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業甫者,安徽定遠人也。幼家貧,顛沛流離,嘗「上無片瓦遮身,下無立錐之地」。年八歲,牧牛於野。弱冠開蒙,勤謹苦學。因睹幼弟早殤,憐鄉人乏醫,遂立習醫之志,誓願救死扶傷。
三載學歸,經選赴上海專習推拿之術。度其無需針藥,徒手愈疾,大奇。入學,有朱春霆、王松山者諸前輩口傳心授,傾囊與之。李氏集各家之長,精研理論,揣摩手法,終得推拿之奧義。後至安徽中醫學院附院,以十指立業,技藝日進,既合與師,得其學,又離與師,揚其學。
其後下鄉,正值「一根針、一把草」風行,李氏安於鄉裡,以簡便廉驗之技守一方百姓安康。至返城,鄉民感恩,列隊相送。
回院收拾舊學,如鳥入山林、魚潛深淵。創推拿科病房、籌學會、編教材,屢創第一,樂在其中。更為節省人力,研製首張牽引復位床。
推拿者,常有輕鄙者,謂其不入醫道主流。李氏不然,自學推拿之日起,獨醉心於此,且由術而道,倡「用推如用藥」,亦循辨證論治,重君臣佐使。其擅於一指禪,調氣息、守意念,一撥見應,獨創「李氏定位旋轉復位法」,突破窠臼,善治常人推拿所不及之頸椎病。
其於推拿,一力推之傳之。凡有志於此者,均悉心授業,從學者無不慕其醫術、感其胸懷,更於侍診間承其醫德而傳揚之。
李氏至簡樸,無嗜,薪酬多助貧兒入學,建義學度人。嘗言見貧兒失學,如見己之幼年,心下惻然,願以餘生之力,扶貧濟困,回報國之大愛。
評曰:推拿者,世人多見其術,故常有誤讀。李氏傳承前人精華且多有革新,終成體系、以繼絕學。至今臨證,尚凝神定志,不苟言笑,謂之禪定。尊之重之,推而廣之,其一生所願,惟推拿之學不再受輕視也。
講述安徽省中西醫結合醫院主任醫師李業甫的故事,幾乎等同於追溯安徽省中醫推拿學科從無到有的發展史。即便是梳理全國中醫推拿學科的歷史脈絡,也絕離不開李業甫的名字。迄今為止評選表彰的三屆90名國醫大師中,李業甫是唯一一位推拿從醫者。
從事推拿醫、教、研工作55年,李業甫參與見證了新中國推拿事業從小到大、從弱到強、自立興盛、蓬勃發展的光輝歷程。今年6月,李業甫赴京參加國醫大師表彰大會。如此激動人心的時刻,他念念不忘的仍是推拿事業。「感謝國家授予我榮譽。」在表彰大會現場,李業甫說,「我是搞推拿的,今後更要注重總結推拿治療的有效手法,完善推拿學科的教育體系,讓更多的百姓從中受益。」
如今,83歲的李業甫每周出診4次。寬敞明亮的診室裡,他施展開推拿手法,或揉、或推、或、或扳,「機觸於外,巧生於內,手隨心轉,法從手出」。舞動如飛的十指,仿佛在訴說著他的傳奇人生。
放牛郎實現從醫夢
想像一下這樣的場景:夜半時分,從酣睡中甦醒,舉頭望去,漫天的繁星閃爍。聽起來是不是有一絲浪漫的情調?對於李業甫來說,這可不是什麼美好回憶,而是貧苦童年的真實寫照。
1934年,李業甫出生在安徽省定遠縣一個貧寒的回族家庭,父親是地主家的佃戶。4歲那年,當地大旱,莊稼歉收,食不果腹的小業甫隨父母踏上逃荒之路。一家人最終在肥東縣廣興集勉強紮下腳跟,白天到集市上做點小買賣,晚上就睡在過道的簡易草棚裡,「上無片瓦遮身,下無立錐之地」。
8歲時,李業甫被送到舅舅家放牛幹活。幾年下來,他幹遍了所有農活。辛苦歸辛苦,相比其他幾個兄弟姐妹,李業甫還算過得不錯。他的姐姐,很小就給人當了童養媳。他的弟弟,得了慢驚風醫治無效抽搐而亡。
共產黨改變了李業甫的命運。新中國成立,勞動人民翻身做主。村裡有位姓張的先生,行善事,免費教窮孩子識字。跟張先生念了一年私塾,李業甫到正規小學就讀。此時,他已經19歲了。深知學習機會來之不易,李業甫抓緊一切時間補課。僅僅過了兩年,他就讀完小學,升入初中。
初中畢業,既可以升高中,再考大學深造,也可以讀中專儘早工作。小小年紀就飽嘗人間疾苦,李業甫想早點掙錢補貼家用。當時,合肥醫士學校對貧困生不收生活費,李業甫動心了。弟弟的慘死一直是他心中難以磨滅的陰影,幼年時鄉裡鄉親缺醫少藥的情形更堅定了他學醫的決心。於是,他報考合肥醫士學校,立志救死扶傷。
「無論在初中還是在醫士學校,我的成績都挺一般。」李業甫回憶,「基礎太差,只好加倍用功。不怎麼參加課外活動,全部時間都用來學習,才能跟得上進度。」
3年學成畢業,適逢安徽省衛生廳選調5人到上海中醫學院附屬推拿學校學習推拿。醫士學校以西醫教育為主,推拿是怎麼一回事,學生們並不了解。聽說不打針、不吃藥,雙手推推揉揉就能治病,李業甫很感興趣。他太清楚,無需藥物就能治病救人,對貧苦家庭意味著什麼。
帶著幾分好奇,李業甫來到上海。當時的上海中醫學院附屬推拿學校人才濟濟,現如今推拿學科還健在的泰鬥級人物,大多曾在這裡學習。朱春霆、王松山、錢卿福、王紀松、丁季峰等推拿界前輩共同創辦了這所推拿「黃埔軍校」,對學生,他們傾囊而授,唯恐不能盡傳其術。在前輩們的口傳親授下,李業甫如饑似渴地學習,探索推拿的奧秘。
「一邊學中醫理論,一邊學手法、練功。」李業甫記得,每天要上三節手法課,一節練功課,授課老師從上課盯到下課,有誰做得不到位,馬上糾正。推拿工作對醫生自身健康要求很高,李業甫耄耋之年還能奮戰在臨床一線,得益於當年練就的紮實基本功。
師長們各有師承,推拿手法不盡相同,但他們都要求學生,最初與師合,最終與師離。與師合方能盡得真傳,與師離則可兼收並蓄。名師指點下,李業甫系統學習,認真鑽研。手法練習枯燥無味,他卻樂此不疲。上海3年,他把足跡留在學校練功房、推拿門診部、市中醫第五門診部和曙光醫院,從未涉足十裡洋場的燈紅酒綠。
1962年,李業甫學習期滿,被分配回安徽中醫學院附屬醫院從事推拿工作。沐浴著新中國新時代的春風,曾經的放牛郎成為靠雙手就能治病救人的推拿醫師。
創推拿界數個第一
以李業甫的資歷,不「肩負」著推拿界的幾個「第一」,反倒會讓人覺得奇怪。在安徽省,第一個推拿科病房是他組建的,省推拿學會是他籌創的。在全國範圍內,第一臺牽引復位床是他參與研製的,第一套推拿專科教材是他主持編寫的。
從上海返回安徽後,李業甫全力投入工作。好景不長,文化大革命開始了,推拿被視作「為少數人服務」,遭受了極不公正的待遇。響應「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的號召,1969年,李業甫攜妻將雛,安家落戶到潛山縣雙峰公社青田大隊。
「那時候搞『一根針、一把草』,看農村的常見病,感冒發燒、肚子疼、痔瘡這些。也要培養當地的赤腳醫生。」磨鍊推拿技術的同時,李業甫還學會了中醫掛線治療痔漏的技術。「忙得很,年三十晚上都要出診。」1972年返城時,大隊及附近的幾百名農民朋友自發趕來相送,感謝李業甫的無私付出。
農村合作醫療的經歷,擴大了李業甫臨床實踐的知識面。回到醫院後,李業甫成為業務骨幹。1974年,李業甫創建了安徽省最早的推拿科病房,開設病床18張。推拿科治療範圍廣泛,深受患者歡迎。「當時的推拿科,風生水起、門庭若市,臨床特色優勢明顯,是醫院裡患者最多的科室之一。」安徽省中醫藥學會理事長王鍵憶起自己在安徽中醫學院讀書時的往事,「我也跟李業甫教授學過推拿手法。」
病人的信任,讓李業甫備感欣慰,也給他帶來煩惱。推拿一個患者需要半個小時左右的時間,每天從早忙到晚,能治療的病人也很有限。另有一些疾病,如腰椎間盤突出,治療時需要4個人把患者肢體拉開,再進行關節復位,耗時耗力。李業甫想,有沒有什麼辦法能提高效率服務更多患者呢?一次接診馬鞍山鋼鐵廠的工人時,工人隨口說了一句,要是有個床就好了。說者無心聽者有意,李業甫大喜過望,對啊,自己怎麼沒想到呢?造一個牽引床就可以解放人力了!他找來機械師一起研究,應用物理力學原理,研製出我國第一臺牽引復位床。這張床不僅能解放人力,還可以更精準地控制力度,投入臨床使用後,療效明顯提升。如今五花八門的三維牽引床、電腦牽引床,追根溯源,源頭均在於此。
為進一步促進推拿學術的傳承發展,李業甫想創建一個中醫推拿的專業學會。為此,他四處奔走,求各方人才施助。有人不解,中醫尚且式微,推拿更是小門小派,建什麼學會?李業甫正色回答:「中醫推拿療效顯著,歷經千年保存流傳。成立學會,能廣泛地傳播中醫推拿的學術理論和各種手法,讓更多的人了解、繼承和發揚推拿學術,才能發展中醫推拿、振興中醫學科。」1982年,安徽省推拿學會成立,李業甫先後擔任三屆主任委員。他還長期擔任安徽中醫學院推拿教研室主任,主持編寫了全國第一套推拿專科教材,設計教學方案,建立起完整的推拿學科教學體系。在王鍵看來,李業甫是安徽省推拿事業當之無愧的領軍人。
努力提高推拿地位
推拿是一門古老的中醫外治法,可治療內、外、婦、兒、骨傷、五官、神經各科200多種病症。如清代新安醫家餘懋所言,「推拿之效,助正退邪」,可使正氣流通、邪氣自退,且往往不需用藥即可收效,較之其他治病方法,無損而有益。然而在不同的歷史時期,總有人對推拿產生誤解,認為推拿不過是治療的輔助手段,沒什麼技術含量,更無需深入研究。對此,李業甫深深地不以為然。為使推拿不再為人輕視,他不懈奮鬥,傳承創新推拿學術思想,規範治療手段,提升治療效果,拓展治療範圍。
李業甫提出,推拿應做到「用推如用藥」。推拿時,也要「辨證論治、病證合參」,按照「君臣佐使」輕重關係,選取合適的推拿手法和治療穴位,有的放矢,才能達到甚或超過藥物治療的效果。「推拿必須掌握中醫基本理論。手法是多種多樣的,哪個先用哪個後用,哪個起主要作用哪個起輔助作用,都得搞清楚弄明白。」李業甫強調,「不談技巧不談理論,就不要說你是搞推拿的,那是盲目治療。」
臨床中,李業甫使用最多的是一指禪類手法。一指禪派講究法度,意守丹田,氣凝指尖,將一指禪功透入肌膚,沿著經絡直達病所,「法之所施,使患者不知其苦。」無論對自己,還是對學生,李業甫都嚴格要求,力求「剛柔並濟,一撥見應」。「一撥見應」出自《史記·扁鵲倉公列傳》,「臣聞上古之時,醫有俞跗,治病不以湯液醴酒,鑱石蹻引,案扤毒熨,一見病之應」,說的是名醫俞跗摸腳治病,不用湯藥、藥酒、砭石,不用按摩筋骨、推拿皮肉、熱灸敷藥,只需找到腳上的特效穴,點撥之間就治好了病。李業甫認為,推拿醫生必須勤於治學、苦練手法,熟練把握不同疾病的性質及不同手法的功效,在臨床中達到「一撥見應」的功效。
現在有一些年輕的推拿醫生,不求上進,為病人推拿時不全神貫注,時常要看看手機、回回微信,諸如此類的現象讓李業甫十分無奈。「上海求學那會,老師要求我們做到『禪定』,要把心神貫注於手法之中,就像佛家講的禪修一樣。」每一次推拿,李業甫都要調勻氣息,意念守一,凝全身功力於指端,潛心探究患者疾病所在,而後循經按穴,扶正祛邪,和患者息息相通,融為一體。
「我認識李老20來年了,對待病人,他幾十年如一日。我敢說,推拿任何一位病人時,他都不曾有過絲毫鬆懈。」安徽省中西醫結合醫院院長何光遠最早認識李業甫時,還是安徽中醫學院推拿專業的學生。畢業前,何光遠就在李業甫的推拿科實習。「李老手把手地教我。有一個手法,他教了我整整3個月我才學會。」
何光遠所說的,是李業甫自創的「李氏定位旋轉復位法」。長久以來,脊髓型頸椎病一直是推拿手法的禁區。患有此疾的病人,頸椎間盤突出壓迫脊髓,使用常規的推拿手法,可能會加重壓迫,風險較高。李業甫雜糅各家所長,對搖法、扳法、撥伸、旋轉等推拿手法進一步鑽研琢磨、發展革新,創造出獨具特色的「李氏定位旋轉復位法」,不僅突破了推拿治療脊髓型頸椎病的禁區,對其他不同類型的頸椎病也有很好的療效,在推拿學術史上具有重要意義。此法對定位要求極高,必須在特定的著力點上施以手法,如運用不當也有一定風險,無怪乎要學上3個月。對250例不同類型頸椎病的臨床研究顯示,該法治療有效率達95.1%。
退而不休另開天地
自讀書時,何光遠就與李業甫結下不解之緣。1992年畢業後,他留在校神經病學研究所工作,主要搞神經康復。「當時校附屬醫院還是平房,推拿科和神經科離得很近。」遇到疑難雜症,何光遠總會請李業甫過來會診。「2000年李老退休,我就把李老返聘到研究所,充分發揮中醫推拿在神經康復中的作用。」2003年,學校委派何光遠籌建校中西醫結合醫院(2014年升格為安徽省中西醫結合醫院)。創業之初,篳路藍縷,李業甫給了他很大支持。李業甫牽頭組建的中西醫結合醫院推拿科,如今已成為國家級重點專科。
「李老最讓我佩服的,除了他高尚的醫德,就是那份鑽研創新的精神。」何光遠介紹,李業甫有一個治療腰椎滑脫的妙招,把病人背在身後,通過特定頻率的抖動,使錯位的腰椎復位。此法臨床效果顯著,但對醫生體力要求較高。李業甫正在與何光遠商量,研製一臺機器,進行同樣頻率的抖動,節省人力成本。
只要是對推拿有益的事業,李業甫一定不遺餘力地支持。對此,他的弟子張義華深有體會。2005年,張義華從安徽中醫學院推拿專業畢業。在浙江一家醫院幹了一年推拿師後,他返鄉創業,開起了和絡堂推拿養生館。生意時好時壞,他深感自己業務水平不足,限制事業發展,於是萌生了拜師學藝的念頭。
張義華想到了李業甫。這位省內推拿學科的權威,他仰慕已久,只是自己上學時,李業甫已經退休,不再開課,無緣相識。和絡堂是安徽中醫學院畢業生創業服務點,有一次校領導到和絡堂調研,張義華表明了拜師心願。校領導表示,這是件好事,一定支持。
2010年6月1日,帶了幾分期許、幾分忐忑,張義華走進了李業甫的診室。「我說明了我自己的情況,然後就提出拜師的請求。李老很高興,他說推拿是個苦差事,如今願意下功夫學推拿的年輕人可不多了。你願意學,我肯定願意教。」張義華沒想到,事情如此順利。「當天下午,我去醫院醫務科辦了手續,第二天就跟著李老出門診了。」從2010年到2014年,幾乎每天上午,張義華都在跟李業甫出診。「我學到的不僅是推拿手法,還有對疾病的理解認識,更重要的是李老對待病人的態度。」張義華說,推拿科常見心情焦躁的患者,李業甫總是細語寬慰,施展手法的同時,輕聲相問,根據病人的反饋,調整手法和力度。遇到小兒患者,李業甫就拿出蘋果、奶糖、小車等零食玩具,讓孩子一邊玩著聊著一邊接受治療,消除他們的就醫恐懼。
李業甫日常生活極為克儉,不抽菸不喝酒,多年來穿的都是子女們的舊衣物。他和妻子約定,簡樸度日,將大部分工資捐贈給貧困輟學的孩子,助他們返校讀書。2006年起,李業甫每年捐助江蘇宿遷10個孩子的學雜費,2013年又增加了8個孩子。他還為安徽六安貧困地區捐助26萬元,重建一所希望小學。問及為何如此,這位生在動蕩年代、成長在新中國的老人感慨萬千地說:「小時候家裡窮,知道沒書念的滋味,看到失學的孩子就會想起曾經的自己。我趕上了一個好時代,如今有這個能力,就希望能多為社會作點貢獻。我已經80多歲了,希望能奉獻自己的餘熱,為培養下一代再多出點力,回報祖國和人民。」
本文由360Uu博客帳號發布 2020年12月2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