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古代哲學家中,對人性體察最細微深刻的,大概要算得上老子、孔子和莊子了。老子是那種於四野中茫然四顧、冷靜審視世界的人,當人們孜孜以求功名利祿的時候,老子說要「無為而為」,要順應大化自然之道,不要強行去做,因為順著自然規律才是最好的,違背自然的規律去做,那就是妄為。就像牛不喝水,你非要摁著它的頭一樣。
孔子則是生活在人間的智者,他所有的智慧就是如何在一個不如意的世界中,發揮自己的主觀能動性,努力做好每一件看起來有意義的事。一件事看起來很困難,看起來做不到,但是你必須得去做,否則你將會碌碌無為。至於能否做成,那就要看命運,看時與勢的配合,總之人生而在世,就要拼搏,拼到無能為力,拼到感動自己,才對得起人的稱號。
而莊子則是冷笑面對世界的哲學家,莊子認為,世界萬物風雲雷電與細雨清風一樣,貧賤與富貴一樣,甚至連生與死都不過是自然之氣的不同表現而已,既然萬物齊一,那麼你為何還要做那些沒有意義的事情呢?你追求聞達,但聞達的代價是人生的不自由。莊子渴望自由自在的生活,莊子說他寧願做一個在泥漿中打滾的快樂的烏龜,而不願意去做披金衣繡的牛,因為人們把它打扮得漂漂亮亮,其實是要拉出去殺掉祭天的。你追求富貴,但富貴最終不過是一堆黃土而已,人哭著來,哭著走,再赤條條來去中,什麼也無法留下。
人生為什麼會有如此悲傷?那是因為心靈的不自由,要實現莊子嚮往的逍遙境界,就必須超越塵世功利,取消一切依賴。這種人莊子叫做神人至人和聖人。因為「聖人至人無己,神人無功,聖人無名」,在莊子看來,我們追求的那些東西,就是一堆無用的垃圾,我們恰恰被垃圾所包圍奴役,成為心的奴隸,而真正的自由的人生,要「物物而不物於物「。
哲學家們說,人生的最高追求是心靈的自由。而人生的不自由來自於我們對物的追求,對追求的不滿足,因此會帶來心理的浮躁、焦慮、孤獨和人格的扭曲,心靈被物所拘無處寄託無處可逃,我們成了物的奴隸。國學大師梁啓超先生說,「若有欲求真自由者乎,其必自除心中之奴隸始「。除去心中的奴隸,就是不為物所役,就是變物的奴隸為物的主人,實現對世俗人生的超越,用馮友蘭先生的話說,就是由功利境界進入道德和天地的審美境界。
現代社會,看似繁華似錦燈火闌珊,但燈紅酒綠的背後卻是人性陷落的深淵。我們追求富貴最好能像馬雲;我們追求權勢最好能呼風喚雨隻手遮天;我們追求美色,最好能擁有四大美女享齊人之福。但繁華過後往往是花落一地,喧囂之後會有死水的波瀾不興。在無邊的欲望中,我們的靈魂被物所奴役了得不到自由,靈魂好似孤魂野鬼,我們都是時代的奴隸,無處可逃。
所以,人生的過程,其實就是去除心奴的過程,如何去除心奴,做個靈魂無紛擾的人,孔子和莊子走了不同的路徑。其實孔子未必不想做一個迎風奔跑的少年,做一個「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隱士,孔子在失意的時候,曾想著」乘桴浮於海「,像蘇東坡一樣,」小舟從此逝,江海度餘生「,但儒家從來都是有偉大使命感的學派,孔子不能那麼做,但孔子仍然追求自由的歡脫的生命,他對名利和財富採用一種淡然處之的態度。他說」富貴於我如浮雲「,得到靈魂解脫的方式是克己復禮,儘量減少欲望,過一種有價值有意義的生活,莊子則認為這根本不足以去除心奴,因為有意義的生活,本質上無意義,你有所求必然有所待,有所待,必然身心不自由,所以莊子追求的是一種完全超越世俗的路徑,叫做」物物而不物於物「的境界。
莊子說,「夫有土者,有大物也。有大物者,不可以物,物而不物,故能物物,明乎物物者之非物也「。從物質上來說,大物就是土地權力財富,從意識上來說,大物就是我們不斷膨脹的欲望。這句話的意思是說,無論是統治者和我們個人,都不為物所役,而應該是物而不物,主宰物而不為物所主宰,主宰功利而不被功利主宰,這就是人的」故能物物「的最高境界。
所以,人若能做到物物,但又能跳出物的枷鎖,不為物役就能實現靈魂的自由,實現人生的逍遙,那麼如何才能在喧囂的社會中覓得一方心靈聖地,達到物物而不物於物的境界呢?
莊子認為我們需要一種做減法和反其道而行之的思維,別人追求有,我們就追求無,因為無才是最大的有;別人追求有用,我們就追求無用,因為有用也只是在一種特定的情境下,而無的空間是無限的;別人追求社會地位,我們則追求心靈自由,因為人的痛苦無非是名利二字,而唯有靈魂的安然無紛擾才是逍遙之境。
所以莊子給我們的藥方是要過一種「三無「的人生。
1.心有所待而不自由,無所待才能逍遙於世。心有所待必不自由,莊子認為人生痛苦的根源是欲望,而欲望就是有所待,一個人心有牽絆就會不自由,莊子說你看那大鵬鳥,扶搖直上九萬裡,但是沒有風它飛不起來,列子很牛逼,能夠在天上飛,但他只能飛15天,15天以後他就得掉下來,這就是有所待,這就是不逍遙,而真正的逍遙就是無所待,我不追求不該得到的東西,不在乎外界的那些評價,我只遵從於自然大道和內心的聲音。我不為物喜不為己悲,縱然紅塵滾滾紙醉金迷,縱然高官厚祿鐘鳴鼎食,我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飲,我就是自由的。當然這只是人生的一種審美境界,人生而在世,不可能切斷一切聯繫,人生就是要有所待,但我們可以用一種超脫的姿態去看待人生,去對待欲望。超越做不到,但我們可以給自己的心靈做一個減法,少一些欲望,多一些寧靜,少一些功利,多一些審美,如此,則無論是彤雲密布還是人間四月天,每一天都是心情澄澈的好時光。
2.無用才是大用。人渴望在社會上有用,能夠被別人所欣賞,從而實現自己的人生價值。但是從莊子看來,無用才是最大的用。莊子和弟子們看到路邊一棵大樹,直聳入雲,莊子問伐木者,為什麼這棵樹無人砍伐呢?伐木人告訴莊子,這是一種無用的木材,所以才能夠長那麼大。莊子深受啟發,告訴弟子們,在那個生命如草芥的時代,只有無用才能全身免禍,樹無用可以長壽,巫師被認為不祥,祭河神不會把他們投進河裡,殘疾人徵兵徵不到他,才能終其天年。莊子的寓言當中,他筆下的那些殘疾人都是快快樂樂的,毫無牽掛的人生的智者。這就是無用之用。當然我們不主張像莊子那樣,做個完全對社會沒有用處的人。莊子說的是心靈層面的境界。
3.無為才能真正的有為。道家和儒家不一樣,儒家強調要有為,因為有為才有位,有為的人生才有價值,孔子說「學而優則仕「,」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衝破人生的天花板,為國為民,做一個有利於天下的人,這是一種典型的入世哲學。但道家特別是莊子認為,人生的意義不在於你擁有什麼,而在於你能夠減少點什麼,不在於高官厚祿,而在於心靈的自由,不在於忙忙碌碌的有為,而在於順應自然。順應天命的無為,不是躺著睡大覺,真正的無為的人只能是死人。道家所說的無為是不妄為,不亂為。行所當行,取之所當取,止當所應止,一切按照宇宙天地自然的規律去實行。從國家的治理來說是,治大國如烹小鮮,從個人身心的治理來說,就是懷素抱樸減少欲望,一切順應靈魂的召喚,作當為之事,除此之外皆是妄為。例如莊子舉例子說魯侯養鳥給他大魚大肉,結果鳥死了,倏和忽給混沌鑿七竅,結果混沌死了。他深刻地告訴我們,胡作非為是要丟命的。而只有無為而為,才是真正智慧的人生之道。
「物物而不物於物「,其實說的是一種」三無「的生活。無為乃真大為,無用乃真大用,心無所待人生才能逍遙。欲望太多,心會塞滿,索求太多,容易失望,所作太多,可能只是引起人生苦痛的無用功。王冠太重,脖子會痛,人生若能少一些欲望,少一些心機,多一些深入到靈魂的反思,反思一下我們到底需要什麼,不需要的放下,頭也不回遠走高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