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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巳之役,元朝調發了新徵服的江南地區近10萬士兵,遺民詩人鄭思肖說他們「此番去者皆銜怨」。聽到戰敗消息,他「鼓掌一笑」,賦《元韃攻日本敗北歌》表示歡迎。……作為遺民,他之肯定敗戰,或許還懷著新朝滅其故國的家國之恨,但對不義之戰的批判精神卻值得肯定。
據日本學者木宮泰彥說,日本鎌倉時代,「食物的烹調方面也時興宋朝的做法,這可以從(鎌倉)圓覺寺開堂齋中用了饅頭一事看出一斑」(《日中文化交流史》)。從這兩方碑石看,福岡竟是宋朝麵食烹調法的傳入窗口。
年節剛過,去了趟日本九州。最後兩天沒血拼任務,便與大學舊友作訪古遊。福岡是距中國最近的港口之一,留下了中日關係的許多遺蹟,自然是尋訪的重頭戲。
聽說志賀島是中日交往發軔的勝地,先去一探究竟。島原在海中,現與陸地有長堤連接。乘船過博多灣,到西戶崎,打個出租,轉眼就到金印公園。矗立的石碑上以漢隸鐫刻著:「漢委奴國王金印發光之處。」儘管《史記》說徐福率數千童男女入海,卻未明言去日本,只能是傳說。我國正史首載兩國來往,在東漢建武中元二年(57),倭奴國「奉貢朝賀」,光武帝「賜以印綬」。有意思的是,1784年,這裡農民修渠時掘出了這方金印,坐實了《後漢書》記載。金印長2.3釐米見方,高2.2釐米,重108.7克,近乎純金打造,上鏤「漢委奴國王」五字(「委」「倭」相通)。這枚日中交流的最早證物,作為日本重要文化財產,在福岡博物館常年展出。
金印公園「漢委奴國王」印模型圖
1975年,兩國正處在復交蜜月期內,當地闢為金印公園。還有兩塊石碑,一塊是1980年楊尚昆題詞:「帶水橫陳,兩市相望,友誼永恆」,這年福岡與廣州結為友好城市,他正主政廣州。另一塊是郭沫若詩碑,詩作於1955年訪日期間,書跡乃1974年專為建碑揮毫的,末聯說:「此來收穫將何有,永不願操同室戈。」福岡是其留學客居地,博多灣邊留下過他的足跡與詩歌,立詩碑也是相宜的。
公園平臺上雕嵌著兩國隔海相望圖,標明從福岡到中國主要城市的公裡數。介紹銘牌或是當年行文:「由此遙望美麗平靜的景致,令人感受到與大陸文化進行的越海交流。如今,極目遠眺博多灣對岸的海濱與福岡市,矗立著福岡電視塔與收藏金印的福岡博物館,在暮色時分尤有韻致。」但來遊當日,寒雨霏霏,對岸海濱恍惚依稀,陰霾之中幾無韻致可言。
歷史風雲也真是陰晴無憑。從公園北行千米左右,就是「蒙古來襲古戰場」,一眼瞥見「元寇史跡蒙古冢」的石碑。日本史也將「蒙古來襲」稱作「元寇來襲」,並以天皇年號將兩次攻防戰分稱為「文永之役(1274)與「弘安之役」(1281)。我們不妨以幹支紀年,稱之為「甲戌之役」與「辛巳之役」。兩次戰役都是元朝發動的,最終也都以颶風驟至而宣告失敗,日人視為有「神風」護佑(太平洋戰爭末期,日寇作最後掙扎,組建「神風特攻隊」,命名即緣於此)。「蒙古冢」就是溺死或斃命博多灣上的元軍斂葬處,當地舊稱「斬首冢」。進入20世紀,這些遺冢大多湮沒。1927年,福岡日蓮宗僧人高鍋日統倡建「蒙古軍供養塔」,塔碑上端特鐫「南無妙法蓮華經」字樣,表明立塔之際曾誦念《妙法蓮華經》超度亡靈。
供養塔建成後,1938年,偽蒙古德王來參拜過;1941年,偽蒙疆政權興安南省東科後旗長包尼雅巴斯爾一行也來過,參拜石柱迄今猶在。尤其令人關注的是,一方銅碑上鐫鑄著《大日本志賀島蒙古軍供養塔贊》,落款竟是「中華民國東三省保安總司令張作霖」。供養塔落成在1927年9月,次年6月,張作霖就殞命皇姑屯,這篇《塔贊》應立在這幾個月內。對皇姑屯事件前夜的中日關係,這篇五言贊文似有特殊的價值。贊文回顧了歷史:「何意忽必烈,淚海興雄師。被馘諸健兒,荒原血長碧。博多大海灣,往往骷髏哭。迄今六百載,遺冢多湮沒。」還算說在理上,儘管鎌倉幕府拒絕通好擅殺使者在先,但元朝調發蒙漢、高麗與江南諸軍,致使中華健兒殞命異國,畢竟是悲劇。但接下來,贊文卻揄揚所謂「大東亞」論,鼓吹「中日同種族,文教通沆瀣」,「俾亞細亞洲,蒸為大和宇」。在張作霖,也許還幻想與甚囂塵上的日本軍國主義勢力虛與委蛇,指望他們「推此悲愍心,普及於東亞」,保護自己在東北的權益,卻渾然不知,日本關東軍早將其視為獨佔東北而必欲除去的對手。至於從冢中「枯骴亦虛空」出發,張作霖提倡「敵我何畦畛」,「無我無敵人」,卻是戰爭無是非論,客觀上助長了日本軍方的狼子野心。
既然「元寇來襲」是日本史的重頭話題,次日,便繼續尋訪相關史跡。甲戌之役後,為預防元軍再次來襲,鎌倉幕府下令博多灣沿岸趕築工事。從1276年3月起的半年間,西起今津、東至香椎的岸線上,砌起了日人稱作「元寇防壘」的石築工事。這條高約2.5至3米,綿延長約20公裡的防線,在辛巳之役中有效阻止了元軍上岸。好不容易,我在福岡西南學院大學附近找到了一段防壘遺址。早在1931年10月,日本文部省就將其列入「史跡名勝天然保護物」,定為國家史跡,還建起了「元寇神社」。其時,正當「九一八事件」不久,日本從元朝的受侵者搖身一變為中國的入侵者,全然忘卻了元軍來襲時的民族感受。
面對防壘遺址,聯想到蒙古冢,我不禁一度陷入沉思。昨天打的去志賀島時,日本司機問,「去那裡看什麼」,我那同窗用日語答道,「參觀蒙古冢」。司機隨口道,「蒙古來襲好厲害啊」,同學當即打趣說:「是啊,如果沒有颱風,日本已成蒙元的屬地,那咱們現在就該蒙古話交談啦!」這日本老頭倒也不以為忤,說了聲「是啊」。我卻想起戰後一部日本電影裡一句雷同臺詞,名導小津安二郎讓日本主人公感慨道:「戰勝的話,現在你和我就都在紐約。」這種論調奉行的是「歷史不責備勝利者」的價值觀,以這種觀念來討論戰爭,實際上抹殺了具體戰爭的是非對錯,正義與非正義。就中日兩國而言,無論古代,還是近現代,都曾兵戎相見。我們反對戰爭,祈求和平,也不主張永遠背負著戰爭引起的仇恨,以致影響未來的和平進程,但決不是說,就同意這種戰爭無是非論與勝者無罪論。只有堅持歷史事實,分清楚具體戰爭的正義方與非正義方,才能真正理性地反思戰爭,面向未來,迎接和平。
即如辛巳之役,元朝調發了新徵服的江南地區近10萬士兵,遺民詩人鄭思肖說他們「此番去者皆銜怨」。聽到戰敗消息,他「鼓掌一笑」,賦《元韃攻日本敗北歌》表示歡迎。鄭思肖不但在詩裡揭露了東徵強加給人民的苦難:「已刳江南民髓幹,又行並戶抽丁語,兇焰燒眼口竟啞,志士悶悶病如蠱。」還在序裡抨擊元朝「竭此土民力,辦舟艦往攻焉,欲空其國所有而歸」,斥其發動的是不義之戰。作為遺民,他之肯定敗戰,或許還懷著新朝滅其故國的家國之恨,但對不義之戰的批判精神卻值得肯定。宋元之際,類似的反戰詩人不止其一人,汪元量在《燕歌行》裡也控訴過徵東之役:「豈知沙場雨溼悲風急,冤魂戰鬼成行泣!」如果說,七百多年前的元日之戰,雖說鎌倉幕府無理在前,但日本民眾畢竟是元軍東徵的受害方,而兩次戰役也讓蒙漢、高麗與江南的參戰士兵遭遇了滅頂之災;那麼,七十年前那場戰爭,日本是侵略者,是非正義方,中國是受害者,是正義方,早是蓋棺論定的歷史公論。當年,鄭思肖、汪元量們能區分戰爭的正義與否,這種理性認識與悲憫情懷,對當下雙方來說都不失為一帖清醒劑。今人的價值觀總不至於比古人還倒退吧!
離開「元寇防壘」,踏訪了福岡城遺址,再乘地鐵至祗園站,出站不遠就是名剎東長寺。山門前立著一尊石碑,上款是「弘法大師開基」,正中大書「密教東漸日本最初靈場」,落款為「西安青龍寺住持寬旭」,碑額鐫刻著「南嶽山東長密寺開創千貳百年紀念」。這位弘法大師,便是鼎鼎大名的日僧空海。804年,他隨遣唐使抵達長安,問學於青龍寺僧惠果,獲受密教嫡傳。次年,惠果圓寂,他受千餘會葬弟子公推,為先師撰寫碑文。在日中文化交流上,空海的佳話或許堪與鑑真媲美:作為文論家,他的《文鏡秘府論》至今受到中日文學史界的推重;作為書法家,他據漢字草書創製了沿用至今的日語平假名。806年,他自浙江泛海歸國,在博多灣一登陸,就營建了這座寺院,作為弘揚密教的最初道場。眼下,山門與五輪塔整飾一新,應該連同山門前那方追溯空海佛緣來自的紀念碑,都是2006年這座密寺創立1200年時的留痕吧!
踏出東長寺,天色尚早,踅向幾百米外的承天寺。這座敕賜禪寺是1242年由太宰府貴族捐地營建的,迎請剛從南宋歸國的聖一國師圓爾辨圓為開山祖。寺院當年佔地數萬坪,現存殿院仍然不少。有日式庭園以白碎石波濤狀瀉地,牆角虯曲一椏白梅,大有文人禪趣。一個院落裡豎著三方石碑,兩方與開山祖圓爾有關:居中碑上鐫刻著「御饅頭所」,靠左那方上刻「饂飩蕎麥發祥之地」。圓爾在1235年遠赴南宋,居留六年之久,歷訪天童、淨慈、靈隱等名剎,後入徑山寺師從無準,得其心傳,繼其法統。取道博多灣歸國時,他不僅禪學名播遐邇,還帶來了麵食製作法。據說,日式饅頭(まんじゅう)就是他最早帶到這裡的,那碑上「御」字是表敬前綴詞,「所」字表示供奉的「處所」。而「蕎麥」(そば)與「饂飩」(うどん)這些風行日本的麵食,也是他從宋朝首傳當地的,故而才立「發祥之地」碑。據日本學者木宮泰彥說,日本鎌倉時代,「食物的烹調方面也時興宋朝的做法,這可以從(鎌倉)圓覺寺開堂齋中用了饅頭一事看出一斑」(《日中文化交流史》)。從這兩方碑石看,福岡竟是宋朝麵食烹調法的傳入窗口。
承天寺的兩方碑石顯示,福岡竟是宋朝麵食烹調法的傳入窗口
旁邊庭院還有「茶筅供養塔」碑,不能確證與聖一國師是否有關。但日本茶筅(ちゃせん)也從宋朝傳入,福岡作為首傳之地,似乎沒有疑問。茶筅是衝抹茶時攪動茶塊的茶具,朱熹《家禮》一再提及,《大觀茶論》有具體描寫:「茶筅以觔竹老者為之,身欲厚重,筅欲疏勁,本欲壯而末必眇,當如劍瘠之狀。蓋身厚重,則操之有力而易於運用,筅疏勁如劍瘠,則擊拂雖過而浮沫不生。」這是因「宋時用茶餅,將此攪之」,而日本茶道保存的正是宋人飲茶法,故茶具中必備茶筅。入明以後,我國飲茶改用片茶衝泡法,以致清代有家禮研究者對茶筅已不甚瞭然,令人有「禮失求諸野」之慨。
踏出承天寺山門,落日已經蒼茫。兩天福岡訪古,倭奴國金印、蒙古冢、元寇防壘、密教東漸第一寺、宋朝麵食輸入地、茶筅供養塔……諸多片斷蒙太奇式交相疊印,大有剪不斷理還亂之感。而這,也許就是中日關係史的某種縮影:兩國之間,既有揮之不去的宿怨新痛,也有一衣帶水的文化往來。基於這一縮影,在紀念抗日戰爭與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勝利70周年的今天,自然應有充分理性的深入思考。
當下,無論世界政治版圖,還是亞太政治版圖,中日兩國都是舉足輕重的大國;兩國既是隔海相望的鄰國,自近代以來又有著太多的宿怨舊仇。更為棘手的現狀是,作為侵略方與加害方,日本右翼並未像德國那樣完成了全民反思,擁抱戰敗;而中國作為被侵略方與受害方,也還有人未脫極端狹隘的民族主義情緒,時有「中日必有一戰」的網論。確實,就像兩家鄰居在利益交集處會有糾紛一樣,中日作為鄰國,無論島嶼主權的確認,還是海洋權益的劃分,也必然會引起摩擦與紛爭。毫無疑問,在原則問題上,堅持歷史事實,明確是非對錯,是完全必要的。但這並不意味著,在解決爭端時,有理方就可以輕率訴諸所謂「必有一戰」。
正如今年5月23日習近平在中日友好大會上指出:「鄰居可以選擇,鄰國不能選擇。」這句話意味深長。鄰居之間有糾葛,即便鬧得不可開交,乃至打得人命關天,最後還留有遷居搬家一走了之這一招,而鄰國則必須世代相處下去。因此,對兩國政治家與老百姓來說,關鍵是否願意承認:雙方和平共處,不僅符合兩國人民的根本利益,而且構成亞太穩定的基本保證,如此雙方都是贏家;而倘若為了眼前權益而動輒訴諸兵戎,對兩國民眾都將是一場災難,對兩國前途都將是一次厄運。只要這一前提能達成共識,餘下的任務便很明確:雙方政治家運用政治智慧,兩國老百姓保持理性認知,真正做到相向而行,竭儘可能去爭取和平相處。
(本文作者為上海師範大學人文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