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食劇在日本影視劇中是一個獨特的門類,也是最近幾年在我國觀眾當中頗有人氣的一類日劇。這類劇集大多改編自日本漫畫,看起來有一位貫穿始終的主人公,但事實上,真正的主角卻是主人公不斷尋覓或親手製作的美食,比如《孤獨的美食家》《深夜食堂》《和歌子的酒》等等。這些劇集通常沒有主線情節,簡單的人物與故事不過是為了烘託食物而存在的。美食劇這一日劇的獨特創造,集中體現了美食文化在日本文化中的重要地位。
與此同時,幾乎每一部日本電影或日劇中,也都有與食物相關的橋段。日劇《東京大飯店》裡有一集,木村拓哉飾演的主廚為了尋求最優質的鹿肉,翻山越嶺找到一位隱居深山的獵人,又幾經這獵人的重重考驗,終於得到了心儀的食材。如此,這道擺在我們面前的鹿肉料理,它的價值已不僅是那讓人口舌生津的味蕾享受,更具魅力之處,是這料理背後的故事,以及這故事所顯示出的對極致之美的不懈追求。
在日本影視劇中,看似日常而無用的食物,往往具有重要的隱喻意義。它們或是承載著主人公的個人記憶,或是代表「在別處」的另一種生活,又或是幫助營造著一種特殊的氛圍。《輪到你了》中,男主角日復一日的壽喜鍋,成為他與亡妻道別的一場儀式;《四重奏》中,炸雞要不要加檸檬汁這個小小的細節,暗示著不同人物的不同個性;《俠飯》中,外表冷酷無情的黑幫大哥用一道道家常美食,治癒了一個落魄的大學生……日本電影導演是枝裕和曾在一次訪談中提醒我們,要注意藏在電影中枝微末節之下的是什麼:「角色真正說了些什麼?不是酒或食物……而是家庭。」的確,在是枝裕和的每一部影片中,幾乎都有寫滿了家庭回憶的食物:《海街日記》裡姐姐自種自釀的青梅酒、《小偷家族》裡爸爸「買」來的可麗餅、《比海更深》裡媽媽凍的可爾必思冰淇淋、《步履不停》裡一家人共同製作的玉米天婦羅……日本影視劇中的美食如同他們所推崇的「極簡」文化一樣,既不珍貴也無特別,不過是樸實無華的一日三餐。但正是這樣的樸素與日常,構成了每個人的生活底色,也正是這樣的平凡瑣碎中蘊藏著最溫暖的人情,成為疲憊生活的慰藉和治癒。
溫暖和治癒,是日劇美食的普遍訴求。孤獨美食家之所以願意享受「孤獨」,是因為他可以在美食中找到幸福;深夜食堂之所以備受歡迎,是因為它在漫長的寒夜中給食客帶來了溫暖。在今天,對於居住在都市中的大多數人來說,物質生活已經有了基本穩定的保障,人們既不會因為物質的短缺而焦慮,也不大因為物質的豐盛而感到快樂。情感的匱乏成為了現代都市人的主要困境,生活中最能牽動情緒的,反而是那些習焉不察的小細節。似乎只有在最簡單的一蔬一飯面前,人類才能卸下所有的偽裝,不再需要扮演任何角色,不必在意自己的家庭責任、社會身份,而是回歸人類最基本的訴求,如同初生嬰兒般地成為無差異的、完全平等的個體。也正是因此,在美食的世界中,最能療愈人心的往往不是豪華奢侈的米其林大餐,而是附著著個體記憶的家常便飯。
現代都市是屬於「陌生人」的世界,陌生帶來的最大好處是自由,最大的問題就是孤獨。作為全世界城市化程度最高的國家之一,日本的社會現實集中體現了現代都市的精神特點及其問題。根據日本厚生勞動省的報告,自2007年以來,日本人口已經連續13年呈現負增長,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不婚人士與丁克家庭的增加。獨居人口的增長,讓「孤獨」成了許多日本年輕人的生活常態。不過對他們而言,孤獨並不可悲,更不可怕,恰恰相反,遠離人群、無拘無束的獨處時光,他們甘之如飴。
日劇《我要準時下班》中,以「準時下班」為首要原則的女主角工作時間爭分奪秒,最大的動力就是下班後以最快的速度趕去附近的居酒屋,點上一杯半價啤酒,搭配幾個小菜,獨自享受一天中最幸福的時光。獨處的方式有很多,在日本影視劇中,很多人都選擇了美食。日本人似乎更願意讓美食成為一件私密而快活的事——《孤獨的美食家》,這個著名的日劇片名,幾乎就是日本人的美食哲學。對他們而言,孤獨並不是被動的遭遇,而是一次主動的人生選擇。現實的社會生活中,每一層社交圈都意味著一種角色、一個身份,而在孤獨的時光中,你只是赤裸的自己,只需要與美食對話。電影《南極料理人》切近了人類孤獨的極致,在連企鵝都見不到的南極圓頂富士基地,觀測隊員們幾乎被整個世界遺忘了。極度寒冷的氣候、極盡枯燥的生活,他們的幸福只能來源於偶爾得到的食材和絞盡腦汁做出的美味。在唯有漫天白雪相伴的日子中,人的欲望變得越來越簡單,似乎也因此更見出真誠。女兒的一顆乳牙、接線員的甜美聲音,與看似簡單的拉麵、烤肉、炸蝦一樣,都成了這些孤獨者與真實世界之間最後的微弱聯繫。此時,還有什麼比飽餐一頓更重要,還有什麼比來之不易的美食更能安慰這些孤寒的心靈呢?
另一方面,現代都市生活所催生的巨大的孤獨感,正在讓一些人遠離都市。在社會學調查中,包括日本在內,許多高度城市化的國家都曾出現過「逆城市化」的潮流,東京、大阪、名古屋等日本主要城市都在上世紀末持續多年人口淨流出。與都市生活帶給我們的驚喜、奇觀,以及隨之而來的「震驚體驗」不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田園生活則是簡單、平靜、循環往復的,而正是這種「熟人社會」中特有的安穩與熟悉,讓久居都市的人們產生了嚮往。
日劇《凪的新生活》中,女主角凪整日小心翼翼地察言觀色,卻依然是人際關係中的失敗者。情感受挫後,她決定與過去告別,主動切斷了與同事、與男友的全部聯繫,獨自租住在市郊的臨時屋裡。從此,她著粗布麻衣、吃粗茶淡飯,再也不用偽裝成他人眼中乖巧溫順的樣子,再也不用費盡心思地討所有人喜歡。在那些親手製作的「寒酸」的飯菜中,她漸漸聽清了自己內心的聲音,也一步步找回了真實的自己。電影《小森林》中,成長在鄉村的女主角市子因為不習慣東京的喧鬧和複雜隻身回到鄉下,在祖屋中開始了自給自足的獨居生活。她在自家土地上種菜,循著記憶中媽媽的食譜做菜、醃菜,偶爾與鄰居分享自己勞作的成果。影片呈現了一個輪迴的草木枯榮,安靜的基調與市子的鄉下生活一樣,孤獨得只剩下呼吸。很難分得清楚,在市子的生活中,到底過去和現在哪一段更孤獨——都市生活看起來熙熙攘攘,但每個人都是一個孤立的星球,各自運行,永不交匯;田園生活貌似離群索居、與世隔絕,卻時常可以觸碰最質樸真誠的情感。人與人之間會有爾虞我詐、貌合神離,但土地不會欺騙你,食物更不會背叛你,充實的勞動一定意味著收穫的快樂,這簡單的自然法則讓人倍感安穩。於是,鄉間的陋居與簡單的飯菜成了都市人的心靈避風港,像市子這樣在都市受了傷的人們,正是在田園和大自然中重新找到了生活的信念和勇氣。
同為東亞文化的後代,中國與日本在審美追求、精神內核等方面,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近年來,日本美食劇在中國受到一代年輕人的追捧,隔著屏幕,我們似乎也感受到了那種被治癒的渺小的幸福。隔海相望的另一側,多少中國年輕人在繁忙的工作日之後,就是在這些日劇「下飯菜」的陪伴下,獨享著一個人的晚餐——這簡直就是日劇美食哲學的另類實踐:越簡單越治癒,又好吃又孤獨。
作者:行超(青年文藝評論家)
編輯:範昕
責任編輯:邵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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