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曆八月十五是中秋節,又叫八月節,是華人世界最重要的節日之一。
說來也怪,一提起八月十五,我總是先想到《天龍八部》白世鏡與馬夫人那堂堪稱極致的江湖情色課,這大約說明我一直沒能脫離低級趣味……
「你身上有些東西,比天上月亮更圓更白。」
「你身上的月餅,自然是甜過了蜜糖。」
我一直說這是最好的情色文字,精彩程度比之水滸裡王婆說風情的「潘驢鄧小閒」也毫不遜色。我更堅信,甜過了蜜糖的月餅(中秋餅),肯定不是五仁的。
咳,話題有些少兒不宜,還是說回中秋——中秋的來歷大概要追溯到遠古時代的月亮崇拜,成為正式象徵團圓的節日卻晚了許久,直到隋末唐初時才算是略具雛形,這再次說明,傳統節日的演變自有其過程。
在古代農業社會,人們以日升月降、燕南雁北為季節更替的時序標誌,看到月圓月虧難免心生波瀾,於是詩意便產生了。
我讀書少,並不能確定《古詩十九首》裡的「明月何皎皎,照我羅床幃」,是不是最早表明月亮象徵團圓的詩?詩中也並未點明中秋,只說明月牽扯著遊子的愁思。當然,這不重要,重要的是到了隋唐時期,月亮的象徵意義徹底成型了。
望月懷遠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情人怨遙夜,竟夕起相思。滅燭憐光滿,披衣覺露滋。不堪盈手贈,還寢夢佳期。
望月懷遠是被詩人們寫爛了的題目,但由於所處時代的限制,張九齡的中秋更像是情人節:
海上明月照著遠隔天涯的情人,長夜漫漫,詩人對月相思夜不成寐。怪燭光太耀眼麼?熄了燭火出來走走吧,卻發現露水沾溼了衣裳,月色更撩人心緒。
此情此景拿什麼贈給你呢?這月光是我滿腔的心意啊——月亮代表我的心,可沒法寄給你呵!怎麼辦呢?還是睡吧,睡著了也許能和你在夢中相聚。
張九齡的一曲「月亮代表我的心」被後世傳頌了千百年,不過比起他的後輩詩人李白所寫的月亮來,則稍顯遜色:
靜夜思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
二十個字,無一字生僻,清新樸素卻又韻味無窮。那真是行家一伸手,就知有沒有。相比李白的家喻戶曉,中唐詩人王建名氣要小得多,他卻讓月亮和中秋玩起了連連看:
十五夜望月
中庭地白樹棲鴉,冷露無聲溼桂花。今夜月明人盡望,不知秋思落誰家?
在王建的筆下,情感是真摯的、思念是委婉的,他的對景傷懷、思親念友並不是平鋪直敘,而是通過一個疑問收尾,意蘊悠長,讓人回味無窮。
王建詩中的桂花既是庭院中被露水打溼的桂花樹,又是廣寒宮中的那株不死之樹,暗指著詩人抬頭望月。這倒和歷史的發展吻合,桂花在唐代被大量種植,並得到了文人士大夫的廣泛追捧,漸漸也流行起望月賞桂了。
在古代,看到月亮想到懷遠、思鄉或團圓並不讓人意外,可談起了外星人就牛叉了,這位先生名叫段成式。在他的《酉陽雜俎》書裡,有一個非常奇妙的故事:
大和中,鄭仁本表弟,不記姓名,償與一王秀才遊嵩山,捫蘿越澗,境極幽後,遂迷歸路。將暮,不知所之。徙倚間,忽覺叢中鼾睡聲,披榛窺之,見一人布衣,甚潔白,枕一幞物,方眠熟。即呼之,曰:「某偶入此徑,迷路,君知向官道否?」其人舉首略視,不應,復寢。又再三呼之,乃起坐,顧曰:「來此。」二人因就之,且問其所自。其人笑曰:「君知月乃七寶合成乎?月勢如丸,其彰,日爍其凸處也。常有八萬二千戶修之,予即一數。」因開幞,有斤鑿數事,玉屑飯兩裹,授與二人曰:「分食此。雖不足長生,可一生無疾耳。」乃起二人,指一支徑:「但由此,自合官道矣。」言已不見。
外星人對鄭仁本的表弟說,他是月球八萬二千戶修理工中的一員,還說月亮之所以明亮,是因為反射了太陽光,還贈他們吃玉屑飯。在一千多年前的中晚唐,這個外星人相當善良,給人留下了美好的印象。
話題又扯遠了,還是說回詩詞吧!你知道的,最著名的中秋詩詞不是上面那些,而是蘇某的《水調歌頭》,不僅整個華語文化圈都知道,歷代選詞的也從不會漏了。
水調歌頭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
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
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
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
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
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
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
但願人長久,千裡共嬋娟。
這首詞構建了一個完美的文學意境,通過總結自然規律,巧妙展現了蘇某的人生哲思,又不消極悲觀,而是散發著勃勃生氣,成為千百年來人們所讚美的不朽之作。
詞的題目是「丙辰中秋,歡飲達旦,大醉,作此篇,兼懷子由」,我感興趣的並不是他與弟弟蘇轍六年未曾見面,而是他喝什麼酒大醉?
如果蘇某是在杭州寫這首詞,那他一定喝的是桂花酒——唐人宋之問有「桂子月中落,天香去外飄」的句子,宋人柳永也有「三秋桂子,十裡荷花」的詞章,中秋時節的杭州瀰漫在桂花的香氣中,賞月飲桂花酒無疑是貼合情境的妙事。
然而,並不是。
這首《水調歌頭》是他著名的密州三曲之一,此時已從杭州去密州兩年了。在密州的蘇某,很大可能喝不到桂花酒——當然啦,也不排除蘇某赴任時帶了很多桂花酒,但更大可能他喝的還是即墨老酒。
蘇某寫這首中秋詞時四十一歲,對人生已經看得十分通透,他的詞壇後輩小辛則通過詞作表達了離別之苦——在蘇詞寫成近百年後,他寫下了一首詞,當然我要說的不是常見的那首《一剪梅》。
木蘭花慢
老來情味減,對別酒,怯流年。
況屈指中秋,十分好月,不照人圓。
無情水、都不管,共西風、只管送歸船。
秋晚蓴鱸江上,夜深兒女燈前。
徵衫,便好去朝天。
玉殿正思賢。
想夜半承明,留教視草,卻遣籌邊。
長安故人問我,道愁腸殢酒只依然。
目斷秋霄落雁,醉來時響空弦。
這一年,小辛同志只有三十三歲,卻寫著「老來情味減」的句子。是啊,作為一位「脫北者」,他萬馬叢中擒拿叛徒張安國已是十餘年前的事了。劍鋏生苔,雕弓掛壁,這十年簡直恍如隔世,而現在自己的助手範昂又要被調走了。
友人離別,月圓人不圓,壯志難酬,愁腸殢酒,真讓人莫可奈何。然而,小辛同志畢竟是豪邁的,以更羸空弦落雁的典故結尾,正對應著自己雖「老」卻正堪一用,實在是天外飛仙的好句子,一掃頹唐,令人稱奇。
命運之所以被稱為命運,正在於它通常不會按照你的預想發展。小辛同志終歸沒有機會完成他的北伐,他在歲月的磨洗下蹉跎終老。
面對著命運,一位女士發出了自己的吶喊。我說的當然不是李易安,而是鑑湖秋女俠,當然,她寫的也是一首中秋詞。
滿江紅
小住京華,早又是,中秋佳節。
為籬下,黃花開遍,秋容如拭。
四面歌殘終破楚,八年風味徒思浙。
苦將儂,強派作蛾眉,殊未屑!
身不得,男兒列。心卻比,男兒烈!
算平生肝膽,因人常熱。
俗子胸襟誰識我?英雄末路當磨折。
莽紅塵,何處覓知音?青衫溼!
「身不在,男兒列。心卻比,男兒烈」,她多想如同男兒一樣,可哪怕身為女俠,也無法改變命運——「夜夜龍泉壁上鳴」麼?在那個時代,儘管她說的是豪邁強音,依然只是大時代的微弱呢喃,生前死後的落寞沒人會去在意!
不管是馬夫人的月餅,還是段成式的外星人,抑或是秋瑾的月亮,中秋正因為這些人、這些故事和這些詩詞,才有了更多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