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間事總是因果相聯, 綿延不斷。董其昌對禪積極投入, 深深影響到他的人生價值觀及審美。他曾說:「多少伶俐漢, 只被那卑瑣局曲情態耽擱一生。若要做個出頭人, 直須放開此心, 令之至虛若天空, 若海闊。又令之極樂。若點遊春, 若茂叔觀蓮, 灑灑落落。一切過去相, 現在相, 未來相, 絕不掛念, 到大有入處, 便是擔當宇宙的人, 何論雕蟲末技。」禪悅的體悟, 在他的藝術理論及創作中, 時時透出智慧鋒芒。
在一則談禪短語中他又寫道:「諸禪師六度萬行, 未高於諸聖, 唯心地與佛不殊。故曰:盡大地是當人一隻眼。又曰:吾此門中, 唯論見地, 不論功行。所謂一超直入如來地也。」禪宗講求心佛不二, 即心是佛, 董氏認為「唯論見地, 不論功行」, 單刀直入, 就他的書法藝術來說, 他更加重視頓悟。
陳寅恪先生曾曰:「藝術之發展, 多受宗教之影響。而宗教之傳播, 亦多倚藝術為資用。」藝術與宗教總是在相互滲透中演進發展。宗教的題材在藝術中得到充分的運用, 而藝術也使宗教得以更深遠的傳播。對於藝術家個體而言, 宗教深入內心, 也會使藝術家的藝術觀發生變化。董其昌酷嗜禪學, 禪宗推崇「心如明鏡, 淡泊空靈, 神明氣朗」的境界, 董其昌書風也表現出一派「清曠淡遠, 虛和蕭散」的面目。
明代鍾惺說過:「我輩文字到無煙火處便是 (禪家) 機鋒」, 董氏追求的正是這種無煙火氣的從容平淡。他的書法學理論中關於「平淡」的論述比比皆是。這些推崇「平淡」的審美觀都源自禪宗。如在《詒美堂集序》中有一段話專論「淡」之可貴:昔劉邵《人物誌》, 以平淡為君德。撰造之家, 有潛行眾妙之中, 獨立萬物之表者, 淡是也。世之作者, 極其才情之變, 可以無所不能;而大雅平淡關乎神明。非名心薄而世味淺者終莫能近焉, 談何容易?《出師》二表, 表裡《伊訓》《歸去來辭》, 羽翼《國風》。
此皆無門無徑, 質任自然, 是之謂淡。乃武侯之明志, 靖節之養真者, 豈澄練之力乎?六代之衰, 失其解矣。大都人巧雖饒, 天真多覆;宮商雖葉, 累黍或乖。思涸, 故取續鳧之長;膚清, 故假靚妝之媚。或氣盡語竭, 如臨大敵, 而神不完;或貪多務得, 如列市肆, 而韻不遠。烏睹所謂立言之君乎?董其昌也以「淡」品評歷代書法, 如懷素之書法:「藏真書, 餘所見有《枯筍帖》《食魚帖》《天姥吟》《冬熱帖》, 皆真跡, 以淡為宗……素師之衣缽, 學書者請以一瓣香供養之。
他進而把平淡看作藝術創作的最高標準, 「作書與詩文同一關捩, 大抵傳與不傳, 在淡與不淡耳。極才人之致, 可以無所不能, 而淡之玄味, 必由天骨, 非鑽仰之力, 澄練之功所可強入。蕭氏《文選》, 正與淡相反者, 故曰『六朝之靡』, 又曰『八代之衰』。韓柳以前此秘未睹。蘇子瞻云:筆勢崢嶸, 文採絢爛, 漸老漸熟, 乃造平淡, 實非平淡, 絢爛之極。猶未得十分, 謂若可學而能耳。
《畫史》云:若其氣韻, 必在生知, 可為篤論矣。」「詩文書畫, 少而工, 老而淡, 淡勝工, 不工亦何能淡?」又如他對明朝書風的看法, 「本朝學素書者, 鮮得宗趣……餘謂張旭之有懷素, 猶董元之有巨然, 衣缽相承, 無復餘恨, 皆以平淡天真為旨, 人目之為狂乃不狂也。」凡此種種觀點, 充滿他的藝術理論。禪宗講究平實, 反對矯揉造作, 一花一葉莫不是佛, 董其昌的藝術觀念與此正相對應。
我們知道, 董其昌書法多取自米芾, 他自己曾這樣評述自己的學書經歷:「三十年前參米書, 在無一實筆, 自謂得訣, 不能常習, 今猶故吾, 可愧也!米雲以勢為主, 餘病其欠淡, 淡及天骨帶來, 非學可及。內典所謂無師智, 畫家謂之氣韻也。」這是他學米的體會, 米書雖有「風檣陣馬」沉著痛快之勢, 但常人學之則易得造作之弊, 難獲平淡天真之韻。
他自謂「餘病其欠淡」, 淡是他天生具有的特質。又董其昌評米書曰:「米海嶽一生不能仿佛, 蓋亦為學唐初褚公書, 稍乏骨氣耳。燈下為此, 都不對帖。雖不至入俗, 第神採璀璨, 即是不及古人處。漸老漸熟, 乃造平淡。米老猶隔塵, 敢自許逼真乎?題以志吾愧。」說米隔塵, 米芾書以勢取勝, 而欠平淡。後世學米者甚眾, 而董其昌出以平淡, 不能不說是匠心獨運, 這正是其他學米者望塵莫及的。
因此, 董其昌的至友陳繼儒在為《容臺集》作序時, 也以「平淡自然」論述董氏的藝術風骨: (董書) 「溫厚中有精靈, 瀟灑中有肅括。推之使高, 如九萬裡垂天之雲;澄之愈清, 如十五夜吞江之月。漸老漸熟, 漸熟漸離, 漸離漸近於平淡自然, 而浮華刊落矣, 姿態橫生矣, 堂堂大人相獨露矣。」浮華落盡, 堂堂大人相顯露, 這是絢爛歸於平淡後的境界。董其昌自論書也有類似觀點:「餘性好書, 而懶矜莊, 鮮寫至成篇者。雖無日不執筆, 皆縱橫斷續, 無論次語耳。偶以冊置案頭, 遂時為作各體, 且多錄古人雅致語。覺向來肆意, 殊非用敬之道, 然餘不好書名, 故書中稍有淡意, 此亦自知之。若前人作書不苟且, 亦不免為名使耳。」
他還將自己與趙松雪作比較:「餘書與趙文敏較, 各有長短。行間茂密, 千字一同, 吾不如趙;若臨仿歷代, 趙得其十一, 吾得其十七。又趙書因熟得俗態, 吾書因生得秀色。吾書往往率意, 當吾作意, 趙書亦輸一籌。」言中表白其藝術上的追求, 從中我們可以看出與趙字相比, 他的字更追求生趣, 率意書寫, 一任自然。這正是了無掛礙的禪趣所在。
對於「平淡簡遠」境界的追求, 反映出了董其昌迥異時人的審美取向。他的書風飄逸空靈, 風華自足, 如清風飄拂, 微雲卷舒, 頗得天然之趣。筆畫圓勁秀逸, 平淡典雅。後代書家對他的評價較多, 周之士說他「六體八法, 靡所不精, 出乎蘇, 入乎米, 而丰采姿神, 飄飄欲仙」。清代王文治在《論書絕句》中曾贊曰:「書家神品董華亭, 楮墨空元透性靈。除卻平原俱避席, 同時何必說張邢。」
對於董其昌的書風, 當然不乏持否定態度者, 其中以包世臣、康南海二者為代表。康南海《廣藝舟雙楫》云:「香光雖負盛名, 然如休糧道士, 神氣寒儉。若遇大將軍整軍厲武、壁壘摩天、旌旗變色者, 必裹足不敢下山矣。」董其昌對禪學的深深迷戀, 遁入佛學的超脫, 以其人之心態必有其人之書了。這種超脫與閒雅卻正是「以救天下為己任」的「康聖人」所無法看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