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碧華的視角獨特,文字妖魅,異稟天賦。
她善用古典語言,常常是幾個字或者一句話,很準確,很精緻,很凝練。
她筆下的哀與怨,痴與纏,充滿了煙火味的躁動,也瀰漫著聊齋式的絕唱。
她的情,是白水裡兌了烈酒與冰塊的情,嫉妒、狡詐、使壞、膽小、自私、懦弱都兌進了那份生生世世,糾纏不休的情事之中,讓看點更加純粹,也讓人物更加真實。
而李碧華對自己的作品,是傲氣的,不是浮誇的炫耀。
她堅持「我為東道主,不作奴才文章」。
她說,「寫作人都是獨立個體戶,我不願意像誰。」
這篇短篇小說《貓柳春眠水子地藏》,在她眾多作品中的知名度不是很高。
知名度不高的原因,有一半是故事難懂,有一半是文字晦澀。
其實這篇小說講的是一段刻骨銘心的年少愛情,很美又很哀傷。
原則上說,這是一篇悼文——是一個女人悼念三年前人流墮胎的「兒子」。
小說的主人公是一個女人,一個日本女人。早川由紀子,二十三歲。
三年前,因為一段愛情,她不慎懷孕,後來失去了愛人,她做了人流。嬰胎剛剛兩個月,尚未具人形,但她相信,一定是個「兒子」。母親的直覺。
三年後,由紀子給未出世的那個兒子立了個靈位,即「水子地藏」,法名:貓柳春眠。
我二十歲時,白天在英語專門學校讀書,晚上在紀伊國書店兼職;今井勇行當時也是二十歲,在大阪的「明石亭」做店員。我常去吃明石燒,尤愛墨魚丸。我認為,這裡的墨魚丸是全大阪最美味的。
初見今井通行時,他眉眼清秀,頭髮中長,腰上圍裙的圖案是一隻招財貓。他不苟言笑,手法嫻熟。他給我做的墨魚丸與別人不同——每顆丸子裡偷塞了兩粒墨魚肉。——我不敢看她,一口吃掉,燙得很。
走的時候,我偷看他一眼,發現他也在看我。
一見鍾情。
一星期後,他來書店找我。
書店很大,我是收銀員,負責「藝術書」。
他挑了三本「藝術書」,只為了和我搭訕。他故意問我哪本好看。我不答,臉在發燒。——「藝術書」皆是男女秘戲圖冊,且無遮掩塗黑。
藝術書很貴,他買了一本,四千一百二十圓。
我善良提醒他,不要勉強買貴价的畫冊。
我不想他買,是因為怕他亂花錢,沒有別的意思。
此後三天,他無影無蹤。
太聽話。不買書,人也不來。
幾天後,他復來,直截了當地提出,讓我做他的女朋友。不容我考慮,拖我便走。
我也沒有拒絕,因為我也喜歡他。
聖誕節,狂歡之夜。
他教我把食鹽撒在手背上,然後猛喝一口墨西哥龍舌酒,再迅速舔一下鹽花,可解酒烈。
我依法炮製,酒如帶刺,仍烈。
他將鹽撒在我的鎖骨上,又揩抹在我的耳根處,不待我反應,迅速猛喝一口酒,然後舔去我鎖骨上的鹽花,趁勢又吻在我的耳根上,我無任何招架之力。
我們在一起了。
當一個女人把自己的全部給了一個男人之後,問題也多了起來。
我不停地問他,一個問題接一個問題。他一字不答。
他說:倘若我回答了你一次,以後你便永無休止,問題會更多。既如此親密,你不需要了解我,你被我愛已夠忙碌。
半年後,他被辭退。
我勸他用心工作,他說:「我不要你做我媽媽。」
那時早春,河邊幾株垂柳,枝細葉長如線。
柳絮蓬鬆,如貓尾。他說,這是「貓柳。」
他定睛看我。
我但願他此生只看我一個。
我記得,那個同學是我之前介紹他認識的。只見過一次,僅僅一次。
他愛上了她,而我全不知情。
躲無可躲,還是撞上了。
我淡定自若,和他們談笑風生,偽裝不知。
他是高手,我亦不自愧。
我把所有力量迸發一刻去「談談笑笑」。事後才知疲憊。
我和他,結束了。
他從不屬於我,而我亦不服輸。
人間優生社是一家私人診所。專做人流。
我在此處,將我的兒子謀殺了。
兩個月,孩子略成人形,如草上珠,柳上絮,一團血汙,剛見一隻眼睛。
我和著熱牛奶,將嬰胎吞下。歇斯底裡。
雖我殺你,情非得已。
殺你之後,無一夜安眠。
盂蘭施惡鬼會的當晚是地藏盆,大家在河上放流燈。
墮胎的媽媽們為歉疚、追憶、懷念、贖罪、補償……種種心事,後來化作一尊一尊「水子地藏」。長久供養。
三年後,我二十三歲。
我傾所有積蓄,終為我兒立像,法號「貓柳春眠」。
我發願:我會做四萬六千日功德。
世無天長地久,終亦雨打風吹。惟有無情,方至多情。
夜夜風清月朗,辰光靜好,心事清盈。我與你永恆相知,不會寂寞。
保重保重。
我兒,保重。
李碧華的小說,似真似假,神蛇遊龍,細細讀來,反倒像極了她的自傳,充斥著許多煙波繚繞似的神秘遐想,盤根錯節的逼真描述。
現實中的她,也是個奇人,神龍見首不見尾,網上連她的照片都沒有。平時也沒有任何新聞或是報導。對此,她說:「藏比露好,誰也別把自己看得太重要。不老記掛著自己的影響力,不去想有多少人正在看你寫的文字,不至於動不動就把自己當成苦海明燈,方才真可以瀟瀟灑灑地寫。」
她的一舉一動,私下為人,像極瑪格麗特·杜拉斯。
杜拉斯接受訪談時,曾經說過一句意味深長的話:「她寫作,瑪格麗特·杜拉斯。除此之外,她一無所有。」
李碧華筆下的人物大多是哀豔詭譎,為情所困。忽然想起《牡丹亭》中的那句:「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是的,有的時候,確實是不知所起。莫名其妙,沒有原因,一個回眸,一個笑容,一段相處甚至是一個轉身。
就像這篇小說中的早川由紀子一樣,因為一碗兩粒墨魚肉的丸子,愛上了一個男人。
有道理嗎?沒道理。
沒道理嗎?有道理。
情之所起,固然容易,生可以死,死可以生,怕是不太可能了。
情來情去,潮起潮落,終究難以掌控。
長長久久的有嗎?
可能有吧,但不長久的肯定更多。
愛情與婚姻,並不是因果關係。
我之前寫過一句:情投意合的是愛情,門當戶對的是婚姻。
愛情靠激情與欲望存活。婚姻呢?是責任和寬容。
婚姻是容不下欲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