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帝本紀》是史學巨著《史記》的開篇,在開篇中,司馬遷用雄健有力的筆觸寫下:黃帝者,少典之子,姓公孫,名曰軒轅。斬釘截鐵的語氣,給人的感覺好像皇帝跟司馬遷是同時代人一般,其實所謂的黃帝時代距司馬遷已經有兩千年之久。
接著司馬遷又相同的筆調一一向我們介紹接下來的四帝,顓頊、帝嚳、堯、舜。結果顓頊是黃帝的孫子,帝嚳則是黃帝的曾孫,堯是又帝嚳的兒子,而舜也是顓頊的六世孫,所以傳說的五帝都是黃帝家的人。這還不算完,我們往下看看夏商周的祖先,夏朝的始祖是夏禹,夏禹名曰文命。禹之父曰鯀,鯀之父曰帝顓頊,顓頊之父曰昌意,昌意之父曰黃帝;商朝的始祖是殷契,殷契母曰簡狄,有娀氏之女,為帝嚳次妃;周朝的始祖是周后稷,后稷名棄。其母有邰氏女,曰姜原。姜原為帝嚳元妃。繞了一圈,夏商周的先祖同樣追溯到了黃帝的身上。
《史記·五帝本紀》洋洋灑灑數萬字,其實最主要的內容就是在編寫黃帝的家族譜系。家族譜系屬於最本溯源的東西,所以應該放在開篇。這個很好理解,但問題緊接著來了,司馬遷所編寫的這些東西靠譜嗎?畢竟黃帝時代距司馬遷已經過去二千多年,如果不靠譜的話,為什麼司馬遷要下這麼大的力氣,來編寫這個族譜呢?這牽扯就到了本文的重點了。
我的回答是,其實司馬遷編寫的古老家族譜系真假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家族譜系讓後世的人產生了群體認同感,這個才是最重要的。
英國作家約瑟夫·吉卜林寫過一首詩:
所有的好人都同意
所有的好人都這麼說
所有的好人都在我們這一邊
他們都是壞人
這明顯是毫無根據的偏見,但偏見又如何,因為「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不用有根據,只要不是「我們」,那一定就是「他們」。有了我們和他們的區別,就有了基本的對立,既然有了對立,那「我們」這邊的人自然會齊心協力同仇敵愾,自然也就產生了群體認同感。
司馬遷的《史記》對中國人影響最深遠的,我覺得就是司馬遷編寫了家族譜系,他把各方勢力都編入了龐大的炎黃譜系裡,讓後世中國人產生了強烈的群體認同感。雖然春秋戰國禮崩樂壞,打來打去的,但大家起碼還是一家人,就算讓誰統一了,也沒什麼大不了,畢竟統治權並沒有離開這個家,這屬於肉爛在鍋裡。正是司馬遷編寫的家族譜系,讓後世帝王及百姓都有了最基本的思想基礎,使得後世的大一統變成可能,畢竟大家都是一家人,誰當家還不都是一樣?何況中國人講皇帝輪流做,明天到我家,說不定那天輪到我家統治也不是沒有可能。
歷代統治者大搞祭祀就是要加強集體認同,增強凝聚力。發動戰爭的理由也可以從認同感出發,因為「他們」是夷狄,是我們不認同的人,所以我們要消滅他們。正如《左傳》所言:國之大事,在祀與戎。祭祀和打仗的根本目的都是要加強群體認同,如果有不認同的,「我們」就要把「他們」消滅掉,這是「我們」的責任,更是「我們」的義務。
對於消滅不掉的,「我們」也要和「他們」有區別,由此又引申出文化認同和各種能認同統治的思想觀念。於是少數民族建立政權後,例如遼、金、元、清,都要拼命的學習華夏文明,就是爭取廣大漢族人民認同。
當有人問孟子周武王推翻商紂王統治算不算造反時,孟子輕飄飄的回答:只聽說一個叫紂的大壞蛋被周武王殺掉了,沒聽說有弒君的事情發生。因為在孟子眼中不仁不義的商紂王哪有資格當國君,既然我對你不認同,那當然有資格和權利來殺死你。不光古往今來的各種宗教都是這個邏輯,就是想單純地殺死對方,減少負罪感,也可以用這個邏輯,歐洲當年的獵巫運動就是典型。
其實不光民族、國家需要群體認同,所有的集體組織都需要認同感來加強凝聚力。各種公司、企業創建文化,設立規章制度,本質上都是在做司馬遷編寫家族譜系的工作。其實不用制定過於複雜的制度,只要把人能聚攏到一起,再有一個受尊重的人來組織大家,大家能服從,就算沒制定任何的規則,只要能讓大家統一行動起來,哪怕是踢正步,也能產生群體認同。一旦有了基本的集體認同之後,剩下的就好辦了,畢竟規矩可以慢慢地想,還可以隨時補充。
為什麼黑社會要統一著裝?最好一水兒的黑西服黑褲子白襯衫,然後再成群結隊的去收保護費?要從氣場上震懾住對方是一方面原因,但只是很小的一方面。最主要的,是因為統一著裝可以增加集體認同感,有了統一的制服就可以把每個人編入了集體當中。人一旦成為集體的一員,就有了組織的保護和靠山,這樣天然的會增加人的勇氣,就算欺負起人來,也能減少許多的罪惡感。因為每個人都覺得自己在執行的是集體的命令,出了事也是集體的責任,跟個人沒有什麼關係。犯錯了,直接推給集體,總之個人不必也負責,當年納粹分子就是這樣為自己辯護。所以說群體認同感非常有力又非常可怕,他能組織人,也可以毀滅人。
話說回來,不論司馬遷根據什麼,或出於什麼目的創造了黃帝家族譜系,可以說我們今天之所以能成為炎黃子孫,有這麼強的民族凝聚力,跟司馬遷在《史記》中創建的家族譜系是分不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