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業往事:君子、小人、大師,那個被團滅的民國湖南茶業人
洪漠如
小人之為物,有時候不僅僅是個人道德品質的畸形,那是一種歷史的需要。中國歷史因為有他們的存在,才顯露出了一種滄桑斑駁感。他們能詭巧地遮掩隱秘,又能適當地把隱秘裝飾一下昭示天下;他們能快速適應巨大的社會變動,又能一本正經地在變動中翻臉不認人;他們能在心底蔑視一切崇高,又能揣度時代最想聽到的聲音。他們站在偉大的對立面,需要時間給予我們一定的距離,才能看清楚他們的本來面貌。
資江邊上,山美水美
去過無數次安化,還是第一次到益陽。去一個地方,總得給自己找個理由。儘管在此之前,已經有很多去益陽的理由非常充分了,可還是因為各種原因沒能成行。這一次,是必須得去了,因為那些神交已久的朋友,手上掌握著一些重要的歷史資料。恰好,我梳理到這一段的時候,踩在了歷史的空白點上。那是一個被遺忘的時代,很多名字我們都已經不記得了。但他們確實很優秀,因為有他們的存在,才能合理的解釋安化在那個時代的繁榮,才能看清楚湖南茶產業在那個時候的重要位置。掌握這些資料的是一個前輩,僅僅憑著自己的熱愛,在廢紙堆裡擰出了很多重要的內容。在湖南這個很小的安化黑茶愛好圈子裡,很多時候會看到我們兩個在某些觀點上出現分歧,於是起鬨的人就開始你一言我一語的站隊了。在此之前,我們素未謀面,在表達了自己的觀點之後,往往會用心的去澄清。這位前輩和我伯父年齡相仿,那個年代的知識分子有種從內向外溢出的人格魅力。在益陽,見面那天我很忐忑,準時到了約好的見面地點,他從巷子裡出來,大老遠我們就認出了對方。揮手示意,然後親切的握手。
和前輩在他的茶室門口合影
我們見面聊的第一個話題就是讓爭論在群裡活躍一下氣氛,前輩古道熱腸,時常討論的出發點其實也是希望我能夠在這條路上走得更穩健更長遠。和他成為微友其實已經有兩年多了,但真正討論問題還是在近一年。他在益陽組織了一個愛喝茶的文化圈,時不時會在益陽日報發表幾篇考據安化黑茶歷史相關的文章。安化不缺歷史,但是十分缺乏對歷史的認知,需要時奉行拿來主義,有時候張冠李戴、捕風捉影、甚至於虛構杜撰。當產業快速膨脹,更多的人爭先恐後的湧入追逐財富的通道時,能沉下心來去做點研究是難能可貴的。
前輩茶室一景
朱先明教授遺留下來的資料
前輩家裡有很多書籍和資料,其中有不少是朱先明教授的。朱教授那裡的一些民國資料全部被揭去了封面,前輩懷疑是朱教授「文革」時期為了保護這些東西不得已而為之。很多年以後,這些遺失封面如同裸露的歷史傷疤,幸運的是,裡面的內容還在,差點斷層的歷史信息在這裡又接續上了。談及那個時代的中國茶,吳覺農、胡浩川、莊晚芳、陳椽、張天福、馮紹裘··· ···這些早已榮登中國茶產業泰鬥席位的老先生大家並不陌生。但是在這裡,由湖南人組成的另一組名單原本和他們是站在一塊兒的。彭國鈞、彭先澤、王雲飛、彭中勁··· ···
修業農校的同學錄
彭國鈞先生歷史並不陌生,他是一位很有實力和眼界的鄉紳,安化人,投資興辦了修業農校。湖南農業在民國時期形成的優秀人才群體就得益於他。在前輩家裡,談起修業農校,前輩拿出了一個民國三十年湖南修業農校的同學錄。在這個不大的冊子上,一長串的名字排列其間。後來這些人都成為了湖南農業的中流砥柱,湖南茶產業的核心人才也幾乎都來源於這裡。在同學錄中,從籍貫上看,至少有一半益陽人,有三分之一的安化人。其中茶科第一班共計17人,湘鄉1人,益陽2人,新化1人,安化獨佔13人。平均年齡在二十多歲,年齡最大的32歲。那位32歲的學員成就很高,彭國鈞先生曾親自給他題詞「茶葉先導」。著《茶作學》一書,成為茶學早期的重要教科書,他叫王雲飛。
王雲飛先生遺著《茶作學》
他在書裡序言中,感謝了一些我們熟悉的人名,為他那本書的問世也做了重要的貢獻,裡面有胡浩川、彭先澤、黃本鴻。王雲飛先生的《茶作學》有一種世界格局,其第六節中對於世界茶業大事年表的羅列,駕輕就熟的穿越古今中外,將茶的事情條分縷析。這需要淵博的學識,更需要十分豐富的素材。能成就這一切的,除了王雲飛先生自己的能力,可能也得益於他身處在那個大師雲集的環境中。而另一位彭中勁先生,在歷史中留下的資料也相對較少。不過在1947年4月,「安化茶葉公司」以公司合營的方式成立,在小淹設立了「安化制茶廠」。當時,由彭石年先生任董事長,彭先澤任總經理,而彭中勁擔任的是廠長一職。廠長主要就是分管生產,彭中勁先生也是一位很傑出的制茶大師。
彭國鈞籤發的任命書
中華民國三十三年,彭先澤先生被正式聘為修業農校茶科主任。修業農校是一所私立農校,高級專科學制是三年。民國時期,從這裡走出了很多人,為湖南茶產業,甚至是中國茶產業培養了大量的人才。往往天才雲集的時代,也並不乏小人的身影,這個規律自古以來皆然。同樣是一個安化人,修業農校的畢業生,在彭氏父子主導的湖南茶業體系中工作過。但是在國民黨執政時期,參加過「復興社」等青年政治組織。解放後,接受調查。對於一個小人物而言,這無疑是一個巨大的壓力,起初他也許僅僅是為了轉移注意力,在交代材料中,提到的那些人比他的目標要大。彭先澤、王雲飛、彭中勁··· ···這些名字再一次出現在了歷史檔案中。
與益陽茶業界前輩交流修業往事
那個年代,那位小人物一定是活得誠惶誠恐,幾乎每一次運動調查組都會讓他再寫一份交代材料。後面的交代材料中,那些名字後面都漸漸的打上了括號,裡面寫著兩個字「已決」。從50年代的清查到公私合營,再到「三反五反運動」、「文化大革命」,二十餘年的時間,很多小人物不過是為了自己能活著。從那幾冊卷宗裡看,他活得小心翼翼。用道聽途說的「革命」詞彙在不斷掩蓋自己內心的慌張。曾經身邊最優秀的老師、同窗、領導、同事都或多或少的因為自己的「坦白」陸續離開了人世。檔案中沒有說他是什麼時候過世的,他消失在了群眾之中。改革開放以後,這些冤假錯案都相繼得到了平反,假如那時候他還活著,內心裡在想些什麼呢?
小人物,小人物,小人之為物,有時候不僅僅是個人道德品質的畸形,那是一種歷史的需要。中國歷史因為有他們的存在,才顯露出了一種滄桑斑駁感。他們能詭巧地遮掩隱秘,又能適當地把隱秘裝飾一下昭示天下;他們能快速適應巨大的社會變動,又能一本正經地在變動中翻臉不認人;他們能在心底蔑視一切崇高,又能揣度時代最想聽到的聲音。他們站在偉大的對立面,需要時間給予我們一定的距離,才能看清楚他們的本來面貌。合上卷宗,在前輩的寓所,他遞來一杯茶說:「喝茶吧!」他早就仔細的看過每一頁檔案,對那段歷史有自己的判斷,但是一直藏在自己的心底。也許在等待一個時機,也許還沒想好用什麼樣的方式讓公眾獲知。(文|洪漠如,資料圖片|拍攝於益陽黑茶愛好者汪勇先生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