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旦春節將至,日照鳳凰莊木版年畫市級代表性傳承人林萍已經開始著手準備刻制 「灶王頭」了。「灶王頭」是日照的方言土語,即印在灶王年畫上的黃曆。林萍手中的灶王爺老版,刻於上世紀40年代。每年「灶王頭」都應更換,如果代代累積得有60塊黃曆版,但這其中有櫛風沐雨,有顛沛流離,有生老病死,也有破損毀壞,如此留下來的老版加上林萍這幾年堅持刻的,才總共不到十塊。
溯源:趕大集叩開年畫大門
今年10月,因工作之故,筆者順道去了南湖鎮。這時,「鳳凰灣」文旅康養小鎮正在建設當中,圍繞馬陵水庫的幾個村莊實行了土地流轉,鳳凰莊也位列其中,這裡是曾經孕育了「日照鳳凰莊木版年畫」的地方。
薛玉彥,1926年出生,南湖鎮鳳凰莊人,日照鳳凰莊木版年畫創始人。他的成長歲月,正處在戰亂動蕩中,加之山村閉塞,家境貧寒,薛玉彥雖有繪畫天賦,卻始終沒有條件走出去,但總有些東西會進入他的生命。1943年,年僅17歲的薛玉彥對大集上花花綠綠的楊家埠木版年畫產生了濃厚興趣。為叩開年畫的大門,他經常蹲在年畫攤前跟賣畫人聊天。慢慢地他得知年畫是用棠梨木雕版,套色印刷出來的。只要刻出幾套版,每年過年之前,就可以有一筆小小的收入。
從此,他開始「折騰」起來。先用透明紙蒙在年畫上勾勒出線稿,再另起幾張紙依次勾勒出紅黃綠紫的色塊。再將這些紙稿用花生油反貼在木板上,用刻刀「陽刻」出線條和色塊。但技藝的達成並非水到渠成,而是一次次修改,甚至重刻,方才達到日臻完善。刻成第一塊「灶王爺」木版後,薛玉彥一發而不可收,夜以繼日地刻版印製,《發財還家》《沈萬三打魚》《二月二》《喜字在當中》等十幾幅年畫的木版相繼出爐。他的線版採用陡刀立線,線條樸實、笨拙。主版與色版也並不完全契合,經常有「一枝紅杏出牆來」的野逸與奔放。後期,他還根據自己的審美調整構圖和顏色搭配,在楊家埠木版年畫裡成長出日照木版年畫自己的面貌。
而薛玉彥的經歷,正是那個年代,零星散落的民間藝術的原生狀態。它們並不根基於正統美術功底,而是帶著粗曠、奔放的風格,和民間大俗大雅的審美情趣。
木版年畫:過新年
發展:日照鳳凰莊木版年畫染上色彩煥發生機
新中國成立後,鐵路、公路等交通設施破壞嚴重,修復和改善交通成為國民經濟恢復時期首要解決的問題。木版年畫生長在民間,講究與時俱進,寫實當下。1955年,薛玉彥設計出一張取名為《新中國交通建設》的木版年畫,這也是他唯一的原創作品。
1961年,全國陸續走出「三年困難時期」。農村發還了自留地,並恢復評工計分,日子漸漸有了起色。這讓民風民俗也重新染上色彩,煥發生機。在這個形式下,1962年開始,日照鳳凰莊木版年畫達到了鼎盛時期:村大隊成立十幾人的聯合作坊,薛玉彥專職刻版,另有刷印組、銷售組,幹得熱火朝天。鳳凰莊也成為日照一帶印製和銷售木版年畫的主產地。
但個人命運總與時代息息相關。1966年,轟轟烈烈的文化大革命開始了,年畫作坊一夜之間成了南湖鄉最大「四舊黑窩」之一,浸潤著薛玉彥多年心血和汗水的一塊塊木版刻品,從青島購來的幾十斤顏料和所有的刻印工具,以所謂「封建糟粕」的罪名被沒收運走,印好和沒印好的年畫也當場付之一炬……
此後多年,這成為了薛玉彥心中一塊深深的傷疤。直到1988年,他才重新置辦工具,刻版,印製。並把手藝傳給了女兒薛桂香。現在保留下來的印版,大部分都是那時刻的。
隱匿:年俗逐漸淡去,年畫賣不動了
1990年後,薛玉彥跟隨兒子移居東北。薛桂香除了復刻《新中國交通建設》的木版後,基本依存父親留下的十幾套老版,於每年臘月印製一些年畫去不同集市上售賣。這時,日照範圍內也有濤雒、碑廓等地刻印的年畫售賣。這些信息均來自近幾年古玩市場上售賣的老版,但這些信息也將隨著它們的不知去向而最終走向隱匿。
2006年,薛桂香的年畫賣不動了。這時不僅僅是城裡,就連農村也發生了一些變化,年俗的逐漸淡去,和年畫印刷品的充斥,讓薛桂香完成最後一次印製後,將所有的木版和工具束之高閣。
在鳳凰莊木版年畫行將就木的2006年,東港區展開了區域內的非遺保護工作,期間對民間大量的非遺項目進行了走訪,並形成調查報告。2008年,日照鳳凰莊木版年畫被公布為第一批市級非遺。但由於薛桂香忙於生計,後來木版年畫一直緘默多年。
木版年畫:喜字在當中
傳承:木雕手藝人林萍接下老手藝
2014年底,國家文化部恭王府中華傳統技藝研究與保護中心的孫冬寧主任來日照,在一些材料中偶然發現了草根狀態的日照木版年畫,當下他建議將此項目進行搶救性挖掘。東港區文旅局(原文體新局)當即成立木版年畫修復小組,組成人員有木雕手藝人林萍、李相奪和設計人員王魯閩。
2015年正月初十,冬天清冽的陽光覆照著日照街道的大村。薛桂香婚後一直居住在這裡。這天,東港區文旅局收購了薛桂香手中的十一套老版,林萍也旁觀了這次購買。不僅如此,她還旁觀到薛桂香寒簡的生活折射出這門手藝逐漸凋敝的狀態,旁觀到如不能連接起這根鏈條,日照木版年畫終將面臨斷代的命運。於是,她萌生出將這門手藝嫁接進自己生命的想法。
日照鳳凰莊木版年畫市級代表性傳承人林萍
隔著72年的光陰,林萍像當年第一代傳承人薛玉彥一樣,開始自己琢磨起刻版和印製。因灶王爺老版被老鼠啃壞了一個角,所以林萍想重新翻刻這個版。薛桂香教授的方法是陡刀立線,對刀,交叉線不斷刀。20天的揣摩,加之向薛桂香斷續的請教,林萍踉踉蹌蹌的完成了她的第一個木版作品,並刻了歲次乙未的黃曆。因在刻版方面,薛桂香並沒有過多的經驗,也因缺乏以前的紙張和顏料,加之並不熟練的印製,林萍在小年辭灶之前,不甚滿意的完工了她的第一張「印象派」年畫。
根據薛桂香講述,年畫中的黃色是用笨槐樹的花骨朵熬出來的,印製要用70克的「捲菸紙」,顏料產自青島染料廠,無疑這些口傳心授的「技藝」遇到了「物質匱乏」的困窘。
如果刀法、色彩等等因素在薛桂香那裡傳承過來的是含混與模糊不清,將無法實現真正意義上的傳承。因此,如何打破在薛桂香簡陋的語言表達與傳承之間形成的屏障,也是需要面對的難題。
嬗變:鳳凰莊木版年畫枯木逢春
2016年6月,經由孫冬寧主任推薦,國家文化部恭王府中華傳統技藝研究與保護中心承辦的「傳統年畫刻繪技藝研修班」給林萍發來了入學通知。這是一個主要由國家級、省級木版年畫代表性傳承人組成的進修班。林萍深知,這不僅是一個覆蓋面涉及全國的「大師」網絡,也是她眼界拓展,與一門深入、長時燻修的開啟。
這次長達三個多月的研修班,帶著她開啟了一場豐沛的年畫之旅。不僅從各地年畫的特色、傳承,形而上的理論,還是到高密、朱仙鎮、楊柳青、武強等地的現場考察。在對比中,林萍越來越意識到,雖然日照鳳凰莊木版年畫名不見經傳,但它樸而不僵,拙而不稚,尤其在紅黃綠黑四色的配比上,穿插恰如其分,獨具風格和特色,從而形成喜慶祥和卻又不失穩重的沉靜氣質。
2018-2019年,林萍又參加了省級項目「木版年畫研習培訓」和國家項目「中國傳統年畫雕版技藝與印刷創新人才培訓」。在這裡,對不順暢的對刀,交叉線的刻制,以及對線條的錘鍊,跟林萍夜以繼日的練習重新發生了更迭與交融。
陶印:劉海戲金蟾
陶印:喜字在當中
與一塊木板,一把刻刀,在手指的推進中實現由木頭到藝術品的嬗變一樣,林萍在幾次非遺學習中,不僅技藝逐漸成熟,也從傳統技藝口口相傳的局限,到當下各個地域借鑑交融,又各自獨立的開放式傳承。
2020年,林萍的技藝隨著6年的不斷學習、走訪,與反覆練習,到達一段亟待形成自我風格的時期。年底,她參加的全國2021年畫傳承發展大會,面對著各地精彩紛呈的年畫,她再次產生了碰撞與發問,曾經數次的刻版和印製「試驗」都一齊湧現到當下,刻版時曾在手上留下的近十處傷疤也在隱隱作痛。她領悟到:必須要走出去,方能回來。沒有無數次更迭頻繁與累加學習,就無法形成更高的駕馭力。鳳凰莊木版年畫的特點和風格不是一個限制和禁錮,反而是一種自如的駕馭。薛玉彥沒有被楊家埠年畫所捆縛,鳳凰莊木版年畫傳承的也並非只有單一的技藝,更多是一種敢於打破與重建的精神和歷程。
這次的歸去來兮,仿佛鳳凰涅槃,仿佛枯木逢春,也仿佛再造與重生。
陶罐:喜字在當中
創新:木版年畫與陶器「聯姻」
木版年畫作為收藏品,受眾群體也是極少。從2018年底,林萍開始琢磨,如何讓木版年畫有更多的展現形式。一次,她去田家窯買土陶時,萌生出把木版年畫與本地陶器相結合的想法,既可以觀賞或把玩,又可當作生活實用器,還可以拓印。她當下就決定嘗試在這條路上走一走。過幾天,林萍再次跑了一趟田家窯,定製了十多個罐子,做了第一批陶印。
在木版和陶泥上使用的勁道不同,前幾年練就的功力在陶罐和陶印上有了更遊刃有餘的餘地。十幾天,她就把這些罐子和陶印刻完。由於罐子和陶印展現空間有限,她縮小了畫幅,截取「三元拜喜」「還家過年」等年畫的部分畫面,擷取吉祥之意,並打破平面版型的視覺習慣,可以將傳統年畫盈握在手,摩挲畫裡行間的吉兆寓意。
不管木版年畫與陶器的「聯姻」能否成功,林萍都在堅持,每天她手下刻制出來的美好寓意,已經帶著日照鳳凰莊木版年畫出發,陸續走向現代生活的角落和深處。同時希冀木版年畫作為民間祈願的載體,也給自身帶來一片吉光片羽。
思考:木版年畫傳承的意義在哪裡?
這篇非遺記錄,筆者在寫的過程中間斷數日,因為素材的零散,和狀態的渙散等等。這也如同鳳凰莊木版年畫從萌起,昌盛,再到沉寂多年,並於2015年再次煥發新生一樣,是萬物生長裡蘊含的疏密節奏,是能量的累積與再次生發。
於是,大雪節氣這天,筆者的文字又繼續回到林萍正在刻制的「灶王頭」上。
相傳「灶王頭」上的黃曆是由黃帝創製,帶有月份大小,節氣,農事。舊時,差不多家家灶間都貼著「灶王爺」年畫,祭灶也是在中國民間流傳範圍最廣的祭祀活動。但隨著近幾年城鎮化進程的加快,不僅貼灶王年畫的風俗逐漸淡化,更多是印刷品更貼近大眾需求而充斥市場。
灶王年畫猶如此,其他年畫何以堪?
沒有市場,看不到前景,在這種狀況下,木版年畫傳承的意義在哪裡?或許僅僅是讓日照木版年畫在傳承脈系上沒有失去連結,讓日照舊時的民俗略微有些鮮活的色彩與細節?
如果不是一次次與鳳凰莊木版年畫的彼此照見,在多次困惑裡林萍可能不會堅持下去。「汝來看此花,此花顏色一時明白起來,便知此花不在汝心之外」。她叩問內心,無論怎樣,她與這隻彩色的「鳳凰」都無法分割,這成為解釋一切與堅持走下去的全部註腳。
2017年春節,日照鳳凰莊木版年畫也參加了在北京恭王府的年畫精品展,筆者去現場的時候,眼睛濡溼,心中有種莫名的共鳴與微震。是的,她的美,使得一切困惑迎刃而解,並值得我們日照人一代代銘記與留存。
通訊員 林麗
半島網編輯:張永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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