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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重視技術與表達方式共進的同時,表達內容本身仍然是第一位的,對人性的探討,對東西方文化的結合,都依然是李安在創作時的選擇方向。
整理 | 周亞波
從電影誕生之日起,技術對電影藝術推動的討論就是永恆的話題。怎樣將技術轉化為生產力,並最終為內容服務,更是不同階段、不同位置的導演共同推進的研究。
2020年8月25日上午,作為第10屆北京國際電影節的關注點之一,也是北影節頂級電影導演「大師班」傳統的延續,備受關注的「李安導演大師班」通過線上線下結合的方式,分享了自己關於技術與內容、民族與世界等等多方面的見解。
《少年派的奇幻漂流》的拍攝過程成為了李安在一些認識上的轉折點,從膠片到數碼的轉變,讓李安的一些傳統認知、甚至關係到電影的底層邏輯被瓦解,在新一輪的但在自己的「必須要創新、必須要與科技相協調」的認知下,李安的創作思路經過了調整,在更加真實和豐厚的表達下,內容的烈度和表達方式都有了調整的空間。
這註定是一個艱苦的過程,李安將自己定義為「摸著石頭過河」的學習者,但同時也強調,電影並不是意在解答,藝術創作本身實際上仍然落在「解析」上。在重視技術與表達方式共進的同時,表達內容本身仍然是第一位的,對人性的探討,對東西方文化的結合,都依然是李安在創作時的選擇方向。
「我有一個心情我很自豪,我沒有改變,我一直在找我純真的東西,最大的改變就是我越拍經驗越多,我搞不定的事情越來越少。」李安表示。但另一方面,題材的尋找卻變得越來越難。這背後,則是一直以來「冒險才能讓自己更舒適」的心態。
李安對中國年輕導演的一些表達感到驚豔,並覺得「很讓人鼓舞」;而關於百年難遇的疫情,李安也表示,電影行業的許多方面都遭到了打擊,但這也是一個加速創新的機會,變革必然會發生,疫情會將它推得更快。
以下是現場實錄節選:
參與人
◈ 向真(主持人)
◈ 李安(著名美籍華人導演)
◈ 楊子(青年導演,代表作《喊·山》)
◈ 顧曉剛(青年導演,代表作《春江水暖》)
01 | 「少年派」成為轉折點
向真:我們都知道李安導演的作品一直以來都融匯了東西方文化的碰撞,也融匯了家庭內部代際之間的矛盾與消解,近幾年他又在電影技術層面不斷探索,尋求新的技術支持、新的表達方式。
其實我們今天這樣交流的方式和今天的主題有某種聯繫,今天的主題就是東方表達與數位技術,而我們現在就是在用數位技術和您進行聯絡。
首先想問一下李安導演,東方表達,我們會感覺到某種厚重的味道,有深厚的內涵,而數位技術非常的年輕、現代,有一種很跳脫的感覺,很想知道您認為這二者該如何融合在一起?
李安:講融合有一點沉重,表達不管怎麼樣講,不管數碼也好,影視也好,你用什麼樣的藝術形式也好,它就是一種媒介,你怎麼表達你內心的景觀是什麼東西,你要跟大家分享什麼東西,這個才是重要的。
以我個人的經驗來講,我其實對科技這個東西一點都不熟,電話我只會打出去,其它的什麼都不會。所以,我和科技一點都沒有關係,我個人經驗是我其實是非常老式的電影拍攝者,拍了20年,介入非常深,我整個的心情都是放在膠片上面的,怎麼樣表達,怎麼去溝通,怎麼樣了解這個世界。
其實我原來是一個非常老式的電影工作者,而且我是戲劇訓練,所以數碼也好,新科技也好,對我來講沒有很大的關係。
我突然想拍《少年派的奇幻漂流》這個影片,我在哲學思考上面這本書我不知道怎麼樣突破,我需要另外一個空間,我就有這麼一個想法,我想用多加一個視角的空間,來突破我想表達的這個題材。
這是我第一次拍數碼電影,也是第一次接觸到立體的感覺,拍到一半的時候,我發現很糟糕,因為我知道的東西,我依靠的這個媒體,我表達的東西,我可以信任,等於是我的信仰,突然之間好像瓦解了,好像我不知道該怎麼拍電影。
這個電影正好又是最困難的,有水、有小孩、有老虎,所有都是我不熟悉的,其實我是和《少年派》沒有什麼差別,和一個老虎在小舟上,在太平洋上漂流,就是那種很恐懼的感覺。
我發現我所有看的東西都不對勁,我相信的東西都在幻滅中,所以我等於是在大海裡面要找一個島,我必須要創新,必須要和這個科技達成一個協調,我必須要用它和觀眾溝通,把破滅的東西組合起來,所以它能夠存在。
所以,在這個上面,我就開始了新的探索,進入了新的空間,你知道3D和數碼,我現在發現我們人的眼睛在我們腦袋裡面解析這些影像的時候,其實心理活動是不太一樣的,我們的腦筋是在過去,是在西方建立一個電影世界,是在膠片平面的一個表達,這是我們熟悉的所依靠的東西,好像一個信仰一樣,大家共通了語言,突然之間我們到了一個新的環境,所以我等於是在摸著石頭過河,我現在還是,過了10年我又拍了兩部,我後面還有計劃,我覺得我還在一個初步的學習階段。
你們問我這個問題,其實我是非常困惑的,我和你們一樣非常困惑,只是我比你們經驗多一點,至少我知道電影這個東西必須要靠媒體才能夠把你內心抽象世界將心比心的傳達給觀眾,你依靠這個媒體,不管你是用繪畫、文字、膠片、數碼,還是立體的、平面的,你用雕塑也好,不管直接的還是間接的,你什麼樣的表達,它是你的依靠,你必須要和它產生一個很熟悉的依存關係,這樣你才能表達。
所以,我覺得數碼也好,3D也好,新的解析度也好,本身有一個東西,不是我可以用文字、筆墨去解釋和去形容的,你用筆墨來形容,它其實不是電影,是一個邏輯,是另外一種形式的表達。
我覺得這個東西是將心比心,所以我希望大家和我一樣,能夠在這個新的媒體去找新的素材、新的表達方式,我看題目還有民族的表達方式,這個其實是非常重要的,有一個全新的大家心靈溝通的媒體,它其實是一個新的媒體,一個新的可能性。
向真:您這幾年一直在嘗試新的技術,3D、4K、120幀等等,新的技術對您電影語言的設計會有影響嗎?要去適應這個新的技術嗎?
李安:要,因為從數碼開始,我就覺得數碼比較真切,和電影非常不同,比如有這個影像的模糊,還有整個製作上的藝術感,其實非常的不同,有一種真實感,所以本身它需要一個新的美感,這個我要重新發明,因為知道的都是過去的東西,所以我要重新來做,所以需要很多的調整,變成4K也好,變成3D也好,變成更亮也好,本身都是為了打造一個最基礎的東西,我講這個東西對我來講不是一個高幀率,而是一個普通的前提,我覺得數碼電影就應該這樣拍,用一個數碼、一個現在的東西模仿過去的東西,還沒有它好,這個東西對我來講是有點荒謬的。
所以,我希望有一個新的東西,在數碼電影看的比較真切,我們怎麼樣去要求演員表演,怎麼有藝術的層次,怎麼樣去發掘它的美感,這些都是新的需要開發的東西,和過去的東西我們所知道的相比,它有結合,也有衝突的地方,我只能去做,沒有一個規則在那個地方,劇本上也需要比較成熟。
李安:我總結一下,讓這個新的媒體在數碼電影裡,我覺得需要看的比較真切,你給觀眾的信息要比較豐厚一點,因為人在這樣的看法裡面,他的腦子的需就是比較高的,所以我覺得我們所有的拍攝方式,還有我們準備的材料,都需要比較豐厚一些,它的要求界限比較高一點。
向真:剛才您也提到,因為數位技術的一個特點,特別是您的那個電影作品,新的作品當中,清晰度非常的高,這個對演員的要求就會更高一些,因為我們會看到他非常細膩的表情,這個會影響到您對演員表演的要求嗎?
李安:當然會,這是我第一次感覺到我不怎麼會拍電影,就是拍《少年派》的時候,因為我發現我3D的影像和2D的,演員表演看起來不一樣,兩個對不上,我就非常困惑,後來我發現演員的表演首先不能那麼誇張,另外不能那麼平面的演,因為平面的東西和立體的不太一樣,所以需要比較大,讓你能夠吸收,它有某一種的表現方式,然後它的立體感是用燈光、攝影、化妝各種方式表達出來,你現在這麼真切的看,他內心裏面有沒有東西,真不真切,這個就看的很清楚了。
他的表演方式必須要更精緻,更含蓄,不要那麼誇張,他內心的層次要更豐富,光有一個故事去表達,並演出來,告訴你他的感覺是什麼,去表達一個故事,這樣還不夠,他的內心世界、他的衝突,他有很多搞不定的內心的東西,你都要能夠一層一層的讓他表達出來,然後他還是在演,還有他在無意識的狀態裡面透露一種捉摸不定的東西,你的攝影師也會捕捉下來,所以對演員的要求非常非常高,我覺得是一件好事,我常常希望把不好的東西淘汰掉,好的東西能夠發揚。
向真:您覺得新的技術對電影敘事影響的程度會有多大,會不會因為新技術的誕生而發生一種新的表現形式,在您的概念當中電影敘事和技術,或者說電影文本和技術最好的一個結合方式應該是什麼樣子的?
李安:我希望在電影表達上能夠更自由,因為我剛才講了,我個人發現他這種影像的要求,影片的層次,眼睛可以接受的訊息,還有你心裏面的活動會有很多,你的要求會比較高,過去那種比較不太能夠應付觀眾的需求。
所以,我希望過去電影100年就是電影長片,大約兩個小時的規格,三幕戲,和你們今天的主題有關,就是西方所奠定的敘事方式,就是第一幕、第二幕、第三幕,怎麼樣去收尾等一套東西,大家看的習慣了,甚至我覺得也相當僵化了一個東西,我覺得可以有門路,不管是長短,還是表達形式,各種方面可以比較更自由化一點。
02 | 「電影不是解答,而是解析」
向真:在您的作品當中,作品本身也會涉及到東西方文化的碰撞,在整個的創作過程中,電影之外您本人也會經歷一些東西方文化的碰撞,在作品當中還包含了家庭內部代際的矛盾和消解,關於這兩個最本質的碰撞,您這幾年又有什麼新的思考嗎?
李安:老實講,我的電影越拍越困惑,我覺得這是很有意思的事情,我們電影不是給人解答,而是我內心的一種解析,對我們日常生活的一種觀察、表達,而不是一種陳述,並不是說人生該怎麼怎麼樣,而是說把這些東西誠懇的表達出來,我們用電影的形象,還有一個故事,來共同的體驗,共同的交流,去啟發大家的思路,我覺得這個其實是比較重要的。
你題目中的一些東西我很難講,因為電影反映我的人生,我不是說有一個計劃說我這十年要做什麼、下一步要做什麼這樣子,我對一個題材感興趣的話,不管是原創的,還是我從另外一個書本得來的靈感,我就發揮它的時候,它都是那個時候我最關心的人生的議題,還有我對社會觀察的印象,所有內心的東西,還有我觀察的東西,都在那個題材上面,自然就表達出來了。
我的生命裡面,其實外人的成分,在臺灣我是外城人,到了美國我是外國人,所以這樣的成長經驗,還有本身我們是在一個現代社會,不止我一個人,所有的人都受到了中西文化現在還有過去很多的衝擊,這就我們的生活,我不覺得有一個西方什麼樣、東方什麼樣的說法,其實我們人就是一個混雜的東西,我們就是用最適合的題材,我們最能夠上手的題材,把它表達出來。
它其實是一個技術,你上手做的東西,你的技能是非常重要的,你光有一個想法體驗還不夠,你手上玩的東西能玩出一個很有意思的東西出來,你怎麼去弄它,你上手以後,你的這個技藝其實也很重要,兩個都合起來,有靈魂、有技藝,這個東西才叫藝術,才能夠打動人心。
向真:您現在對東方文化有一個什麼樣的理解,和西方的價值觀有哪些東西可以結合在一起?
李安:我個人的感覺是在東方,尤其是東亞這一塊,其實是一個幾千年農業社會的文化形式,它本身敬畏天地,還有對於我們團體的一種尊重,就是我們自己怎麼樣能夠融入這樣的社會,能夠有序的生存,道可道非常道,人是非常渺小的,一個社會團體是非常壯大的,我們怎麼樣在裡面去體會,怎麼去生存,這個是我們比較關心的東西。
所以,我覺得有一種敬畏,我們要去講一種意境,東方是非常講意境的,在有意和無意之間有一個似有似無的東西,這是我在東方的體驗,你看我們的東方繪畫裡面,人都很小,天地山水非常大,裡面的留白非常多,講意境,講結構,然後我們人是很小的,我覺得西方可能和他們的遊牧民族有關,它的徵服性、侵略性比較強,所以個人的決定怎麼樣會改變這個世界,這個東西非常強,尤其是美國的電影,是一個新大陸,當時在建國的時候,有一種把個人放的很前面的這種……就是把個人的意志放的非常前面,我覺得這是西方很好看的地方。
在拍電影的時候,有時候我們會吃一點虧,因為那個故事好看嘛,看了之後,你和人認同,那個人有什麼作為,認知到自己有什麼錯誤,對世界有什麼改變,這個東西好看,很精彩,我個人的體驗是這樣的,然後他們的結構有一定的起承轉合,主流電影裡面有這麼一個很不成文的規則,我們全世界看的非常習慣,現在去講我們東方要怎麼樣融入或者改變它,我覺得一個新技術,觀眾需要新的東西,可能是一個很好的機會,怎麼樣把我們習慣的東西、我們擅長的東西、我們的強項,比如像意境、似有似無的結構,還有整體的崇敬天地的感覺,怎麼樣把它發揮出來,我覺得我們現在應該是蠻有機會的。
向真:您的作品當中一直在挖掘人性的各個層面,一種是人性的探討,其實在一個故事當中,一個人所表達出來的情感和情緒一定是最強烈、最吸引人的,但是我也很好奇您在創作過程當中,什麼樣的人性當中的特質,或者說什麼樣的情緒和情感是最吸引您的,您最想去把它表達出來的。
李安:我最想表達的可能是這種無可奈何的心情,你想做到最好,然後情況不太允許,這個衝擊來了,那個衝擊來了,還有你心裏面兩個衝擊搞不定的時候,你怎麼樣去努力,然後還搞不太定的時候,我覺得那個時候是最動人的,就是真情流露,真情是需要這樣才流露的,當它流露的時候就是最動人、我最喜歡的時候。
03 | 「李慕白像我,李秀蓮像我太太」
向真:之前您的一部非常重要的作品《臥虎藏龍》我們非常熟悉,非常喜愛,您為了改編那部作品費了很多心力,很想知道您最開始為什麼會選擇這樣的一部文學作品進行改編,並拍攝成電影。
李安:我大概在拍攝前五年看了這個小說,是朋友推薦我看的,其中玉嬌龍的角色非常吸引我,我就想拍一部這樣的電影,後來從那個題材裡面抓了李慕白,很像我,李秀蓮很像我太太,玉嬌龍很像我心裏面想的卻不敢做的事情,這些東西我湊合起來,當然從少年時期開始我就很想拍武俠片,我們以前在臺灣香港成長的時候,在我10幾歲的時候,特別是有歌劇電影,它是非常理性的。
所以,這些東西我從小就有幻想,正好有這個題材,也有兩個非常動人的主角,所以我就想做它,又有舞蹈,又有古代的俠義世界。
向真:您對《臥虎藏龍》這部文學作品進行了非常個人化、個性化的改編,能不能分享一下您對於改編的看法?
李安:其實我會改編的話,通常就是我看這個小說的時候,我會想做一個電影,我不想做那個小說的翻譯,只是把文字翻譯成電影,我覺得那個本身不太有意思,而且註定不會很成翁,因為你怎麼拍,大家都會覺得還是小說好、文字好,超越不過它,純粹就是翻譯,我覺得這樣不太有意思。
就是說這個小說刺激到我什麼的想像,在電影裡面做一個什麼東西,表達我某一種心情,電影不能像小說那樣有那麼長的篇幅,電影只有兩個鐘頭,影像是非常直觀的,大家非常關注,所以我覺得電影是不要做太大,是一個很精準的打造某一種感受,在結尾的時候讓大家有一種說不出的感受,不能用筆墨形容,讓電影傳達了一種這種感受,所以我就去做了。
我通常都是從後面往前面鋪敘,問題達到那種效果,我需要鋪敘什麼東西,丟棄什麼東西,到最後大家看到電影結尾的時候,有一個很特殊的什麼樣的情懷,這種東西會激發我。
所以,小說裡面我其實不太注重它的細節,其實我大部分改編的小說,大概只看一遍,我怕再看下去我會進到那個小說裡面,拍不出好電影,我覺得第一個印象非常重要,它什麼東西打動到你,然後你就用電影的方式做你想做的東西,在我們業界有一個不成文的規則,就是你可以忠於一個小說,拍一個爛電影,或者毀掉一個小說,拍一個好電影。
向真:在您之前早期的一些作品當中,父親的形象是非常經典的,郎雄先生塑造的父親三部曲,到今天對於父親的形象,特別是您自己作品當中的父親形象,您有什麼新的解讀嗎?
李安:其實一直以來,因為我們過去,尤其是中國文化裡面是父系社會,當然現在改了,至少在我的成長裡面還是非常父系社會,所以父親代表的是一種社會的東西,父親也要扮演好他的角色,不光是很霸氣的,對長大的男孩有很深厚的影響,他背後所代表的文化對我們來講也是很重要的,我常常都是用父親來表達社會的一些東西,裡面有一些文化的特色、社會心態。
所以,我拍了三部父親的作品,我自己該講的都講完了,我後面還在用父親的元素。
04 | 「首先看的不是技術,而是表達」
向真:確實,這是兩種不同的載體,所以它們的表現方式一定是不同的,其實也很想問一下李安導演,因為您這幾年對技術表現出來的執著,以至於我們會想說您後面再拍電影的時候,一定會首先考慮技術嗎?
李安:我不會首先,還是看我想表達什麼東西,我剛才講過,我自從接觸數碼和3D以後,我整個人對世界影像的解析,整個心理過程需要一個調試,所以我有戲劇的東西,我會用新的影像,我會去看到它,我們拍電影的,就是別人還沒有看到的時候,你就先在心裏面看到了,你把它敘述出來,工作人員跟著你把它實現出來,所以我們拍電影的人本身有一個能力和一般人不太一樣,就是我們可以先在視覺上面感染到,會想像到,所以很自然我會繼續再往這個方向走下去,過去很難做,過去也受過很多的打擊,不過我會繼續努力,繼續去研發這種東西,因為現在在我的腦子裡的影像裡面,電影已經是這麼回事了,我會繼續的推行下去,繼續的開發。
向真:我能理解為原有的技術手段不足以表達您想呈現的那個電影的世界,所以才要去探索新的技術,是這樣嗎?
李安:可以這樣說,但是也不能完全這樣說,因為丁是丁,卯是卯,兩個不一樣的東西不能拿來比較,蘋果和橘子不能比較,和2D影片是一回事,大家已經做的非常好,我們人類有過最好的一個東西就是電影,膠片電影,這個是本身非常成熟的藝術。
我覺得數碼和3D我們還在起步,還有很多需要做的,它本身還站不穩,還在一個嬰兒階段,所以這個東西拿來比較其實不太一樣,也不能說2D的不夠用,需要升級,不能完全這樣想,就是不一樣的東西。
向真:在這個過程當中,您本人遇到的最大的困難、最大的困惑究竟是什麼?
李安:這個電影工業吧,因為它的確是一個固定的形態,要重新非常的困難,阻力非常的大,比如說一個很小的東西為什麼不這樣做,它其實背後有很大的原因,你要和整個工業界去鬥爭,一個人是扭不過機器的,胳膊是擰不過大腿的,所以有時候吃了很多暗虧,很多血淚往肚子裡裝,很難和人家講為什麼走不通,為什麼會拍攝變成那個樣子,有時候不光是媒體上面,不光是藝術和科技的問題,其實是你要和整個工業界、觀影文化的鬥爭,其實非常困難。
05 | 「搞不定的東西越來越少,但題材的尋找越來越難」
楊子:李安導演你好,剛剛聽您在之前回答主持人問的那些問題時,已經把我今天本來想問問題的答案說出來了,尤其是您說到困惑、題材的選擇等等,這些可能都是青年導演在這個階段會遇到的問題。
我馬上要步入40歲,特別想了解一下,您在剛剛步入40歲的時候,那個時候作為導演,您是如何選擇那個階段的題材的?
李安:孔老夫子講四十不惑,我想他講的是做人處世的道理,我覺得你作為一個藝術家,惑其實是很重要的,我不是倚老賣老,我就是說不能覺得電影跟電影人就是人的惑字,如果你拿放掉覺得自己不惑的時候,那個電影就很乏味,就是在說教,不會很真誠。
我比較相信老子講的道可道,非常道,講的出來都是成見,不是最美麗最經常的道。所以我覺得做藝術的人做電影的人,很重要的事情就是你要真實的表現自己,表現你搞不定的東西、困惑你的東西,你去面對它,這樣你才能夠面對,你自己都不能面對的時候,你怎麼會讓別人面對,因為觀眾的眼睛很雪亮,他看的出來。
如果他是用一種很輕鬆的心情去看一個故事片的話娛樂一下,那個就沒有關係,如果你作為一個誠懇的電影創作人,你要做藝術家的話,我覺得你需要不斷地去發現自己的惑,然後表達呈現出來,真誠的呈現出來,很精彩的用藝術表達出來,我覺得這個東西是最可貴的,我希望你永遠不要放掉心裡那個惑。
顧曉剛:我的問題和楊子導演會比較像,像您在30來歲年紀的時候開始拍攝電影,到了您現在這個年紀再來拍電影,不知道您自己覺得自己最大的不同是什麼,感謝您。
楊子(左)和顧曉剛
李安:一言難盡,我有一個心情我很自豪,我沒有改變,我一直在找我純真的東西,最大的改變就是我越拍經驗越多,我搞不定的事情越來越少,題材的尋找越來越難,我覺得這是很大的不同。現在很大的不同是我的精力沒有以前那麼強壯,我看事情不像以前那麼傻傻的,會比較尖銳一點,有時候會有諷刺的東西想出來,這是比較大的改變。
我過去年輕的時候眼睛看到的東西就這麼去拍,現在年紀大了聰明了很多,我的記憶力、體力在衰退,本質的東西很難去抓了,因為人的本質就這麼多。
06 | 「中國青年導演讓我感到驚豔」
楊子:青年導演應該走出題材的舒適圈嗎?還是應該在一個自己最擅長的題材裡打透,一直反覆做。
李安:我老實講真的沒有標準答案,因為每個人的長處都不一樣。以我個人的經驗來講,我最安全的舒適圈是冒險,如果我不冒險我人會非常的焦躁不安,我覺得事情會變得很糟糕,這是個很奇怪的心理,這只是我個人,我不知道是不是很多人都是這樣子,不能一概而論。我覺得應該冒險,不冒險的話你待在舒適圈我覺得就這樣拍了,這是我個人。
所以我覺得最好的能力發揮不錯的是永遠往前,不然觀眾會嫌棄。這不會讓我非常的緊張,相反有種安全感,很奇怪。
向真:我之前看過您那本書《十年一覺電影夢》,其實裡面也提到了一個詞是技術,我想問一下您對於一個導演,他應該具備的專業知識是怎麼來界定的?
李安:專業去工作,跟演員怎麼講話,你知道導演的來頭是什麼,每一個鏡頭有什麼功用,這都是專業。你看到高層怎麼講話,跟工作人員怎麼講話,這些都是很基本的,不需要背出來,他有個基本功。還有電影的基本語法是什麼樣,你東西怎麼來分場,那些功夫你要會,起碼要中上,能夠掌握熟了。
如果你個人的經驗不足,你就要找人來當。我想兩三部你放手以後基本上就走得通了,比如我第一次拍英語片,英語就是需要我增加的東西,還有文化裡面的要求是什麼、各地的習俗、你發形象要有什麼東西,有一些基本功,你那兩把刷子要有。
楊子:中國青年導演身上有哪一些在藝術探索的閃光點是特別吸引您的?當下一些中國青年導演的作品。
李安:國內的青年導演我(感到)非常的驚豔,那年幾百部裡面有一百三五十部都是第一次導演,而且連續幾年都是這個樣子,第一部電影他表現的非常精彩,你都不敢相信第一次拍電影拍的比到導演都好,勢頭非常的好,我也不知道他們為什麼那麼厲害。又年輕又精彩,我覺得創作勢力非常讓人受鼓舞。
原標題:《李安:電影需要協調科技,但表達仍是首要 | 北影節大師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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