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是陳曉卿老師,原文標題《李立宏,寬厚的聲音匠人》。我看完之後非常喜愛,因為我既是舌尖粉,也是加菲粉,還算是曾經的廣播同行。這文章寫得精彩、感人,趕緊徵得作者同意,轉載在自己的帳號上,和大家分享。
立宏的新書出版,要我寫個推薦的序,我沒猶豫就答應了。
看完書稿才發現,原來這是一本關於聲音藝術的業務隨筆,很嚴肅也很嚴謹,我讀起來都要琢磨半天,顯然沒有資格寫序。不過既然承諾了也不好變卦,於是我決定寫一寫我認識的李立宏這個人,畢竟我與他相識已經36年,算老朋友了。1982年,李立宏和我同時考入北京廣播學院(現中國傳媒大學),他在播音系,我在電視系。
要說我上大學有點戲劇性。高考前,我所在的皖北小縣城,很少人知道北京廣播學院是幹什麼的,我從中學校園裡張貼的無數高校招生簡章裡發現了這所學校,畢竟當時廣播和電視在中國還是一個新奇的產業。不過對未知的世界,我從來都有著濃厚的興趣。因此填報志願時,我毫不猶豫地選了廣播學院的的新聞編採和文藝編輯,並且陰差陽錯地被電視新聞攝影專業錄取。要知道這時候的我,別說攝影機,就是照相機我都沒有摸過。
到北京後,我才發現與北京西北部眾多而密集的高校不同,這個簡稱「廣院」的高校,遺落在首都遙遠的東郊,校門前是大片的菜地和一條從不見行船的運糧河。然而這絲毫沒有妨礙廣院的知名度,尤其是播音系,當時是全國高校中唯一有專業設置的,收音機裡的很多聲音,都來自這個專業的畢業生。因此,辦完報到手續,都沒來得及與同宿舍室友混熟,我就打聽播音專業的宿舍在哪裡。得知就在隔壁,我立即虔誠地躡手躡腳過去,想看一看未來播音員何等尊容。
隔壁宿舍敞著門,錄音機放著音樂,著實浪漫啊!一位個子不高的同學(後來知道這位同學叫張曉,日後的著名主播和陝西電視臺領導)站在架子床邊上,手扶著長條桌,目光炯炯地和我打著招呼:「朋友……」我激動地剛想接下句兒,他緊接著朗聲道:「你到過黃河嗎?你渡過黃河嗎? 你還記得河上的船夫拼著性命和驚濤駭浪搏戰的情景嗎? 如果你已經忘記了的話,那麼,你,聽,吧!」天哪,我像被閃電擊中,呆呆地焊在地上,任由黃河壺口瀑布般的聲浪衝刷。
這一次突如其來而又字正腔圓的正面遭遇,讓我明白了一個道理:播音班的同學都有著無縫鋼管一樣均勻的漂亮聲線,以及蒸汽機車一樣澎湃的胸腔共鳴。上基礎課的時候,我和他們一個大班,時常有「金屬音」繞梁。回到宿舍,我們又是鄰居,在公共水房光屁股衝涼時,也能感覺一邊呻吟的「氣泡聲」。這些「金嗓子喉寶」們總是那樣寬音大嗓,哪怕說及細微的生活瑣事,也像話劇演員運丹田之氣買包子那樣渾厚。總之,播音班的同學和我們常人不一樣。
不過也有例外,這個同學就是李立宏。
非常和善的李立宏
李立宏是北京人,很靦腆,也非常和善,黑邊眼鏡後面,藏著一對彎彎的、永遠含笑的的眼睛。更重要的是,他說話永遠慢條斯理,跟誰都聊得來,而且一點兒不咋呼,甚至說話還夾雜一些北京土著的習慣。所以,給大家的感覺更有親和力,和我們攝影班這種「藍領專業」關係也比較好,這非常難得。
為什麼說難得?一般來說,在廣院,攝影班與播音班關係比較微妙。這主要是性別原因,播音班女生比例高,而攝影班禿小子多。再者,攝影班要拍人像作業,可以堂而皇之到播音班女生宿舍找模特兒。所以很多播音班女生都會得到男性老師或是男同學的諄諄告誡,那就是珍愛生命遠離攝影班。前兩天我的校友師妹、央視主持人王梁還說起過當年播音面試的往事,招生老師早早給她打預防針:「到學校之後,攝影班的肯定會找你們拍照,你要小心,其實他們大部分時候都沒裝膠捲的哦。」哈哈。
雖然拍照片是藝術創作,但一來二去難免心生情愫,播音和攝影兩個專業間總會傳出一些佳話。不過佳話大都緣於異性相吸,立宏是為數不多的能和我們打成一片的男生。之所以有這麼好的人緣,是和立宏溫厚謙和的性格相關。同窗四年,我從來沒有見過他和誰紅過臉,也從來不搶什麼風頭,他愛聊天,喜歡傾聽,但很少發表自己的看法。所以,有時候我也會覺得他沒有個性,太「面」,跟老太太似的。他聽了,最多說一句「小黑子你大爺」,或是呵呵一樂就過去了。
廣院的宿舍樓,幾乎每天清晨,我們都是被牆根兒的各種動靜驚醒的,那是播音班在練聲。推開窗戶一看,嗯,這一撥兒是新聞和報紙摘要,那一撥兒是閱讀與欣賞。他們對著牆壁,完美地復刻著廣播裡的聲音,但又真真切切、聲情並茂地活在我們身邊,這種感覺奇妙極了,以至於其他專業的同學也都無師自通地學會了很多繞口令兒,紅鳳凰粉鳳凰扁擔長板凳寬八百標兵奔北坡北邊炮兵並排跑……
李立宏也是眾多早起練聲的學生之一。平心而論,在沒有開始專業訓練之前,立宏的「聲音條件」不夠出眾,甚至和我們相差無幾。他們班有幾位,像王英光、李易、蘇曉飛、趙赫等,嗓音裡有人們難以抗拒的魅力。但日復一日的訓練,到了畢業之前,立宏已經有了長足進步,專業課成績在班裡已經名列前茅。他的氣息控制能力出色,詞語文本呈現平實而厚重,絕無任何炫技的成分。更重要的是,他的聲音處理,與咱們傳承自戰爭年代的新聞播音有著明顯的風格差異。
1986年左右,是我和立宏相處最多的一段時間。那一年,我們大學畢業,立宏留校在播音系任教,我則在電視系繼續讀碩士。我住四號樓研究生宿舍,他住相鄰的三號樓教工宿舍。由於他的好人緣,很多畢業的同學回校,都會到他那裡落腳,我也經常參與一起吃飯,吹牛。碩士第一年基礎課,教師和課程設置幾乎與本科一模一樣,我有些無聊,有一天便找到李立宏:「我實在閒得難受,要麼你教我播音吧。」
李立宏那時候正忙著和低年級的學妹戀愛,有一搭無一搭的就答應了。從吐字發聲開始,沒到一個月,他就發現我的聲音太容易疲勞。「你幹不了這行」,立宏攤開雙手。這件事讓我很沮喪,不過後來播音系李剛教授也從專業角度證實,我變聲期缺少保護,聲帶邊緣破損嚴重,也就是說,生理條件決定我根本不可能像立宏一樣靠器官吃飯,「聲優之夢」就這麼破碎了。
錯過的師徒
儘管和李立宏沒有成為師徒,但我們已經是很好的朋友。我說話刻薄,經常拿他取笑。他性格溫厚,怎麼擠兌都不生氣。那個階段是他的事業的起步期,每周都有幾天,一大早趕郊縣公交車進城,滿腔熱忱地參與一些譯製片的配音工作。今天在東單的兒藝,明天在萬壽寺的總政,後天又到北太平莊的鐵路黨校……成天在錄音棚裡度日。我看著他每天能掙幾十塊錢,幾乎是自己一個月的生活費,總是眼紅地讓他請客,去教工食堂吃小炒。吃飯時,又會叫他「棚蟲兒」,嘲笑他擔任的角色都是影視劇中不見經傳的人物,路人甲、匪兵乙什麼的。立宏總是呵呵,說不過是餬口啦。
上世紀八十年代,大量國外影視作品被翻譯成中文。李立宏認為,那是譯製片的黃金時代,也是他事業延展最重要的時間節點。海量的片源、密集的工作、一批造詣頗深的專業演員和以央視的吳珊導演為代表的嚴謹的譯製隊伍,讓他從一名播音學徒逐漸走上了聲音藝術工作者的道路。與此同時,來自不同國家,不同類型的電影、電視劇、動畫片,豐富的樣式以及背後差異性文化,又讓他驚喜地發現了自己聲音的可塑性,並拓寬了對不同題材影片的聲音駕馭能力。
美國作家格拉威爾有著名的「一萬小時定律」之說,他認為,一萬小時的訓練,是任何人從平凡變成世界級大師的必要條件。八十年代末到九十年代初,密集的、連續多年的譯製片配音工作,讓李立宏開始成為這個領域的專家。
工作中的李立宏
立宏的記憶裡,他進入聲音狀態的第一個角色叫沃爾特,一位石油富商,他是央視翻譯的美劇《豪門恩怨》中的一個人物。立宏很喜歡這個老頭兒不屈不撓的個性,然而就在他漸入佳境醞釀感情準備爆發的時候,這部超級漫長的肥皂劇出了一點bug——可能是飾演沃爾特的演員與攝製組的糾紛,導致這個角色在劇中突然消失,而且沒有任何交代!這情形,就像電影裡的尷尬橋段:瘦小苦主在遊泳池邊剛搭訕了一位美女,腳邊平靜的水面突然冒出了她八塊腹肌的壯漢男友……當然,今天立宏回憶起這個出師未捷無疾而終的角色,敘述中更多帶著無釐頭的喜感,但我知道,當初他應該是傾注了心血的。
好在這之後,李立宏也因為沃爾特得到了更多行業內人士的認可,越來越多的機會擺在他面前,無論是施瓦辛格還是周潤發的電影,無論是小熊維尼還是加菲貓,都有他的聲音存在。尤其是他在《哆啦A夢》中塑造的大雄,幾乎是國內一代兒童的集體記憶。我們外語系留校的一個同學,有個漂亮的女兒叫雙雙,三、四歲的雙雙一聽李立宏說話就出神兒,她總說自己最大的夢想,就是長大了嫁給大雄,當然這是玩笑了。
時間像流水一樣。到了九十年代中期,立宏和同班同學李易已經是北京配音圈兒裡響噹噹的人物了。他們的配音業務也從譯製片,擴展到電視劇、廣告、專題片和紀錄片。當時我已經在央視工作了五、六年,一直拍紀錄片,當我苦哈哈地從大山裡拍片出來,體重只剩下54公斤,卻發現李立宏和李易都已經胖成了加菲貓的樣子,生活太好了吧?而且,他居然已經有了自己的汽車!見我心理不平衡,立宏笑著說,你只看見賊吃肉沒看見賊挨打啊。
這裡必須說一下李易。在李立宏聲音之旅的路途上,李易是對他影響最大的人之一。大學畢業後,李易分配在中央人民廣播電臺播音組,他蒼涼冷峻的聲線有著極高的辨識度,加上組織能力強,人又聰明,讓他很快成為配音界的領軍人物。李立宏最初的許多譯製片配音,都是同學李易接活兒,倆人一起去做。他們的關係,就像他們日後在《加菲貓》中分別演繹的角色,李易是喬恩,立宏是加菲貓。立宏說他特別喜歡加菲,這隻貓很像生活裡的自己,有點慵懶,能吃能睡,而且有許多不切實際的幻想,但很幸運,他遇到了喬恩。
這就不難理解為什麼2013年李易罹病辭世,立宏會那麼悲慟了。他回憶起剛入行時,和李易後半夜從棚裡出來,冬夜大霧,一人一輛自行車,用聲音相互提醒,費了兩個多小時才回到廣院的情形。立宏在文章裡寫道:「回想我們一起走過的路,一起上課,一起練聲,一起配音,一起發福……無奈,沒能一起變老。」 李易去世後,立宏調整了很長時間。從某種程度上說,李易不僅是他的兄弟和搭檔,也是他和這個陌生世界打交道的鑰匙。
李立宏熱愛自己的事業,但他並不是個八面玲瓏的人,相反,與身處的社會或者江湖,總有很多隔膜。生活裡他很少用微信,甚至因為職業原因也很少接手機,嫌煩。記得有一年遇見他,我打趣道,「別的同學都評了正教授了哦,你怎麼還是個講師啊?」他想了想,慢吞吞地反駁說:「你也差不多啊,到現在還是個副科級不是?」我想了想還真是,骨子裡我和立宏是一類人,面對一些不公待遇更多選擇忍氣吞聲,自恃可以靠手藝吃飯,不太願意摧眉折腰。
不過遺憾的是,相當長的時間我和立宏都沒有在工作上合作過。偶爾在央視的配音間見他,我都會開玩笑說,下一次你降降價,讓我折磨一下你。儘管他已經是國內一線聲優,但在我眼裡他依舊是我要好的同學,是那種逆來順受,從來不抱怨,然後總會溫吞吞準點到來的人。2012年,做《舌尖上的中國》,我和團隊決定用李立宏配旁白。但正是這次的合作,讓我認識到了李立宏的另一面。
紀錄片解說,國內許多老師的方法是,依賴自己良好的聲音條件,很職業地把聲音機械均勻地錄在一條磁帶或硬碟上,由剪輯師自己去剪。這種方法,對那些解說詞為主導的紀錄片是可行的,但我不喜歡。所以配音前我跟立宏說,這次的片子是拍出來而不是寫出來的,希望你對著畫面解說。李立宏非常吃驚,說自己的解說生涯裡,「從來沒有不看畫面配過一次音。」我將信將疑:「現在還有這麼認真的人啊?」
正式配音之前,他一板一眼對著鏡頭把文稿先默念一遍——要知道聲音機房是按時間收費的,我心裡難免焦急,好在聲音出來確實與眾不同。兩集解說結束,我決定把工作先停一下,立宏聲音珠圓玉潤,但我總覺得缺了點什麼。
仔細想了十來天之後,我覺得可能找到了答案,於是給立宏打電話,說我們的工作可以繼續了。到了錄音間,他奇怪為什麼中間有這麼長時間的暫停,我解釋說,聲音很完美,但在氣質上或許要添加一個東西——一個叫好奇心的東西。《舌尖上的中國》實際上是透過食物來展現中國人的生活和中國人的傳統的紀錄片,對我來說,食物是認知這個世界的特殊通道,而我對食物是永遠抱持著好奇的態度的。
立宏點點頭,只醞釀了幾分鐘,就開始配新一集的旁白。我在外面一下子就感受到了他在語言上微妙的改變,這種變化不僅來自立宏純熟的語言技巧,也來自我們相處三十年的天然默契——這正是我要的感覺!李立宏錄完出來,我興奮地讓他聽了兩段回放,然後就拉著他去外頭抽菸。抽了幾口,他突然跟我說:「黑子,你把上次錄完的那兩集拿回來,我想重新錄。」
今天說這個話題,可以更加平心靜氣。當時舌尖對我來說,也就是一個自己早就想拍,終於把它拍出來的作品而已,我完全沒有意識到後來它會有這麼大的反響。再加上我是個很吝嗇的人,從預算上覺得重新錄製,機房加人員的費用是筆不小的開銷,於是打圓場說:「其實呢,那兩集的解說也還行,要麼就別費這個勁了。」
李立宏一天到晚笑眯眯的,兩個眼睛常年眯成了縫,但在那一刻,他突然變得很嚴肅。立宏說:「如果你覺得有費用的問題,這個費用我來出。」這下,輪到我不好意思了,一個勁想往他臉上飛彈幕:義薄雲天……人格閃亮……德藝雙馨……
義薄雲天……人格閃亮……德藝雙馨的立宏老師
後來,到了《舌尖上的中國》第二季,李立宏照樣和從前一樣,一定要提前三天拿到解說稿,提前一天拿到DVD光碟,然後再上配音臺。在他的身上,我能感受到的是一種老派的職業堅持,這在今天的時代格外稀有。這種堅持也感染著我們,在我們團隊接下來做的《尋味順德》和電影《舌尖上的新年》時,導演都很努力,都知道李老師的工作太多,如果不把文稿反覆推敲,真有點對不起他。
《舌尖上的中國》給我和立宏都贏得了很多榮譽,但李立宏從來沒有把這些當做一回事兒,倒是有兩件小事情讓我有些感慨。第一件是有一年,全國紀錄片行業會,他專門出面主持了一個論壇單元,談紀錄片的配音,這是紀錄片圈兒的首次,也是我頭回在這樣的公眾場合看到立宏,從前他是不摻乎這些事情的。第二件事聽著又有些喜感的悲催,後來李立宏無論是給電視劇還是紀錄片配音,他已經無法救藥地被標上了舌尖的印記。有一次,一個講中國近代史的系列片,重大題材領導小組審片,一位專家非常認真的說,六集節目我覺得都很好,但能不能考慮換一下配音,也不知為什麼,我聽到這個聲音,總覺得會餓。
其實,配音的時候,李立宏自己也餓。有個場景是這樣的,他在錄音間裡面解說得深情款款意猶未盡,外面錄音師禮貌地按下了內部通話的按鈕:「對不起,李老師,這段兒重來……」立宏一臉慍怒地看著外面,旋即明白了:「好好好,重來,肯定是我不爭氣的肚子又叫了!」哈哈哈哈,這段花絮我有視頻,那動靜之大!才真的是肚臍眼兒說話——丹田之氣哈。
真快,想想我認識李立宏已經36年了。當初入校相識,我和他都像一張白紙,屬於「沒有基礎」或者「專業先天不足」的學生。值得欣慰的是,這些年過去了,我和他都年過半百,兩鬢蒼蒼,卻仍然從事著當年的專業,不僅沒有改行,而且依然對自己的事業抱有深深的熱愛。或許,這就是我們六零後這一代人相似的宿命吧。當然還有一點相似——經過幾年的美食歷練,我也終於可恥地胖了,成功地發福成了另一隻加菲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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