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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展中美關係,最忌因短視和淺見導致戰略誤判。遺憾的是,一段時間以來,美方對中美關係的刻意誤判展現得淋漓盡致。
資深學者型外交家、李光耀智囊馬凱碩先生認為中美之間存在誤解是因為雙方存在信息不對稱。他所著的《中國的選擇:中美博弈與戰略抉擇》這本書,就是為了把中國的敘事向美國人解釋,也向中國人解釋美國人的敘事。
本文摘自中信出版集團出版、馬凱碩所著的《中國的選擇:中美博弈與戰略抉擇》
中美之間存在嚴重的信息不對稱
1. 中美競爭的全球背景與冷戰時期已大不相同
美蘇冷戰期間,美國劃撥巨額國防開支被證明是一種審慎的舉措,因為此舉迫使經濟規模小於美國的蘇聯不得不承擔與美國相當的軍費。最終,這導致了蘇聯的破產。然而中國從蘇聯解體中吸取了教訓,在控制國防開支的同時重點發展經濟。美國繼續擴大國防預算顯然不是明智之舉,而是應該削減國防開支、少打昂貴的海外戰爭,更多地投資於改善社會服務和振興國家基礎設施。更關鍵的是,目前中美競爭的全球背景與冷戰時期已大不相同,世界已然變得更加複雜。
在主導世界一百多年後,尤其是在冷戰結束後的四十多年裡,沒有哪位美國領導人向美國人民提出過一個簡單的問題:美國是否需要對國內和國際政策做出戰略性的結構調整,以應對一個不同的世界。作為美國政治的密切觀察者,我震驚於幾乎沒有領導人建議美國從根本上重新啟動戰略思維,並思考是否需要根本性地改變方向。在美國的話語中缺乏這樣一個問題尤其引人注目,很顯然,美國需要從根本上改變路線。當歷史走到一個轉折點時,所有國家都必須做出適應和調整。事實上,大多數國家已經開始這樣做了。美國卻是個例外。
在冷戰初期,美國率先建立了世界多邊體系,包括布雷頓森林體系、馬歇爾計劃和北大西洋公約組織。今天,是中國,而非美國,在帶頭建設一個新的多邊體系,包括亞洲基礎設施投資銀行和「一帶一路」倡議。儘管美國反對這兩項舉措,但這並不能有效地阻止它的許多重要朋友和盟友加入其中。英國、德國、印度和越南以創始成員國身份加入了亞洲基礎設施投資銀行。當中國在全球多邊秩序中展現出一個穩定、可預測的形象時,美國則日益被視為一個混亂且不可預測的角色。除非美國去適應已經出現的新世界,否則它繼續保持世界超級大國的地位雖然並非不可能,但可能性將越來越小。
2. 西方經常質疑「和平崛起」是「中國謊言」,但這其實是西方媒體與情報機構合作製造出來的
當中國人聲稱中國將會和平崛起時,消息靈通、深思熟慮的西方精英卻認為中國其實是在背信棄義和騙人。「中國的謊言」是如何產生並被廣泛接受的?在經過數十年的仔細觀察後,我得出結論,這是由一個獨特的生態系統製造出來的,世界上頂級的情報機構和主要媒體都在這個系統中。這是一個盎格魯-撒克遜生態系統,涉及「五眼聯盟」,該聯盟匯集了美國、澳大利亞、加拿大、紐西蘭和英國的情報機構。這五個盎格魯-撒克遜國家彼此之間不僅有著高度的信任,也高度地共享情報,還時不時地與西方主要媒體分享信息。
西方主要媒體都很大膽,而且基本上獨立,政府無權幹預它們的報導。因此,它們的新聞報導的可信度就會很高。它們都大膽地宣稱自己致力於報導真相,而不是充當宣傳工具。然而,這些媒體的一些報導必須依賴政府的消息源,包括「五眼聯盟」這類情報網絡,此為事實。報導中的許多內容都是可信的。例如,中國領導人的確承諾不會把中國南海的南沙群島軍事化。中國軍隊隨後加強了在南沙群島的防禦性活動,這是一個事實。未被報導的另一個事實是,美國海軍挑起了中國的這種反應。「五眼聯盟」情報機構並沒有同大眾分享這個事實,原因顯而易見。
3. 主觀地認為中國造成了對美國的直接威脅
40多年來,中國小心翼翼地避免訴諸武力,卻被美國人描繪成一個天生具備侵略性且奉行軍國主義和擴張主義的國家,這讓中國人備感困惑。美國人堅信中國正變得具有軍事侵略性,因此,包括美國國防部、美國國家安全委員會和聯邦調查局在內的美國安全機構得出結論:中國現在已對美國構成了直接威脅。
喬治·華盛頓大學著名的中國問題學者羅伯特·薩特說過:「現在政府整體上持有一種明顯的反華立場,這是過去50年來我在華盛頓從未見過的。」這種在軍事領域對中國的警告越來越尖銳。2019年初,在華盛頓兩極分化嚴重的政治氛圍中,人們幾乎不可能就任何議題達成廣泛的政治共識。然而,在這種兩極分化嚴重的背景下,美國的政治、安全和學術機構——包括民主黨和共和黨——卻達成了一個強烈的共識,即中國已經成為美國的一個激進的軍事競爭對手。在今天的華盛頓,要想證明中國沒有對美國構成軍事威脅幾乎是不可能的。
顯而易見,當代中國軍事政策的重點是防禦——旨在保護中國領土和主權。中國在2019年7月發布的國防白皮書中強調,「維護國家主權和領土完整」是「防禦性」國防政策中重要的一部分,這明顯地透露出這種防禦性思維。陸克文以中國的「一帶一路」倡議和上海合作組織等為例,總結道:「中國戰略上的當務之急是鞏固與周邊國家的關係。」總體上,這意味著加強中國在歐亞大陸的戰略地位,從而鞏固其在周邊大陸的地位。美國思想家的所謂「中國擴張主義」,更準確的表述是中國通過「鞏固與鄰國的關係」來保護邊界。
4.西方對「黃禍論」的本能恐懼
在西方人的潛意識深處,埋藏著一種對「黃禍」的本能卻真實的恐懼。當美國高層決策者就中國問題做出決定時,他們說這是出於理性考量,而非受情緒驅動。不過,對外部觀察者而言,美國對中國崛起的反應顯然受到了深層情緒反應的影響。
「黃禍論」已經在西方文明中被埋藏了數個世紀,這是事實。拿破崙有一句暗指這一點的名言:「讓中國沉睡吧,一旦它醒來,整個世界都會為之震動。」為什麼拿破崙提到的是中國,而不是印度——一個同樣龐大且人口眾多的文明?因為沒有大群的印度人威脅或蹂躪過歐洲各國的首都。對「黃禍」的恐懼導致了美國人對「黃種人」的各種歧視行為,從19世紀末的《排華法案》,到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對日裔美國人的拘押,不一而足。席捲華盛頓特區的強烈反華情緒,也許部分出於對中國某些政策的不滿,或者出於對中國陌生文化的恐懼,但也可能出自更深層次的情感暗流。美國前駐華大使傅立民曾表示:「看待中國時,許多美國人現在下意識地將陰險的小說人物傅滿洲、20世紀80年代日本對美國工業和金融主導地位構成的令人不安的挑戰,以及激發了《反苦力法案》和《排華法案》的一種貌似『恐華症』的生存威脅感聯繫到一起。」美國民眾需要自問,他們對中國崛起的反應,有多少是出於冷靜的理性分析,又有多少是對非白種人文明的成功深感不安。
5.美國人看待世界時存在深層次的結構性缺陷
美國已經習慣了做世界頭號強國。美國人也認為他們應該永保第一大經濟強國的地位。喬·拜登在2021年3月25日舉行上任後首場新聞發布會時表示「在我的任期內,這(中國超越美國)不會發生」,傳達出美國人的這種觀念。
在此背景下,我們就能夠理解美國為何會將中國崛起視作一種威脅,因為中國經濟持續發展,終將使美國成為世界第二大經濟體。中國並非有意使美國成為世界第二。相反,中國的目標是改善人民福祉,尤其是改革開放以來,中國取得了驚人的成功。改善人民福祉的一項成果是,中國的人均收入增加了。隨著人均收入的增加,中國國民生產總值的規模也擴大了。
美國人相信美國社會是自由開放的,人們能夠對所有事情暢所欲言;然而,如果哪位美國政治家膽敢表示美國應準備好做世界第二,他將會被釘死在十字架上——從政治上講,絕對禁止談論美國成為世界第二。顯然,不願成為「第二」是美國對中國發起地緣政治競爭的主要原因。然而,美國在與中國展開這場較量時出現了一個很大的失誤,它並未事先制定出一個經過深思熟慮且全面的對華長期戰略。向我證實這一點的正是美國仍健在的最偉大的戰略思想家之一——亨利·基辛格。在《中國的選擇:中美博弈與戰略抉擇》一書中,我描述了2018年3月在紐約與基辛格共進午餐的情形,當時他向我證實美國是缺乏對華長期戰略的。
6. 美國根本不了解其戰略對手
數量驚人的美國人,包括那些富有思想、消息靈通的美國人,都確信中國正致力於破壞美國的價值觀。這一想法可能來自對中國的兩大誤解。第一,既然中國的執政黨是共產黨,那它肯定會像蘇聯那樣致力於證明共產主義優於西方民主制度。然而,事實表明,中國在幾十年前就已經停止了對其他共產黨的支持。中國夢的核心是實現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不是浪費時間向其他國家輸出共產主義意識形態。第二,當中國取代美國成為世界頭號經濟強國時,它會像美國一樣向全球輸出「中國模式」,就像美國輸出「美國模式」那樣。這恰恰說明美國絲毫不了解其戰略對手。美國人認為任何人都可以成為美國人,但中國人並不這麼認為,中國人堅信華夏兒女的血脈是獨一無二的。
中國無意輸出「中國模式」以取代「美國模式」,如果美國戰略思想家能夠接受這一觀點,他們就不會那麼激進,對來自中國的挑戰也能做出更加慎重和可行的應對。現在,大多數美國政策制定者和權威人士都在暗暗害怕這樣一個事實,即按市場價值衡量,中國的經濟規模已經超過美國,並且在未來10 年內,中國經濟還有可能在名義價值上超過美國。然而,即使降級成為世界第二大經濟體,美國也完全有理由繼續保持世界上最「令人欽佩和最有影響力的國家」地位。這才是美國政策制定者應該關注的重點,而不是聚焦於美國的國民生產總值規模。
中美關係的未來走向和建議
《中國的選擇:中美博弈與戰略抉擇》一書的關鍵目標就是,驅散籠罩在中美關係上的重重誤解迷霧,使雙方更好地了解對方的核心利益和戰略抉擇。
中國既不想威脅美國,也無意損傷美國的利益。如果美國企業能重燃與中國進行貿易和投資的熱情,這將會重新建起一個寶貴的政治緩衝區,從而遏制中美關係嚴重下滑的趨勢。西方商界的重新參與,將不僅符合中國的短期國家利益,也有利於中國的長期國家利益。
近幾十年,推動中國經濟快速增長的力量是全球化。而大部分時間,美國都是全球化的領頭羊。但現在,美國的氛圍已經變糟糕了。沒有哪個美國政客能夠站出來捍衛全球化。當前,世界需要一個新的全球化倡導者,中國可以介入並填補這一空白,而且中國在很多方面已經開始這麼做了。2017年1月,習近平主席在世界經濟論壇的演講就是對全球化優點的全面理性的辯護。語言很重要,行動更具說服力。中國如果成為一個對商業最友好的經濟大國,將極大地推動全球化。這樣做,中國也會強化那股推動其經濟驚人崛起的力量。
中國如果成為全球化新的倡導者,會使美國進一步疏遠全球化,還是會給美國敲響警鐘,促使其再次擁護全球化呢?目前無人敢下定論。但是,我們可以預測參與全球化的國家和疏遠全球化的國家將面臨什麼結果。現在,中國領導人深刻地理解昔日築牆對抗世界的思維模式最終導致了中國的崩潰。因此,中國不會重蹈覆轍。
對地緣政治現狀進行冷靜的、實事求是的評估可以驅動良好的地緣政治思考。在地緣政治分析和行為中,理性應該永遠戰勝情緒。地緣政治競爭中的另一個關鍵因素就是「知己」。未來美國必須審視自己的信心,考慮變為世界第二強國的可能性。如果美國的政客如果無法公開地說出這些事實,便無法進一步為美國提出新的適應策略。同時如果美國能對自己在與其他國家關係中所採取的積極行動和犯下的錯誤有良好的認識,那麼它在未來的對華地緣政治政策中就不太可能犯下嚴重的錯誤。
我們調動理性的力量來理解中美兩國真正的國家利益,就會得出結論:這兩個大國之間不應該存在根本的矛盾。事實上,中美之間確實有著五個「不矛盾」。第一,兩國的根本利益不矛盾。這兩個社會的根本國家利益都是改善國民的福祉。第二,在減緩氣候變化方面,美國和中國之間根本不矛盾。第三,美國和中國在意識形態領域不存在矛盾。第四,美國和中國的文明之間不存在矛盾。第五,美國和中國的價值觀,尤其是政治價值觀不存在矛盾。如果兩國政府中明智的思考佔據上風,它們應該反思並強調這五個根本上的「不矛盾」。
我希望讀完本書後,讀者能更好地理解驅動中美雙邊關係發展的更深層的動力。本書也為可能出現的一個樂觀的結論留出空間。如果我們相信自己生活在一個理性的時代,公共政策是由冷靜和理性的推演以及對彼此核心利益的地緣政治理解所驅動的,那麼雙方就有可能制定出防止兩國無可挽回地走向一種痛苦和不必要衝突的長期政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