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初,在芙蓉凰花園酒樓跟朋友們吃飯,我對一道蒜薹炒鴨絲印象深刻:整道菜幾乎看不到佐料,除了零星的花椒,就是淺綠帶白的蒜薹段,和帶皮的鴨肉絲。這麼清爽乾淨的白炒,我很久沒有在外面的餐廳裡吃到過了。如今的川菜館為了顯示自己比家常烹飪高明,常常多加佐料,油和雞精更是毫不手軟,「水煮」系列端上桌紅亮亮一層辣椒油,炒菜和燒菜則難逃被芡粉厚厚包裹的宿命。
過了幾天跟張元富先生聊天,他聽說我已經吃了蒜薹,連連搖頭:怎麼可能?四川的蒜薹要三月才上市的。我又跑去問芙蓉凰的老闆溫星先生:我吃的蒜薹是哪裡來的?這才知道,吃蒜薹和看油菜花一樣,要跟著緯度、溫度走。入冬到過完年期間,成都人吃的蒜薹大部分來自南部縣市或外省,售價也很貴,過年那幾天能賣到15-18元一斤!豬肉才多少錢!
蒜薹炒鴨絲可以空口吃,品味「早蒜薹」的清甜;也可以夾入春餅裡。當天還配有一碟涼拌三絲:胡蘿蔔絲、萵筍絲、折耳根(魚腥草)嫩芽。吃的時候把春餅攤在手裡,夾一些涼拌三絲,再夾一些蒜薹炒鴨絲,把春餅疊起來,一口咬下去。對外地人來說,包含折耳根的「咬春」可能無福消受,畢竟連汪曾祺先生都說:它(折耳根)有一股強烈的生魚腥味,實在招架不了!但是對於吃得慣的人來說,折耳根嫩芽是難得的清香型食物,和鴨肉一起入口,不衝突、很解膩。
差不多等到三月中下旬,成都人自己的蒜薹才姍姍來遲。最好吃的蒜薹產自成都西邊的溫江區,「打」蒜薹的季節到溫江農村,空氣裡都是蒜薹味,我走在農田裡,眼前仿佛是一片回鍋肉炒蒜薹的大海……溫江的蒜有多好呢?每年五六月,有很多雲南商人來這裡收蒜,拿回雲南銷售或種植,而且種出來的大蒜第二年還可以繼續播種,其他地區的大蒜不行,複種就變味了。
溫江蒜薹又長又白又粗,外層包的莖葉非常緊實——這是它跟北方蒜薹最大的不同,山東一帶的蒜薹收割靠「拔」,操作時不用彎腰,用一個帶鉤子的工具把蒜薹抽出來。溫江蒜薹不行,要用一個帶凹槽的棍子,凹槽中間插了一根針,農民彎腰下去,把針對準蒜薹外皮,從下往上一划,再用凹槽往下一推,把外層剮開,才能拎起蒜薹。一天下來,腰都快斷了。
夏天的時候,家裡老人經常勸我多吃生蒜,說能「打毒」,其實就是指大蒜能殺菌消炎吧。溫江的農民告訴我,蒜薹也帶有「蒜毒」,收割一天下來,他們的手黑乎乎的,臉上濺了蒜薹汁液,這些部位之後都會脫一層皮。種蒜薹是個苦差事。有一年蒜薹供大於求,一斤售價不過兩三毛,農民們就索性讓蒜薹老爛在地裡,等著最後收大蒜。
我花了很長時間才搞清楚大蒜、蒜苗、蒜薹的關係:每年九、十月稻收以後,四川農民把大蒜埋在土裡,上面鋪上稻草。等到過年的時候,蒜苗就大量上市了。沒有上市的蒜苗繼續發育,慢慢地從中間長出花芯,就是蒜薹。等蒜薹賣完了或者老了,底部的大蒜就成熟了,農民又把蒜挖出來賣——整個過程循環往復,我忍不住問:大蒜可以一直留在土裡嗎?我以為大蒜會自動長成蒜苗。農民告訴我,大蒜如果一直留在土裡會腐爛變成空殼。我忍不住感嘆「還真是折磨人的植物啊!非要讓人把它挖出來透透氣!」
大蒜不會跟韭菜那樣開出招蜂引蝶的花朵,蒜薹頭上那個像花苞一樣的節,會一直維持到老。老了的蒜薹,頭部會跟彈簧一樣捲起來。那個時候的蒜薹,就不值得吃了。
蒜薹白色部分越長,口感越嫩
切溫江蒜薹,能聽到脆生生的聲音,入口柔嫩清甜。大量上市的時候,一斤價格差不多3-5元。當地菜農習慣只捆頭部,不像其它地方賣蒜薹,兩頭都綁了繩子。一般一捆1斤左右,買回家夠吃兩頓了。陪我去田裡看蒜薹的劉建是溫江當地人,也是一名資深廚師。我們用剛從地裡擇的蒜薹炒了一份蒜薹肉絲,我一個人吃光了一大盤!劉建的家人看著我一口接一口,毫無同吃的興趣。劉建說,從早到晚都聞著蒜苗味兒,早就飽了!
除了炒食,四川人還喜歡把蒜薹放進泡菜罈子裡,既可以當泡菜吃,老泡菜也可以作為燒菜的佐料,增加風味。劉建生於上世紀七十年代,在他小時候,蒜薹是家裡為數不多的經濟來源,也是他偷偷摸摸惦記的美味:趁大人不注意,他拿兩根蒜薹擇成幾段,放進瓶子裡,再加一點醋、醬油,然後蓋上瓶蓋藏到角落裡。等幾天蒜薹泡得差不多了,再偷偷把瓶子帶到學校,當做零食跟同學們分享。
最「嫩氣」的蒜薹不過十幾天。這時候是吃蒜薹的第一重境界:熘。以三成油溫(約90℃)把碼了芡的雞絲炒散,然後把雞絲倒出來;鍋裡留少許油,再把雞絲和蒜薹一同下鍋,翻簸兩下就趕緊出鍋。整道菜除了鹽什麼都不用加,蒜薹是當之無愧的主角。
過了這段時間,蒜薹長老了一點,炒蒜薹的時候可以略加一些醬油,油溫也要更高,這是吃蒜薹的第二重境界;等最後蒜薹更老的時候,就可以加豆瓣醬同回鍋肉爆炒了,這是吃蒜薹的第三重境界。
如今外地人說到川菜都怕麻辣,在這種輿論場裡,很多四川人也經常把「四川菜主要就是麻辣」掛在嘴邊。有一次我實在忍不住問一名老鄉:你家過年的時候,一桌子菜有幾個辣的?
他想了想說:好像沒幾道菜是辣的。
蒜薹炒肉,就是過年的時候四川人餐桌上「清炒」的代表,冬天的蒜薹細嫩爽口,而等到三月,四川本土蒜薹上市時,搶著時間吃一口脆嫩的清炒,才算沒有辜負這個春天。
十多年前在北京上大學,六七月還在食堂裡吃到過蒜薹炒肉,入口就像咬老樹枝的口感,我居然也能咽下去。如今回憶起來,頗同情當時努力嚼蒜薹的自己。
文:爾雅,轉載請註明出處。
惟味與色無可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