注重於「五分法身」;具可參考《雜阿含六三八經》。)只是有的宗教偏重「人格化」描繪(譬如「天帝」),有的教說偏重「形上化」敘述(譬如「天道」);因為大眾對於「沒有用的神」無感,便只能用神話或者哲學以構建「溝通」之橋梁。(就世間倫理與一般道德的角度來說,類似《道德經》中所謂「視萬物為芻狗」的「形上神」是「無用」的。這種信仰形態若是再進一步,就是美國羅納德 M德沃金所謂「無神的宗教」了。)
在「神格」抬升的同時,「代言人」的特權也將動搖(神性的部分失去,世俗的部分保留)。以往所有信仰,全都建立在不可抗力因素的放大,使人毫不猶豫地臣服和低頭。無論是「大自然」還是「神」,哪怕「神的代言人」都能把人壓得喘不過氣來,直接導致大眾的覺醒與反抗;譬如兩千年後的西方啟蒙運動。(西方的「一神觀」確有許多邏輯問題;比如說「全知」、「全善」與「全能」,那就要對世間的苦難負責。用「三位一體」與「自由意志」諸說建立起來的神學體系雖能勉強自圓,遠不如印度教的「經驗哲學」哲思縝密。商羯羅的「吠檀多不二論」是人類所能達到宗教與神學的頂峰;被徐梵澄先生稱為「一切教之教」。)
其實,從「(梵天意志所決定的)靈魂轉世」到「(完全由業決定的)業報輪迴」(從「世人都說神仙好,哪有凡人做神仙」到「神仙本是凡人做,只怕凡人心不堅」),只有一步之距,然而這「一步」卻有非常重大的意義。因為前者是「萬般不由人」的——決定權在「神」(教職口喻),而後者——苦、樂所依據的業報則取決於個人;決定權在人,這就有了(部分)主導性。(《歌者奧義書》:「那些在世上行為卑汙的人很快進入卑汙的子宮,或狗的子宮,或豬的子宮,或旃陀羅婦女的子宮」。)與宣稱「死後審判」的神教相比,一有盡、一無盡,一有主宰、一無主宰,一能超然、一不能超然——理念大有不同。人類獲得了從未有過的自尊。
「業報輪迴」思想的本質是視眾生為平等:無論是動物還是高級祭司,他們的靈魂全都一樣,只唯一不同的是業(福報)。如《布列哈特奧義書》說:「依照一個人的動作和言行,他成為這、成為那;因此他的來生是:一個善業的人成為善,一個惡業的人成為惡——由淨行而得淨,由黑行而得黑。」(哪怕「神」也是福德眾生,故同樣不能避免輪迴。)一切取決於業,而業是有為的,是可以努力的;每個人只要「業盡」就能實現解脫(無需神旨)。因而輪迴思想本身並不消極,有部分進步的一面。不過,這對居於「正統」地位的婆羅門教而言卻是致命打擊。於是只能繼續發展,進化為印度教;得著人口便利,終成世界第三大宗教。
印度教是婆羅門教的升級:不但繼承並且揚棄了既有之教義,也綜合了其他各宗教說之主張;開發「形上學」,因應自由沙門思想對婆羅門教的對抗。相對而言,印度教更強調萬物唯一之本原——「梵」、「第一因」、「超類人格神」之「存在」和宇宙萬物的「統一性」。(在邏輯上已將其「最高價值之存在」擺到了無可置喙的高度。梵的「擬人化」,如《大森林奧義書》說:「這自我是一切眾生的主人,一切眾生的國王。正如那些輻條安置在輪轂和輪輞中,一切眾生、一切天神、一切世界、一切氣息和一切自我都安置在這個自我中」。梵的「形上化」,如《歌者奧義書》:「這是自我。它不死、無畏,它是梵;這個梵名為『真實』」。)
西元八世紀,吠檀多神哲學大師——商羯羅更是完善了「不二一元論」學說,成為印度教理論發展到巔峰的裡程碑。西元七八八年,商羯羅誕生於印度西南。他從小師從喬頻陀(《聖教論》作者喬荼波陀的弟子),學習婆羅門教經典。之後,遍遊印度各地傳道。在理論方面,商羯羅充分發揮了「吠檀多不二論」,強調「幻相」說:認為除絕對的「上梵」外,沒有任何真實(現象界只是「識」的反映與作用);而「梵」的另一面則與人類不死的靈魂(純粹的「我」、「本我」)在體性上無二。《大森林奧義書》說:「他在自我中看到自我,視一切為自我。」「梵」即「大我」,人的靈魂是「小我」,「小我」與「大我」本為一體——即「不二」。
那麼人類因何會沉淪呢?因為把感官經驗到的世間當作真實存在的了。(類似境、相、識的不同:從「世界觀」的角度將世間視為幻相。)沒有「智慧」才會淪落;如果能夠透過現象看到背後「真實之存在」,摒棄如幻不實的「經驗」,擺脫「虛妄」與「業」的束縛,達到「本真」,便可脫離痛苦的無盡輪迴——進入神妙的純粹極樂之狀態。如《蛙氏奧義書》將「自我」的「靈覺程度」分為四種狀態:覺醒狀態、夢中狀態、熟睡狀態和第四狀態(又稱「大覺位」或「死位」)。醒位、夢位都有意識,但前者受感官影響,後者則超越。不過,這仍是「相對狀態」;熟睡位即能突破這一局限。如果還能繼續向上,即得達到「與梵不二」。
具體的實踐方法:在心智上進行多方面的修養,逐步做到能夠區分「真假」;從而控制自己的感官,放棄對世間「物質現象」的執著。一心嚮往與「梵」契合:通過冥想,達到「梵我如一」的真理與真實,從而實現人的「本我」與「梵」合一。就世界觀來說,「吠檀多不二論」徹底將人類感官功能所感知的世界(經驗之存在)「幻化」了。(這有點「古典經驗主義哲學」的意味——更傾向於「唯心」的一面。)而「如幻」又非「虛無」——物質現象、靈魂之「神我」、具有人性的神都是有作用的;所以不能說「真實存在」,也不能說「根本全無」,一切都是如「幻」(「空」)的——是「梵」以「幻力」進行的神秘而不可喻解的作用。
(對於「梵」的認知與表述,類似龍樹「中觀行派」的方法:「遮詮」——「負面表列」。《大森林奧義書》云:「不滅者——梵,不粗、不細、不短、不長、不紅、不溼、無影、無暗、無風、無空間、無接觸、無味、無香、無眼、無耳、無語、無思想、無光熱、無氣息、無嘴、無量、無內、無外。」《自在奧義書》:「它既動又不動,既遙遠又鄰近,既在一切之中又在一切之外」。《剃髮奧義書》:「不可目睹、不可把握、無族姓、無種姓、無手無腳、永恆、遍及一切、微妙、不變、萬物的源泉」。《蛙氏奧義書》:「不可目睹、不可言說、不可執取、無特徵、不可思議、不可名狀;以確信惟一自我為本質,滅寂戲論、平靜、吉祥、不二。」)
最後,商羯羅還把梵分為「上梵」和「下梵」。他說:「梵」是不能用感官來經驗的,然而「上梵」的「真實性」卻不容置疑(通過經典得知、通過冥想證得)。解脫輪迴的方向應該是與「梵」合一(同樣用「涅槃」這個詞),而非沙門所追求的「斷滅」。實現解脫的「我」的「本態」是平靜與安樂的(「本具」),並非沙門認為的「苦」與「非我」。(意思是沙門把「上、下梵」混淆了。由於不達「上梵」,僅對「下梵」批判,所以沙門學說並不究竟。關於「上梵」、「下梵」、「上知」、「下知」諸說,可參考《剃髮奧義書》。)由於商羯羅改良了大梵信仰(具有了圓融的特徵),使印度教更具「吞噬性」,終成印度社會神教信仰的總繼承。
關於「通過感觀功能所經驗與認識的現象世界是真實的還是虛假的」之問題,有人問過佛陀;佛陀的態度是:不予回答(「十四無記」)。他認為:這個問題沒有實踐意義;若糾結於此便是徒勞浪費時間——與佛教所追求的解脫無關。而且輕易回答可能導致誤解,這會種下日後分裂的隱患。(由於邏輯不同,即便回答也是「雞同鴨講」。)佛教原屬沙門陣營,又突破了沙門有、無「神我」的局限。釋迦牟尼對於沙門各宗教說成功架構,形成了以實踐技巧為核心的經驗教法。後出佛教為了生存與發展,對於「佛不語」的部分有所開發;同時為了「奪嫡」,將自宗擺在比其他部派更為寬廣的位置,使自身理論有了被印度教銷釋的可能。
西元三世紀,以龍樹「中觀派」為代表的大乘佛教興起;用「負面表列」形式,導正「部派」中的「說有化論述」之傾向。這正中了商羯羅的下懷。他說:中觀理論中的「空」即屬「下梵」範疇——這等於直接宣判了大乘佛教在宗教理論上的「死刑」。(既然大乘佛教可以叱責部派為「不了義」,那麼邏輯上也就不能阻攔別人用同樣的說辭對佛教「釜底抽薪」。)同時,大乘提出「三身」理論。(在「位格比較」方面,佛教更是弱勢;因為沒有「造物創世說」。應知佛教的優勢在於「覺性」與「淨性」,而非「神性」。)既然釋迦牟尼是化身,為何不能是印度教的神所顯化的呢?(印度教宣稱:佛是「半人格神」,為其主神的「惡化身」。)
後出佛教理論體系的基礎被動搖了,且大乘佛教的成就之路既難且長,失去了對外護的吸引力(導致隨後對「即身成佛」的追求)。此外,部派佛教還有過度思辨的傾向,不利於大眾傳播。相對而言,同時代的印度教簡單易行,簡化了繁瑣的祭祀儀式與基礎理念;方便大眾理解和實踐,只要求履行社會義務而已(更近人性)。大家都誇讚自己的導師,信眾自然會選擇容易親近的一方。還有,「印度舊習,特好論辯。……競真理於唇舌之間,以空談為是非標準,假借王臣之權力以相侵軋,此印度之陋習也!(印順導師《華雨香雲華雨集》)「佛教雄健之風、篤實之行蕩然無存」,婆羅門在這一態勢下開展了積極復興的「虔誠運動」。
商羯羅在南亞次大陸掀起了由南向北的溼婆教徒「大復興」運動。他每到一處,便與在地的佛教僧侶(也有沙門諸師)展開辯論;諸宗僧人被紛紛辯倒,迫使大量僧人折服。佛教在各地遭受重大打擊。(玄奘歸國未久,那爛陀寺便開始閉門授課。)商羯羅的這次「進軍」把佛教徹底擊垮(失去了群眾基礎,遏制了發展勢頭,可謂大勢已去)。之後的印度佛教趨於「神秘化」(泡沫化)發展,最終消融在印度宗教的汪洋大海之中。有人說:佛教在印度滅亡是因為異族入侵。那麼請問:印度教、耆那教為什麼仍舊盛行?還有人說:佛教打敗了他教,成為印度宗教的大宗,所以才會遭受滅頂之災。那只能說是一廂情願的美好意念罷了。
(佛教在印度大陸失傳,原因無非有三:時空環境變化,失去基礎支援;脫離務實實踐,流於玄學思辨;偏離實相般若,方便本末倒置。其實,佛教在印度始終只是異數——屬於「教權」中非正統陣營的時代選擇而已。當時,剎帝利階級興起,成為沙門思想迅速勃發的基礎與後盾;而佛的種姓又影響了諸多「新貴族」的選擇。非要說佛教「打敗」他教、最尊最上,這也是可以的——但要就教義而言。首先,佛教令「神權」破產,讓每個人都有成就之可能。其次,婆羅門教、沙門諸師教說各有利弊;釋迦牟尼能夠博採眾長、成功架構,並用一己努力在有生之年實現宗教價值——無須等到死後;而且後人還能成功複製,這無疑是特勝的。)
商羯羅模仿佛教,在印度建立「四大聖地」:北方的在喜馬拉雅山中,西方的在印度西海岸的德瓦拉卡,東方的在奧裡薩邦海岸,南方的在邁索而邦。「四大僧院」至今猶存,是印度教的聖地;大批學者在那裡研究商羯羅留下的三百多部神哲學著作(主要有《廣森林奧義注》、《薄伽梵歌注》、《我之覺知》、《問答寶鬘》、《五分法》等;其中,《示教千則》與《有身疏》——《梵經注》最為重要)。商羯羅三十二歲時病逝於喜馬拉雅山麓的基達那特。尼赫魯在《印度的發現》一書中說:「他是一個奇特的混合物:一位哲學家、一位學者、一位不可知論者、一位神秘主義者、一位詩人,還要加上他是一位實際的改革家和能幹的組織者。」
商羯羅無疑是偉大的,其理論設計使得印度教更具哲學性與兼容性;有效「收編」了當時流行的所有宗教教說(為我所用),使印度教茁壯成長。然而這種高度,在當時乃至其後的歲月中並未得到所有人的理解,以至於有人說他是「假面的佛教徒」。(孫晶《商羯羅是假面的佛教徒嗎》:薄斯伽羅認為商羯羅是「佛教論說者」;筏羅婆說摩耶論是「中觀派的化身」;羅摩奴闍稱商羯羅是「以吠陀論遮面的假面的佛教徒」;識比丘正式稱商羯羅為「假面的佛教徒」。)此外,後出的佛教徒由於受到攻擊,喪失理性,編造神話醜化商羯羅;甚至還把商羯羅的早逝歸結為護法的報復。這種態度不但無助於貶低商羯羅,反倒是侵損了佛教的格調。
婆羅門教門派眾多:除了吠檀多以外,還有數論、勝論、瑜伽、正理、彌曼差等主要派別。數論派產生較早,對釋迦牟尼還產生過影響。勝論派是印度哲學中自然哲學的代表,認為世間萬物皆由「極微」構成(與順世沙門類似,與正理派關係密切)。瑜伽派相對注重實踐,期初與數論派關係密切,後陷入神秘主義。至於正理派,則專究邏輯學與認識論;對後出佛教的因明學說貢獻很大。還有彌曼差派,專門探討祭祀行儀及相關解釋;他們認為言教是絕對的、天啟的、神聖的、真實的、永在的(無創作者、本來就有),被佛教稱為「聲常住論」。一般認為:只有注重行法與哲思的彌曼差、吠檀多兩派是較為純正的婆羅門教派別。
以上是印度神教思想的大致介紹。再就大眾角度,紹介一般民間的信仰情況。受雅利安傳統文化的影響,婆羅門教原是信奉多神的。到了後期,產生雖有多神,卻以三大主神——大梵天、毗溼奴、溼婆(「三相神」)為根本的理念,顯示出向「一神教」過渡的傾向。大梵天是宇宙萬物的創造者。毗溼奴則具有世間性,能創造和降服魔鬼,是現象世間的保護者。而溼婆則是舞蹈與毀滅之神,是現象世界的破壞者;以男性生殖器官為象徵,並擁有不斷變化的身形。這三大神絕非獨立個別,他們全都具有「化身」性質。又據印度教經典來看,三位主神的位格是不定的,且誕生的先後順序也有不同講法,是具有特殊性質的「類一神教」。
在《往事書》(古印度文獻集,涵蓋內容非常廣泛,基本為神話歷史故事;包括宇宙論、神譜、帝王世系等。分為十二篇,約近兩萬頌;多為詩歌體,也有散文,以問答形式構成)中,「大梵天」被描述為擁有四個頭和四隻手,分別執持樂器、貝葉書、念珠和蓮花;坐騎是鵝王。大梵天創造了娑羅室伐底,並娶她為妻;娑羅室伐底同時又是智慧、文藝和科學的保護神。須要說明的是,「梵天王」與「梵」不同:一位是「類人格神」,類似盤古與宙斯;另一位則是「位格神」,即在「形上學」中所扮演的角色。此外,印度教始終認為:常人經驗的現象世界是不真實的;於是「盤古開天地」與「大梵造世間」的意義便有了天壤之別。
在三大神中,溼婆信仰是較具趣味和深意的。人皆畏死,其象徵意義便在人們心目中(被迫)不斷升級:說他既是毀滅之神,又是創造之神、收穫之神、豐饒之神、舞蹈之神以及瑜伽之神(瑜伽士及苦修實踐者的主神)。因而,這位神祇同時兼顧毀滅和創造(新生)兩面:既製造痛苦又帶來希望;代表並反映著世間的真相(不以個人意志為轉移的真實狀態)。《往事書》裡有一則故事,甚可玩味(頗多隱喻)。宇宙肇始,毗溼奴和梵天巧遇溼婆林伽;兩人分頭尋找起點與終點。毗溼奴化成野豬向下挖掘,梵天則變成天鵝向上飛翔。最終,毗溼奴放棄了,因而得到溼婆的祝福。相反,梵天卻因為(自以為)找到了起點,被溼婆詛咒。
在「晚期吠陀」時代,婆羅門教已發展得非常成熟。隨著教義的不斷推廣,在不同地域與民間傳統信仰融合,出現了類似希臘神話般五花八門的神祇體系。有兩部神話史詩:《摩訶婆羅多》和《羅摩衍那》,內含印度民族的「集體無意識」(包括社會良序與個人追求的法哲學思想體系),堪稱「印度的靈魂」。(民間信仰、大眾文學的力量不容小覷;神話故事是最有時效的傳播途徑,可比擬我國的《濟公傳》與《西遊記》。)據說有超過三億個神明,主管著各類事務。比如,溼婆和雪山神女結合,誕生了象徵著仁慈(和富有)的象頭神;毗溼奴之妻,是象徵財富及世俗功績的吉祥天女神;還有象徵著忠誠與力量的猴神——哈奴曼等。
傳說溼婆經常外出修行,且很久都不回家。有一次,妻子帕爾瓦蒂想要洗澡;為了防止他人闖入便令孩子看守大門。溼婆回家,看見男孩,便表明身份。可是孩子不認識溼婆,於是起了爭執。兩人兵戎相見;男孩不敵,便被溼婆砍去頭顱。由於溼婆使用的三叉戟威力超群,其頭顱不見了蹤影。事後才知道,原來都是一場誤會;溼婆便向創造神——梵天求助。結果,他們用一隻大象的首級代替頭顱,令其復活(《溼婆往世書》)。另據佛教文獻《四部毗那夜迦法》說:這位象頭神——「嘎內須」性絡暴戾;觀自在菩薩為了將其降伏,化身為女子去度化。象頭神一見傾心,便發願護持佛法;皆大歡喜,並有了「大聖歡喜天」的名號。
猴神哈奴曼的故事則見於《羅摩衍那》。據說,哈奴曼擁有四張臉和八隻手,以虎頭如意金棍為武器;他勇敢機敏、能力超凡,還熱衷於除惡揚善(可能為孫悟空的原型之一)。故事的起因是毗溼奴的化身、阿逾陀國王子——羅摩的妻子——悉多,被楞伽城(位於蘭卡島上)的十頭魔王——羅波那劫走。羅摩在救援途中,幫助猴王須羯哩婆奪得王位;猴王便派手下大將哈奴曼幫助羅摩。哈奴曼在海中搭建橋梁(有人認為:位於保克海峽間長達四十八公裡的海底沙梁就是傳說中「羅摩橋」的遺蹟),與惡魔大戰。最終,羅摩成功徵服強敵,救出了悉多。(在《摩訶婆羅多》中,「阿努曼」還被尊為「學術的傳授者、農事的庇護者」。)
此外,印度教還繼承了舊有之「史觀」,將世界的一個「周期」(人類文明發展過程)分為四大歷史階段(《薄伽梵歌原意》)。起先——太初,人們能夠自然感受神的力量(不需要依靠媒介)。物質世界與精神世界高度統一、沒有隔閡;人類可以通過心靈溝通和交流。世界上沒有痛苦、沒有悲哀、沒有戰爭、沒有宗教,也感受不到時間的流動(很像道家所說的「混沌」)。雖然是超越理解的,但終究可以說:這是人類(「超人」)的黃金時代。(《西方哲學導論哲學的起源》:「神話把事物的本源一直追溯至超自然時代——神話學家有時稱之為「強力時代」,……強力時代存在於「正常時代」之前……這個時代神奇之人不受時空限制。」)
到後來的「精神時代」,人類發現了「時間」、發明了工具,開始運用自己的「心智」(心靈與心智不同,意味著人們不同於懵懵懂懂的原始狀態,逐漸有了「私心」)。心靈交流受阻,也出現了戰爭。(既然有了私心,聽誰的呢?)這是神人共處的歷史階段;據說《羅摩衍那》的故事就發生在那個時代。再到後來,人類研究科學,發明了更多工具;於是,紛紛在精神與物質之間做出選擇。人們意識到:人與人之間有了距離;為了方便交流便發明了文字(逐漸產生依賴)。在這個時代,權力掌握在女人手裡(「母系社會」)。神話史詩——《摩訶婆羅多》就描繪了這一時空背景。(好像人們總是覺得「人心不古」、「今不如昔」,看來這是天性。)
最後,迎來了「卡利時代」。人們崇尚物質勝於追求精神;權力與迷信統治著人類的精神世界。神的存在只為少數人所感知,人類了解神的方法只剩下了神話與宗教。男人代替女性掌握權力(象徵著力量代替神秘,治權代替教權)。如今(據說始於西元前三一〇二年,將經歷四十三萬兩千年),人類正處於這一「歷史發展階段」;人性趨於黑暗與腐敗——貪、嗔、痴、慢、疑五毒猖獗(此說可能與佛教中的「增劫」、「減劫」概念有關)。(此外,《聖典薄珈瓦譚》還提到了釋迦牟尼佛。他們說:「在卡利年代一開始,至尊主將顯現在比哈爾的嘠亞;他將做安贊娜之子,名為『佛陀』。他的目的是要使神眾的敵人——無神論者困惑。」)
綜上所述,印度教教義無疑是豐富的。從最初的原始拜火信仰,隨雅利安人進入這片土地後不斷發展而來。不僅有傳統宗教與民間信仰,還結合了形上學、社會習俗等內容;其宗教觀、世界觀、倫理觀等複雜多樣,乍一看來甚至還有一些矛盾。譬如印度教有顯、密兩乘之分,密教盛行對「性力女神」的崇拜;在民間習俗中,還流行著宰殺動物甚至以活人為犧牲的祭儀。而在另一些教派中又嚴格奉行「素食主義」,提倡「梵行」(嚴格清淨的行為)。他們特別信奉「非暴力」或者「不害」(《廣森林奧義書》)之理想(影響到甘地),被列為再生族得以斷滅輪迴的五法之一。(《摩奴法典》:「要避免傷害任何生物,以免孤身進入來世。」)
自「吠陀」始,婆羅門教一直都是印度社會與文化的正統和主流(類似華夏視儒家學說為正朔)。雅利安人從骨子裡就是遊牧民族,社會組織能力低下;無法應對進入南亞後的治理需求,只能大力發展神學與宗教。婆羅門作為最高種姓的神職階層,壟斷了神在人間的「代理權」。民眾為了死後得到救濟,窮竭一生,從金銀、房屋到土地,不斷奉獻財物與「衷心」。教權獨大,使得古代治權必要依附於「神性」的「授權」。又因其超級發達的形上學,社會中充滿了濃鬱的宗教氛圍;仿佛神祇才是這個國度真正的「主人」。直到如今,宗教在這個國家以及絕大部分人民的心目中、生活中仍扮演著極為重要的角色,故被稱為「宗教博物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