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今收到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的《歸有光全集》十冊，打開首冊《易經淵指新刊全補通鑑標題摘要》，僅可見前言一章有關震川先生生平簡述，未有序文一篇。
餘雖愚鈍，然知古之為序者，頗有縱橫萬裡之才，氣吞江河之氣，而今才漸粗疏，氣更衰頹，本亂世之態，焉有盛世疾書以記耶？夫天下本末，黑白無常，涇渭難分，雄奸不辨，嘗聞成祖憲宗，欽命東西，窺私於市，眾人莫敢言，而道路目之者眾，豈可曰風聲鶴唳，實乃防民之口。今若之何，而書道義者鋃鐺入獄，未見天日可開，其政識不察矣。震川先生文集，今見無人為序，餘鬥膽賦言二三，拙才雖劣，恐未道詳明，因冊尾書年譜一卷，或可補闕。餘今聞葭者，不見有時。昔《國語》有諫，民口若川，而是時堵川封道，此自傷之累，莫若前朝。川口始潰，民智始開，而今上者，不決川以使其導，不為民而使其言，何也？今借書震川先生序略發小慨，或可為葭者辨，而項脊生泉下倘知，祈諒晚生妄言矣。
歸有光全集 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12月
夫文章啟合，大抵聖賢為作。諸子文藪，莫若俊採；百家齊鳴，冠絕有時。楚風蕭瑟，直至魏晉始開。歌斯飄颻，洛神子建；文通星宇，才發穹淵。鴻篇賦壘，雄構長於堆砌。咀嚼難咽，罄帛費簡；辭藻豔麗，聱牙詰屈。昔相如不顧費腦伏地之軀，歌盛世宏文；《上林》《子虛》，殫思竭慮；縱才高莫及，然敢效犬馬之勞而近天子良臣，其不負腰財萬貫，而違心背棄王孫女，豈可擔蒼生創膚痂瘡也？故仲宣以眺目望遠名世，鋪一腔悲情；《登樓》辭楚，肚容天下；蓋憂思遍處，而彼文雖敞抒胸臆卻心戚家國，其不忍遺世歸隱，而發啼血杜宇之聲，焉有舍家子拋妻女耶?
夫駢散當道，甫是子安序言。江渚浩蕩，能吞日月；高閣揮毫，擎舉百川。都督私婿，本心願聞陳述。銳發少年，蹴就不辭；差人報程，恨失窅冥。古文發聲，應謂韓柳改制。昌黎困京，進書尚表；子厚怡情，常寄山水。檄言激昂，莫若臨海驪篇。武曌伐亂，敬業逞侯；代言獲罪，終沒於牗。聞長慶淚疏明皇太真本事，呈安史兵變；炭翁猶寒，歌女仍落。此著書立說而久困於廟堂高宇之外，其即以詩名世，而文亦飽沃唐土，或可言知匹夫識俊傑也。至於制誥疏表，君臣領命為之。縱有玄成長諫，若無明君肯納，恐人頭滾落，三族流放，九世成奴，而令逆耳之言久不曾請奏，故來俯首貼耳，塗地肝腦，民亦不可聲，縱然流泣而掩其口鼻，莫若敢示，誠可欺瞞一時，而心惶難愈，久病成災，一人如此，千萬人可抵耶？
夫宋文論史，夙習歐陽老泉。元祐命脈，可見精神；搜羅萬象，敢擘湍流。策論引古，進言遞書每奏。百代韜晦，學士共睹；偶有杜撰，『刑賞忠厚』。理擇乾坤，終是開壇程敘。康節星術，擊壤可譜；琴習尤嘉，劍抑沉浮。賦者有情，始開眉山二公。兄者鋒芒，其弟內斂；黃州磯壁，書傳千古。若非其母程式教子有方，讀前後兩漢，滂襲母誨，孝義難全。聞雄韜武略經史子集於篋前，故若詩詞文賦，及長博收眾採，形神均貌百家兼備矣。及至南宋以降，金人急下，有元一代，其文莫若前朝之臣，布衣之士矣。而金元百家，餘獨喜遺山，非因其詞動魄肝腸，實乃文則鋒榮被掩。今聞文遷百世，不若舊時，何也？此誠所謂：「玉櫝無善價，釵奩待時飛」矣。
文多精思，其情慟人。餘於歸震川見之矣。震川者，其文集名之，或可因其嘉定論學，世稱震川先生者。本名有光，字熙甫，崑山人。九歲能文，弱冠已通《三史》、《五經》，進試不第，輒轉居嘉定，為人剛直，上有令，無效則罷於閣上，不復行，與吏制斷，盡行己意。諸官每惡之，遷粵順德，事馬政。時高拱與有光相知，引掌內閣制敕房，修《世宗實錄》，任上卒，終歲六十有四。頗善經術之學，好子長書《史記》，時王元美事主盟壇，震川有斥而排之，不與為同。元美雖有隙，後贊之以書，謂震川有『韓』風『歐陽』骨，其經學為文所掩，與胡有信齊名，並稱『歸胡』。震川之為文，名由《寒花》、《項脊軒》始，《寒花》雖短，僅百十二字，然悼婢轉而憂妻之慟，今每讀之往復，亦多垂淚。寒花十歲事主，終年項脊生葬之以念，此可謂情深者矣。另有《項脊軒》一文，餘讀之每泫然，文末數句，足以肝腸寸斷也。「庭有枇杷樹，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蓋矣。」今人聞此，竟無潸然，時為弗尚古文，而作鄙劣之續，於此文後加：「今伐之以作床，博小娘子一笑！」狗尾續貂，不知所恥，蚍蜉撼樹，無自量力。餘讀之甚憤然，此謂揭震川棺木，令其不復瞑目也。餘嘗聞古文為導，近文不倡反哂之，餘每讀其文，必涕然泣下，知其情韻於句矣。念茲情慟，痛徹削骨，今人聞之不重反譏之，實若『秋水』河伯，不辨牛馬；東施效顰，不知其容也。
震川雖以文名世，然博觀其著，星馳可圈。『易』道卦卜，精於錐指；『通鑑』批錄，延展命倫。雖耳順年歿，然遍覽是書，珠璣固嵌。其摘略讀，每有機警；史筆弘耽，浸案三分。銘頌滿目，儘是鄉賢壽誕；論贊所及，全為帝後功過。五古七古，通篇無一不精；雜言律體，自是『李杜』風格。碑謁墓表，書記行狀；墓誌小簡，應制策論。閒來又批《道德》、《南華》二經，編《文章指南》，自言學文先看『韓柳歐蘇』，以其為宗。天倫之樂，伏案以校；耆宿老朽，埋首以鑽。而於古文評批，性嗜難改。『國策』『國語』，其中成敗，不與他家論神明仙氣，置身文中，旁觀下筆，每有走鋒遊蛇，墨浸遒間，勁爽峭麗，贊人倫、斥奸佞、傳教化、述綱常、笑權貴、憐禾庶、罵無良、哭功爵、逐魍魎、批假義、宣仁和。震川於文史之衷情，處處可見之矣。
宗子有詩云《毅儒弟作石匱書歌答之》，其間為史，與震川論史無異。史述無完人，評史百家，終有未補。縱然於今看明史，『罪惟』『通鑑』，亦多謬述；石匱論贊，略不如無。而有明一代，稗官雜錄，野聞舊裡，故此甄辨，滄海拾粟。而彼天下興亡，亭林謂於匹夫擔責，是故千秋廟宇，垣土環祀，設祭壇、開佛祠、攬俊才、徵皇師，俯覽幅員，疆域遼闊，百官豈知黎民之悲，天子可聞庶離之苦？每逢亂世，搶民女於市，殺布衣於野，乃令溫飽不存，子散妻離。刑賞不均，戮屍鞭體。遂使匹夫聞吏色變，見僚膽喪，哀鴻聲俱，此唏噓處道史家偽善，佯裝不知，一旦四海之內，烽煙驟起，便群呼以召而求百應，寧人命草芥，甘坐視袖手，此誠可謂「膚毛並處」、「唇舌相依」哉？餘以為恥矣。
震川之博，乃於水利有錄。餘陋寡聞，去歲嘗得《吳中水利全書》，國維作撰，示明吳中；有光所輯，概言三吳。都江長堰，鑿於秦守；西湖淤塞，功屬子瞻。今水利之勢，史有興焉。而令百家傾澤灌溉，聞三吳之水，宜治力於松江，使太湖疏鑿，其通可東導三江，浸蓄五湖。故水利之重，重於社稷，雖不曾言江山永固，但可利民蔭田，築水防旱，久聞大禹治水，而今洩流有道，實惠於民矣。
嗟乎！易之不才，生於川蜀。幼得母教，三歲誦詩，五齡詠《三百》，七齡聞「樂府雙璧」，於『木蘭』、『孔雀』過目不忘，十歲聞經史百家諸篇，淺嘗輒止，久浸舊籍，於此不求甚解，十三誦子安《滕王閣序》，目不加點，至今十載耳，及至加冠，甚惡國之愚教，訪滬上，走齊魯，下雲滇，入巴東，眺騰王，舞嶽陽，臨荊楚，及返而歸蜀。徵轡間，再入魯地羈旅，九州夷地，餘過之有半，然終未有安然之態，乃赴南粵屈翁山地，每覽《廣東新語》，知舊時風物頹圮，嘗過寅恪故居，慕其天壤同久、三光永光之言，心亦戚戚矣。因鄉毗成都，過子美草堂、洪度井、武侯祠，必拜謁賢祖，然今古蹟殘損，每臨修葺，如子美之抱茅，宗子之僦居，剜肉飲血，其痛奈何！其痛奈何！
餘家藏舊籍，目之以覽，收羅廣雜，不復焉存？幼志尚篤，藏書過萬，安得腹藏詩書能蹄馬，不見當年氣自華？史書通典，汗牛充棟；半壁書山，願付此生。昔梁元帝蕭繹與書俱焚，若後人不嗜書，餘將類此以效。今久居廟宇之外，江湖之遠，路有悽寒，一毫一釐，拾之如獲寶，每睹此景，心有倦怠，夫盛世若何，雖無鐵馬兵戈，戰世頻亂，然餓殍乞兒，寡鰥老叟，衣衫敝體，以頭搶地，此誠所謂『大同』矣？今雖無庸昏之帝，而普天之下，『王臣』滿地；金玉滿缽，器斧鑿檣；阿房遺宮，今者不鑑，鑑者何人？後世覽者。此三代之闕，陋室庶民，布衣裹屍，縱有五代十國，烽火常炬，豈可奪萬世之功也？
嗚呼！震川已歿，其著散佚久矣，積稿成山，堆櫥蟲蠹。而聲名久絕，來者後人或有不知，餘言寥寥，不足掛齒；彼著納海，波濤不驚。匱書既成，不負明世；文章清流，自成一家。震川舊著，或藏於商賈之手，或執於四海之內。肇蒙諸家不棄，爬梳埋首，白鬢積霜；六載負道，終得棗梨。今聚之以大成，餘心甚喜，其間歡欣，不言而喻。往見『震川』集，僅『上古』文集二冊點校頗精，著述繁複，時人稱許。明至如今，七百年矣。若有洞藏，輾經水火兵亂，今可見天日重現，誠乃後世之厥功偉業矣。
剞劂坎生，年譜可呈；刊印得嘗，心懸即放。震川文載其道，其時未遇，晚歲孤孑，今餘得此集，好古之情難掩其表，餘雖好古，不曾泥古。故震川所著，並非聖言；中有識評古人之文，其評若何，聞者自知。今苦心為文，實應書前僅前言數語，未知其詳，餘今書此，忝顏為序，又因時葭者不知所蹤，聞之扼腕，但願相安，祈震川聞晚生為序，諒之笑之，不負後來者。
蜀郡丁易之黛顰軒主人識於深圳僦居
歲在丙申二月十一
參考資料：
《明史·歸有光傳》中華書局2008年
《歸有光全集》 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12月
全書書影及目錄（書封）如下：
歸有光全集第一冊：易經淵指 新刊全補通鑑標題摘要
歸有光全集第二冊：新刊全補通鑑標題摘要（二）
歸有光全集第三冊：新刊全補通鑑標題摘要（三） 三吳水利錄
歸有光全集第四冊：道德南華二經評註 兔園雜抄
歸有光全集第五冊：震川先生集（一）
歸有光全集第六冊：震川先生集（二）
歸有光全集第七冊：震川先生集（三） 震川先生別集
歸有光全集第八冊：補刊震川先生集 歸震川先生未刻集 歸震川先生未刻稿 震川先生制義
歸有光全集第九冊：文章指南 震川先生評古文（一）
歸有光全集第十冊：震川先生評古文（二） 附錄：歸震川年譜
▶這篇文章經作者丁易之授權，原發表於公眾號物質生活書吧，現由廢紙幫授權轉發！
▶關於「廢紙幫」：
本公眾號的作者，天南海北， 全是書友。以前是群聊，話題包括名人墨跡，新舊書，月旦人物免不了。大家投緣，樂呵，還長見識。年近中年，事兒忘得快，下決心做了這個公眾號。今後我們碰過面、經過手，值得一說的，都放在這上面了，如題，都是關於「廢紙」。
做最有意思的文化類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