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西仡佬族第一部詩集《青樹》,是仡佬族詩人郭金世「寫給父親的組詩」,全書收錄了160首作品,幾乎每一首都與青樹有關,與「你」(詩人的父親)有關。而詩人的父親,也正是仡佬族人的象徵和代表。其勤勞堅韌、寬厚隱忍的「青樹品質」,正是詩人心為之系的根由。
對廣西仡佬族詩人郭金世來說,詩歌就是「還原」的藝術。而這種「還原」卻非空間和事物的拼貼重組,也非物是人非的廉價感懷,而是一次浸透了詩人情感的聖地重返。詩人以現實中自我的視角反觀故鄉風物,打量大山深處那片神秘的苞谷地,想像這苞谷地裡的父親。父親是詩人著力勾勒的形象,這個人物身上寄託了詩人太多的情感。而隨著歲月的沉澱,這情感卻屬於詩人與父親之間沉睡的秘密,需要藉助詩歌的方式去激活和喚醒。確切地說,打開深藏父子情感的神秘匣子需要等待時機,需要詩人調動所有的日常積累,以聯想和回憶的方式去還原心中的故鄉,在故鄉尋覓父親的身影,而父親形象的還原又依託著深切的懷念。
首先是以意象的疊加還原故鄉。在郭金世心中,故鄉是一片神奇的土地,也是構築詩歌地理空間的基本材料。那裡有青樹、苞谷地、太陽河、石頭城,這些意象也許在過去的生活中熟視無睹,但經過審美提煉,頻繁地出現在他的詩歌中,就變成了復現故鄉的建築材料。如《詩歌的祭祀》對故鄉有這樣的描寫:土牆房,青瓦礫,苞谷花/以及斜靠牆角的水煙筒/依然綻放時光雕刻的清涼/青樹,苞谷酒,漏風的山梁/還有從不寂寞的雞鴨牛羊。寥寥數筆,一個古色古香的仡佬族古村落就展現在我們面前。應當說,面對家鄉,詩人的情緒是平靜的。他沒有刻意去美化那片蘊藉了深厚情感的故土,而只是客觀地描摹,很大程度上在於服從藝術表達的需要。畢竟,對詩人來說,故鄉的一切因為父親而有意義。
如果說青樹、苞谷地以及山川河流等自然景物構成故鄉的物質外殼,那麼,那裡的民風民俗、風土人情則是故鄉的精神內核。《三月,與祖先品嘗寨子的盛宴》就把自然景物與民情風俗縫合到故鄉的圖譜中:每年只有一個三月/他們如此一廂情願祈禱一切/是因為三月的春風/把香燭託夢給祖先,還有這片森林/與祖先一起狂歡,讓寨子的眉頭舒展開來/一種符號式的祭祀場給寨子增添了新綠。詩人描述流傳在仡佬族山寨三月的祭祀風俗。這種祭祀活動的場面並沒有我們通常所想像的那麼肅穆和莊嚴,而全然是另一番景象:森林仿佛也與祖先一起「狂歡」,寨子因祭祀活動的展開而「舒展眉頭」「增添新綠」。這分明是一場別樣的祭祀活動,也許詩人心中的故鄉,本身就是一個異質性空間,而不是黃土高坡那樣的故鄉。它的特異性就在其民族性,這種包括祭祀儀式在內的民族元素,是郭金世構造詩歌審美空間的靈魂所在。
其次是以物我合一還原藝術形象。故鄉是文化的產物。故鄉之所以為故鄉,是因為有人,是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所搭建的精神堡壘。人與故鄉的關係如《大山裡的阿爸》的詩句:你對這片土地如同生命一樣虔誠/所以,用軀體撐起一個堅實的空間/其實,你就像這片土地蒼老得連自己也數不清/在泥土裡雕琢多少圈年輪。父親在蒼老的土地上雕琢「年輪」,撐起了「一個堅實的空間」。而這個偉岸的父親形象是與故鄉的一切血肉相連的:沒有人分得清你和青樹的影子/有什麼區別,其實你就是一棵青樹(《冬天的告白》)。青樹是郭金世詩歌中的核心意象,也是最能代表故鄉的文化符號。青樹在郭金世詩歌中反覆出現,顯然被人格化了。這種「人」與「樹」的物我合一是父親農耕文化人格的表徵。即使到了城市,父親也無法脫離鄉土情愫的牽絆:兒子清楚地記得你首次搭車到縣城/竟然看花了世界,從此/你每天都用一種古老的方言/敘說那群久遠而熟悉的苞谷人。這是父親鄉土經驗的延伸,也是農民農耕情結的體現。在此,父親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鄉下人。詩人不斷強化這種人格特質,以致「人」與「樹」相互輝映的描寫在其詩歌作品中比比皆是:一個老實巴交的男人/沒有輝煌,也不追求功名/像一棵站立的青樹(《三月的祭祀》)。老實巴交,沒有輝煌,也不求功名,深深紮根在仡佬山寨,這是父親人格最直接的注釋。
然而,詩人並不迴避苦難。大山裡的故鄉是農耕文明的縮影,是詩人烏託邦想像的起點,卻並非理想的終極之境。在苦難面前,父親是倔強的,他不肯向命運低頭:每個腳印敲響天空的窗門/猶如陽光在樹林和溪邊播撒的民謠/每個音符都是你對命運的抗爭(《大山裡的阿爸》)。而這種「抗爭」並非一朝一夕的事情,而是長期的、漫長的過程:在你的抽吸聲中/我聽到水的波紋撞擊水煙筒的音樂/依我看來,這種樂聲來得那麼輕鬆/那麼動聽,但你的眼神告訴我/水煙筒表面的光滑是一天天拿捏出來的/甚至,那些春暖花開的光景/也是經過冬天的醞釀與發酵/從此以後,我明白了你的沉默寡言/那是一種擔當,一種承載(《日子拿捏光滑了水煙筒》)。詩人把父親吸菸的聲音表述為「水的波紋撞擊水煙筒的音樂」,那是「輕鬆」而「動聽」的音樂。在詩人眼裡,父親所持的是一種樂觀豁達的人生姿態。然而,畢竟生活是沉重的,需要生命去承載。「春暖花開的光景」是「經過冬天的醞釀與發酵」而鑄就的,就像「水煙筒表面的光滑」是「一天天拿捏出來的」。這種「抗爭」表面上沉默寡言,但沒有言說並非消沉和無為,事實上意味著一種「擔當」,一種「承載」,顯示出父親堅毅和深沉的性格。
第三是以記憶的激活還原情感。閱讀郭金世的詩,撲面而來的是濃烈的情感性。那是對父親發自內心的祭奠與懷念,更是詩人自我人生旅途的自我反省。所以,時空與形象的還原並非詩人審美表達的終極目標,而更多是為情感的還原提供地理背景和人物要素。所以,情感的還原依然是從故鄉風物的個體經驗出發的。詩人試圖以「模仿」的方式完成這種體驗。他要用「仡佬話」去喚醒那份情感,去破解情感的密碼:哪怕是模仿一片青樹葉成長/衰敗枯黃的脈絡,我也找到那份情感(《模仿的解碼》)。情感的還原來自詩人自身的體驗,當然也是從「我」與父親的關係入手的。我們看到,父子「代溝」同樣存在。關於我們之間代際的經驗/積累了很多童年、愛與缺憾/全部堆滿那間搖搖欲墜的老房子/成為我們刻骨銘心的邊際(《樹梢垂釣著所能擁抱的詩意》)。文學史上,大凡關於父子關係的想像都源於一種情感的相通,或說一種彼此的理解和領悟,畢竟父子「代溝」是需要時間去消弭的:在一片漫無邊際的玉米地/我終於成為你的一棵玉米/你的渴望,也是我的歸宿(《距離》)。如果說「玉米地」是父親的世界,代表著一種寬廣的胸懷,那麼,如今的「我」成了這片玉米地裡的「一棵玉米」,父親的「渴望」成了「我的歸宿」,父子的情感距離也在一種理解和領悟中趨於消弭。
如果說情感還原的基礎在於個體性經驗的喚起,抑或緣於父子關係的自我鏡像化,那麼,情感還原的審美機制則是通過記憶的激活所開啟的。在詩歌語法上,郭金世詩歌在發生機制上屬於「過去時」。某種意義上,郭金世的詩歌世界就是「記憶中的世界」,是由記憶的碎片連綴起來的。那樹梢釋放的春意,那苞谷酒的誘惑,那從不寂寞的雞鴨牛羊,結成了一張記憶的網,勾連著詩人與父親的感情。而詩人彷如一個小小的生靈,被這張網所捕獲,被包裹得嚴嚴實實,無計可逃:很多地方,都走不出你的胸膛/馬背梁,九十九堡,霧大王/以及通向天外的羊場小道和坳口/每一根茅草都點綴了你的想像(《給靈魂打個電話》)。詩人之所以走不出父親的「胸膛」,就因為父親的世界是無比寬廣的,隨著記憶的軌道無限延伸,甚至「通向天外」。在這裡,懷念父親似乎不再是詩人個體的事情,也不再顯示出創作主體現代身份的優越感,反而顯示了一種博大精神對個體「小我」的關懷。這種關懷在詩中表現為人生的導航:你始終牽著我的手/走向太陽升起的地方/你告訴我,追趕太陽/在秋天收割一片溫暖(《你的囑咐悄無聲息地發芽》)「太陽升起的地方」是自我價值實現的隱喻空間,而「追趕太陽」也就成了父親對詩人的期許,抑或一種人生指引。
郭金世把詩歌當作「還原」的藝術,在對過去的回望中接通了他與故鄉、與父親的情感記憶,在記憶的激活中還原,在還原中找尋人生前行的方向。
(作者簡介:王迅,青年學者,批評家,中國現代文學館特邀研究員,在多家核心期刊發表文章150餘篇,出版論著4部。)
[ 責編:張悅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