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9月,安踏體育的全新冬奧主題旗艦店亮相上海南京路步行街。(IC photo/圖)
又一個服裝品牌倒在2020年。
11月10日,上海破產法庭公眾號發消息稱,正在破產程序中的艾格品牌Etam以一折價清理庫存。法國時裝品牌艾格1994年進入中國,高峰期有3000家門店,曾是80後、90後青春記憶中的中高端品牌。
早在2020年初,進入中國市場27年的真維斯也進入破產清算程序。此後,美國服飾品牌Old Navy、曾被稱為「時裝之王」的ESPRIT相繼撤離中國市場。2020年8月,「一代鞋王」達芙妮宣布退出中高檔品牌的實體零售業務。
相反,一些傳統國產品牌,卻在行業震蕩中逆勢上揚。
鄂爾多斯(600295.SH)、太平鳥(603877.SH)、波司登(03998.HK)、安踏(02020.HK)和李寧(02331.HK)過去十年的財報顯示,淨利潤和營業收入幾乎都經歷了「V」字曲線,在2012-2016年間先後觸底,而後反彈,至今持續上揚。
2020年「雙11」,天貓女裝商家直播榜前十大品牌中,有八個是國產品牌,前三是常熟的波司登、杭州的伊芙麗、寧波的太平鳥。天貓運動戶外商家直播榜上,福建的安踏集團旗下品牌FILA(斐樂)官方旗艦店、安踏官方旗艦店,分列第三、第五。
這些曾處於價值鏈底端的中國服裝品牌,是憑藉什麼步入上升通道的?
多品牌,單聚焦
中國服裝行業的起伏,可以在各家公司財報的敘述中找到相似的答案。
改革開放後,得益於勞動力優勢,中國紡織服裝工業迅速增長,承接了歐美等發達國家的產業轉移,成為全球最重要的服裝生產國。
轉折點發生在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發生,棉花、石油等原材料價格波動,同時國內勞動力價格不斷上漲,人民幣匯率升值,使服裝外銷遭遇重創。
走不出去,加上「群狼環伺」,做貼牌外銷業務的國內服裝品牌在2012年前後陷入低谷。
大環境變動之外,還要為自己的盲目樂觀付出代價。2008奧運年,全國掀起運動熱潮,鞋服企業在樂觀情緒中大步擴張,買品牌、增門店,激進策略導致的庫存危機在幾年後越來越明顯。據報導,2012年上半年,李寧、安踏、361度、特步、匹克等42家上市服裝企業存貨總量高達483億元。
服裝企業的甩賣潮、關店潮此起彼伏。2015年波司登的財報中可以看到,它調整了過度擴張的戰略,把13000多家門店砍到了5000多家。
面對危機,多數目前崛起的國產品牌在當時選擇了相似的戰略,即專注細分領域,打造多個品牌。
最典型的是鄂爾多斯。2016年,鄂爾多斯羊絨集團拆分為四個品牌,均以羊絨衫為主,但分別針對高端人群、中產階級、傳統客群和年輕客群。
此前一年就任鄂爾多斯集團董事長兼總經理的王臻,推動了這一變化。王臻今年40歲,其父王林祥是鄂爾多斯集團的創始人。
王臻打小就在工廠長大。放學就去會議室寫作業,大人們在旁邊開會,經常開到午夜十一二點。
「那時候做外銷,交期很緊,周末大家一起去疊羊絨衫、打包裝、搬箱子。我特別擅長疊羊絨衫——哪種疊法打開以後,衣服摺痕正好在縫線這裡,穿上去就看不出來。」王臻對南方周末記者說。
15歲,王臻被送到倫敦讀書,後來考上劍橋大學。2005年,她辭掉了在諮詢公司羅蘭貝格的工作,次年回集團創立了子品牌「1436」。
王臻身上的棗紅色毛衫還是十年前買的。她對南方周末記者回憶,曾經的鄂爾多斯羊絨專賣店,像個大賣場,男女老少、各種各樣的衣服都在賣。
2016年,一次大規模的市場調研結果顯示,消費者眼中的鄂爾多斯,品牌認知模糊、老化、貨品管理和形象管理能力薄弱。王臻和團隊開會,決定拋棄老路,重塑品牌。
「現在的消費者需要的不是一件功能性產品,還得符合審美和需求。如果不能很快轉型,變成一個全品類、全系列、有鮮明形象的品牌的話,很快就被淘汰了。」王臻說。
拆分成四個品牌後,一些經銷商因此流失,但王臻認為,這也是對合作者的篩選。
與鄂爾多斯的裂變不同,安踏細分的方式是收購。安踏集團展示給南方周末記者的資料顯示,如今其旗下有23個子品牌。
「多品牌屬於『東邊不亮西邊亮』,會形成一個很好的匹配。」安踏集團副總裁李玲告訴南方周末記者,「只要是運動服裝,我們品牌基本全覆蓋。」
「一個品牌不能無限做大,它一定有固定的受眾群,沒有一個品牌能滿足所有人的需求。」李玲表示,這也是安踏收購多品牌的原因之一。
李寧採取的策略是「單品牌、多品類、多渠道」。李寧旗下有多個品牌,主品牌佔絕對核心地位。2016年,李寧品牌的收入佔集團總收入的99%。
不過,李寧主張建立不同品類主導的店鋪類別,如綜合店、籃球店、跑訓店、運動時尚店。
類似安踏,李寧也開始「吃掉」國外大牌。2020年11月,英國鞋履品牌Clarks公司將多數股權以1億英鎊的價格出售給萊恩資本,萊恩資本的主席正是李寧。這是Clarks在其195年歷史上首次出讓控制權。
2019年,安踏體育營收339億,李寧營收139億。政府補貼收入,安踏拿到了10億,李寧為6389萬。政府補貼安踏的原因是「肯定其對當地經濟發展做出的貢獻」。
在幾家公司的財報中,貼牌代銷的出口業務佔比越來越少了。王臻說,目前外銷的產量佔30%-40%,但收入連1/10都不到。「外銷是你給別人代工,只收一個加工費,和國內市場完全是兩個概念。」鄂爾多斯外銷的接單主要是彌補淡季的收入。
(梁淑怡/圖)
收歸直營
細讀財報可以發現,這些國產品牌在渠道上都做了一樣的動作:門店逐漸收回直營。
以安踏為例,過去主要採用多層級的分銷批發模式,早期能以較低的投入快速搶佔市場。但弊端是總部對渠道的控制能力弱,難以及時了解經營情況。下遊的經銷商一旦庫存積壓嚴重,難以生存,品牌也會受到波及。
李玲回憶,2012年左右,為了降庫存,安踏從品牌批發商轉型為零售商,訂貨會從一年4次改為6次,整改了一千多家門店,將庫存清零或回購,迅速關閉經營不善的店鋪。現在安踏品牌有60%的零售商收歸自營,集團旗下其他品牌門店都是100%直營,
太平鳥2016年的IPO報告顯示,其大力拓展直營銷售模式,2017年,直營收入(包括線上及線下)佔收入的65%。
波司登的羽絨服業務2012年自營佔17%,批發佔58%;2019年,羽絨服自營佔59%,批發佔36%。
鄂爾多斯也是如此。王臻回憶,以前經銷商拿貨回去賣,總部沒法及時掌握門店的數據,「比如一款衣服在北京已經賣完了,山東還剩著好多,但北京不知道」。
財報顯示,從2016年到2019年,其直營及控股門店從493家增加到了634家,經銷商門店數量在600家左右,稍有下降。
直營有利於品牌掌握一手的銷售數據,能更好地控制終端、統籌全局。鄂爾多斯羊絨集團絨紡事業部副總經理高麗忠告訴南方周末記者,「拿回直營以後,更能快速把握各地缺貨情況,快速調貨,形成良性循環。」
但另一方面,收歸直營也是無奈之舉。
何君在服裝行業深耕十數年,她告訴南方周末記者,在成熟的歐美服裝市場,品牌方與零售商分開很常見。品牌公司負責上遊的營銷、設計等環節,批發、零售交給下遊的經銷商。
但國內服裝市場整體發展較晚、門檻較低,經銷商水平良莠不齊。「確實沒有那麼多好的經銷商。如果有,品牌方為什麼一定要直營?實在是沒辦法繼續合作。」
收歸直營給品牌帶來的一個壓力是,庫存自負。一旦銷售不佳,壓力顯著。近年來,電商、奧特萊斯是去庫存的主要流向。
何君指出,早期電商是各品牌消庫存的重要渠道,現在依然發揮著重要作用。以銷售品牌折扣商品為主營業務的電商平臺,成了重要渠道。
在線下,開設工廠店、進駐奧特萊斯,也蔚然成風。
太平鳥2019年財報顯示,奧特萊斯渠道零售額較2018年增長超過四成。「庫存商品原值連續3年下降。」太平鳥CEO陳紅朝對南方周末記者說,奧特萊斯佔到消庫存渠道的50%。
打折生意紅火。新華社報導,2020年3月以來,上海各大奧特萊斯月均銷售額同比普遍增長30%以上。
「快反」生產
「以前,一個款的衣服賣幾十萬件,大家撞衫了,彼此還挺有好感。現在變成你穿這件,我就不想穿了。」何君指出,消費理念反作用到服裝企業,讓生產模式逐漸變為小批量、多批次、多款式,滿足個性化。
緊跟市場需求,需要品牌做出「快反」,也就是通過銷售數據,洞察消費者需求,進行產品的快速開發和生產,提供柔性供應模式。
近年來,多個品牌都在提高快反能力。
王臻介紹,以前每年經銷商訂貨會都是把貨訂好,提前半年生產。「現在訂貨只做一部分,另一部分柔性生產,如果這一款賣得好,再追加。」
高麗忠說,現在鄂爾多斯只生產訂貨會上70%-80%的訂單,留下20%-30%,根據市場的反應快速補單。越是小批量生產,越不會有大量庫存。
太平鳥亦在追求快反。2020年10月,南方周末記者在位於寧波的太平鳥新總部大樓進門處,看到一塊巨幅電子屏,上面顯示著實時更新的旗下各品牌線上、線下零售數據,十幾秒就變動一次。
太平鳥CEO陳紅朝說,2017年之前,太平鳥的生產模式是開完訂貨會,下單,供應鏈再去準備和生產。2015年,開始感覺不對勁,「雖然利潤還很好,但加盟商開始壓貨了,零售庫存增大。我就知道有點被動了,2016年就堅定要轉型。」
2018年,太平鳥開始強化存貨管控,制定快速反應的供應鏈。「我們以前賣完就結束了,去賣其他庫存多的,所以老是在賣庫存。其實供應鏈改造的核心,是讓我洞察到需求。」現在,發現暢銷品,會立刻全鏈條反應,追加生產。
不像鄂爾多斯是全鏈條自己負責,太平鳥的供應鏈是外包的。陳紅朝希望把供應鏈綁得更緊,「公司總部剛搬到這,所有的供應鏈,必須在寧波有辦事處,有工作人員可以及時跟我們對接。」
快反雖好,但對於供應鏈上做代工的廠商來說,單子變小了,成本變高了,利潤空間被壓榨。
此前,小批量的服裝訂單,無廠問津。何君說,她的服裝品牌產量不大,就算願意提高單件製作成本,工廠也不願意接單,嫌單量太少。
但現在,在小單量、多批次的趨勢下,行業整體面臨轉型的陣痛。
在廣州做潮牌服裝生意的90後陳森雁告訴南方周末記者,「這就是趨勢,沒辦法拒絕。」他的全線品牌基本上都在做快反。「70%-80%按預定來生產,留下30%隨機應變。」
他舉了個例子,以前廠子不接1000件以下的單,後面發現,來詢單的都只做500件。「你想一想,只好500也接,因為1000的單已經沒有了。」
何君說,從長遠看,工廠必須要轉型,跟當年品牌轉型一樣。「當消費者變了,最先感受到的是品牌,因為它直面消費者。現在存活下來的品牌,都是當時勇於變革的,不想變的就死掉了。工廠其實也一樣。」
何君與合作工廠的老闆聊天,結論是,未來只有兩種工廠能生存。一種以規模化生產、低成本取勝,另一種做小而美的生產。「如果拼不過那些又有規模又有量的工廠,你就要轉型了,否則夾在中間很難受。」
抓住90後
2001年,太平鳥成立女裝公司,陳紅朝就出資加入了。在此之前,他曾經在寧波杉杉股份做過部長助理。杉杉作為第一家服裝業上市的公司,如今在服裝上已經聲響不大。
陳紅朝說,「市場像流水」,消費者喜好在變,今年賣得好的東西,明年很可能就不好賣。在太平鳥,他最怕的是數據顯示「消費者偏老」。
2016年,他堅持年輕化轉型,擁抱新客戶。這付出了代價,2016年太平鳥淨利潤比上年下降20%,加盟店收入減少18%。他分析原因是,原來熟悉的客戶覺得你變了,不買了,新客戶還沒有認識你,「剛開始年輕化,火候和力度把握得不是那麼好。」
時尚專欄作家冷芸也對南方周末記者分析,2010年前後很多國產鞋服品牌陷入停滯,因為2010年左右正是90後開始踏入社會,「陷入危機的品牌基本上都是從失去90後消費者開始的。」
在太平鳥的戰略上,早年是聚焦18-40歲客戶群,2017年改為25-30歲都市男女,2019年又變成了20-30歲時尚青年。
因為追逐年輕化,太平鳥上電商這趟車也是最早的。
2008年,淘寶商城上線,太平鳥就進駐了,並且成立電商事業部。2014年,開始做電商特供。2020年「雙11」,太平鳥旗下服裝品牌總銷售額在5分鐘內突破10億。
鄂爾多斯在2010年進駐電商,一開始以賣庫存為主。2016年,開始做電商專供款。目前電商銷售額佔比超過20%。安踏是2014年組織專門團隊管理電商業務,如今線上銷售額已達同品類第三,僅次於阿迪達斯、耐克。
冷芸說,與專供電商渠道的服裝品牌相比,傳統鞋服品牌做電商不但沒有劣勢,還勝在品牌力。「雙11前三年,排名前十都是純電商品牌,現在大多是傳統品牌」。
直播也沒有掉隊。如今在李佳琦的直播間,太平鳥、波司登是常客。太平鳥做直播是從2016年開始。2020年已經多次出現在薇婭、李佳琦、劉濤等明星直播間。現在開始做品牌自播,雙11期間,所有旗艦店連續直播22天,女裝、男裝、童裝自播的直播間均是天貓細分直播排名的前三位。
國際化也是共同的戰略。
2008年,王臻請來曾在Chanel、Fendi供職的法國時裝設計師吉樂·杜福爾擔任創意總監。杜福爾來了之後,從一堆模特中挑出了劉雯,合作已持續11年。鄂爾多斯和劉雯的聯名款已經發布三年,雖然貴,但賣得不錯。
王臻說,旗下不同品牌的設計總監來自不同國家,英國、義大利、德國、法國、美國都有,也有設計師搬家到了中國。「這十年變化真的很大。」
太平鳥的供應鏈雖然外包,但非常看重研發設計。財報顯示,2014年有設計人員346人,2019年是498人。
設計師都是二十七八歲。陳紅朝說,「我們的95後設計師,天天跑國外,日本、首爾、巴黎、紐約……他們的眼界全部被打開。」
如今,這幾家逆勢上揚的國牌,毛利率都達到了50%左右。2019年,鄂爾多斯服裝毛利率54%,波司登55%,太平鳥54%,李寧49%,安踏55%。
2020年以來,撤出中國市場的國外大牌不少易了主。但是這幾家國產品牌,從創辦至今,創始人或其子女始終掌控著公司。
今年,陳紅朝問過女兒一個問題,「作為00後,現在國外的品牌和國內的品牌在你心裡是什麼看法?」女兒說,「爸,沒什麼太大區別,關鍵是我自己喜不喜歡。」
(應受訪者要求,何君為化名)
南方周末記者 敬奕步 南方周末實習生 黃欣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