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不起,我再次確認了一遍,《信條》應該是克里斯多福·諾蘭最容易「懂」的一部電影,它的門檻不在於概念或者主題,而是編劇技巧上的複雜。它給觀眾帶來的焦慮和困惑,大多來自文本信息量的龐雜,是電影製作者的算計與自傲。
諾蘭要求觀眾最好有「過目不忘」的記憶力,對於他每一幀的畫面錙銖必較,對於他每一秒的付出全神貫注。他將觀影快感延遲到最後,用「滯後」的、碎片化的伏筆,要求觀眾耐心地看完全片,才能依靠記憶去拼湊線索,完整理解他的理論和故事,從而理清故事的來龍去脈。
這種危險的做法,消解了大多數觀眾的共情感,以至於《信條》無法令部分觀眾感同身受,更沒有《盜夢空間》落幕後的恍若隔世。諾蘭以高速正向推進電影語言革新,卻詭異地要求觀眾以反向思維去理解生命和存在的價值。
他在前進,觀眾卻選擇停留,於是《信條》變得模稜兩可,甚至有點令人生疑,但你不能否認諾蘭的真誠,以及他將自我投射到影片角色中的恐懼。
《信條》是諾蘭使用「障眼法」最多的影片,可越是精心布置,越是顯得掩耳盜鈴,抽絲剝繭完線索,深入到角色的內心後,我看到了脆弱的、天真的,同時無比悲觀的克里斯多福·諾蘭。
需要強調的是,《信條》依然是一部佳作,它顛覆了特工間諜類型片,讓詹姆斯·邦德(James Bond)、傑森·伯恩(Jason Bourne)、伊森·亨特(Ethan Hunt)和其它所有電影中的間諜世界和角色顯得相形見絀。
失敗的燒腦:用《降臨》讀懂《信條》
《信條》依然表現了諾蘭對於時間的主觀性。時間是不僅體現為影片的剪輯和敘事技巧,同時也表達了他對於時間的恐懼和慌張。看懂《信條》並不難。
你需要打破對於時間的線性思維,重新認識開始和結束。時間不再是一條直線,而是環形的、對稱的、沒有真正的起點和終點。
由此,因和果也不再具有時間順序,並非「先因後果」,而是互為因果。另外,在《信條》中,那個可以產生「逆向時間」的機器無法讓人穿越時空,僅僅是倒著體驗一段時間線而已。
最為重要的是,人們無法「改變」已經發生過的事情。我們只是從正和反,兩個方向朝著一個既定的事實不斷逼近。所以,影片的開始就是結尾,結尾也是開始部分。
就像《信條》的片名TENET一樣。這個出自龐貝古城的神秘拉丁回文密符,無論從上到下、從左到右,還是反向,都可以讀出這5個單詞:SATOR, AREPO, TENET, OPERA, ROTAS。
而諾蘭的《信條》,就是一部回文式電影:主人公「逆向行動」回到過去某個時間點,阻止反派毀滅全人類的計劃。看完全片後,我們明白,其實主人公拯救全世界是「既定」的,早已實現的。主人公以及其他人只是朝著正反兩個反向,引導其他人一起實現這個目的而已。
而影片複雜的地方在於,主人公和其他人可能多次進入了機器,從正到反,再從反回到正。而且正向與反向時間線裡的「我」可以同時存在。但諾蘭並沒有解釋為什麼兩個「我」可以共存,可以共存多久。
因為按照他的解釋,「我」終究會同一,我們必須回到時間線上去,重複之前做過的事情,保證我與時間和事件的同步性與統一性。
《信條》的意義在於提出了「反向」的時間視角,並且真的用畫面去呈現了這種視角,而且還大膽地將它與正向視角進行區別和對比。
理解《信條》的時間概念後,你就能輕易看懂電影。而《信條》的時間觀念與天才導演丹尼斯·維倫紐瓦的《降臨》( Arrival)非常類似。你看懂了《降臨》第一幕的前幾分鐘,就能明白《信條》的規則(order)。
《降臨》通過語言學女主告訴了觀眾,我們之所以無法理解未來過去和現在,是因為「我們被時間束縛」,束縛的方式就是「順序和規則」,即線性的,從開始到結束的理解方式。
《降臨》中,外星人的語言文字都是環形的,可以從任意一個點開始提取意義,必須要從一個方向朝另一個方向去讀取和理解。
當女主角理解這個語言後,她就具有了「預知」未來的能力。並非穿越時空,只是可以「看透自己的一生」。她依然無法改變自己女兒會死去的既定,但她依然朝著這個既定去體驗時間的流逝。因為她明白,時間「超越」生命。同時生命因為時間而永存。
線性時間有開始和結束,我們便如此去理解生命的誕生和死亡。但其實,在環形的、更高維度的時間觀念中,生命的死亡只是一個時間點,我們可以在其他任意一個時間點「降臨」,讓生命成為永恆。
因為,時間是永恆的,沒有開始或者結束,沒有因和果,是環形的,無窮盡的。明白了這一時間概念,你就可以用「工具」去打開《信條》的秘門。《降臨》與《信條》對於時間闡釋的方式不同。《信條》是物理與科技,而《降臨》是文字和符號。
《降臨》中,女主角的女兒與《信條》中的男二號Neil(羅伯特·帕丁森 飾),都無法打破宿命論,在他們的時間環裡都避不開死亡,但Neil依然選擇欣然赴死,為了完成任務,就要犧牲自己,這恐怕是全片最具感情能力的人物關係設計之一。
諾蘭的作品,都是圍繞數學模型組織建構的,《記憶碎片》中的非線性結構,《致命魔術》中的倍增時間,《星際穿越》中關於時間的幾何圖示。而《信條》則是「Tenet」回文式的「對稱性」表達。
《信條》遠沒有《降臨》或者諾蘭其他電影來的「燒腦」。他太過自覺地自我「拔高」,以至於無法滿足於僅僅是一部常見的又蠢又搞笑的拯救人類的動作大片的基本要求。
片中有人說:「你在這裡不是為了什麼,你在這裡只是為了去做。」
諾蘭邀請觀眾以另一種方式看待這個世界,倒著行駛的汽車、鳥兒倒飛、爆炸反衝、建築從碎片到完整。
這些奇觀之下,導演又借角色之口強調和警告了男主角與觀眾,「如果你沒法停下用線性思維來思考問題的話,就不要上直升機。」
但如果導演不期望被理解,觀眾永遠只能停留在原處。
最後只能虛張聲勢地用片中人物的另一句臺詞來解釋一切,「別想要去理解整件事,而是要去感受。」
兩位中介:恐懼的未來,善良的當下
理解了《信條》的時間規則,我們終於能夠深入到人物中去闡釋諾蘭的初衷。片中有兩位非常具有象徵意義的對稱人物。一位是情深義重的Neil,一位是軍火頭子Sator(肯尼思·布拉納 飾),他們都有一個身份,即時間的「中介」。
他被男主角看做提供武器和支援的「中介」,特工執行任務時的聯絡人,幫助他達成目的的中間人。但其實,Neil連接男主角和目的的方式,並非單純來自物理上,也是時間上的。
Neil其實一開始就認識前來招募他的男主角,他完全明白自己的使命,甚至「預測」到了未來的走向,他不是為了改變什麼,而是引導男主角「走向」那一刻。
相反,Sator也是「先知」企圖從未來連接過去的中介。這群提供武器,選中Sator作為代理人的「未來人」,看到了人類的貪婪毀滅了世界,導致自然環境崩潰。
他們想要Sator以滅霸的方式,先毀滅再拯救人類。Sator和Neil由此形成了明顯的對立和對稱關係。他們都努力朝向一個既定的時間點走去,但一個期望救贖,一個渴望毀滅。
一個代表希望,另一個則隱喻為絕望。觀眾以為《信條》的男女主角是那位無名的特工,以及身材傲人的女藝術家Kat。其實,作為兩位二級人物的Sator和Neil才是更為關鍵的核心。
一切都是圍繞他們兩人來構建的,正向與方向,善良與邪惡,希望與毀滅,過去和未來,作為影響當下的兩極,Sator和Neil的結局才是影片最具共情感的所在。兩人都在某一時間點結束了生命。但Neil就像《信條》女主角的女兒一樣,將他的存在延伸到了生命之外的所有時光中。
他會在某一刻「降臨」,就像《信條》的最後,男主角時刻「守衛」著女主角,降臨於任何一個危機時刻,守護著愛與榮譽,詮釋出「信條」的使命與意義。
父親的焦慮:我最大的罪過就是"把兒子帶到混亂的世界」
《信條》中被稱為「逆轉」的過程成為了電影的高概念。來自未來的隱形勢力發明了能夠逆轉物體熵的工業化技術,讓車輛、武器甚至人都可以在時間線上往後倒退,而周圍的世界卻在保持在時間線上前進。
用印度女軍火商人的話來解釋,有人從未來「殺死」了我們。
諾蘭作品的核心主題總是正在耗盡的「時間」。《信條》最簡單的表達這一焦慮,世界正面臨著末日般的自我毀滅,未來衝著我們而來,企圖消滅當下的我們。
在《星際穿越》中,他想像了一個瀕臨生態崩潰的世界,聚焦於一項進入深空尋找新的宜居星球的任務。但令人遺憾的是,片中的頂尖科學家,馬特·達蒙(Matt Damon)飾演的太空人曼恩博士卻說:"我們可以深深地、無私地關心我們認識的人,但這種同情心很少延伸到我們的視線之外。"
當自由意志遭遇宿命論,人人往往選擇自由,而拋棄了悲劇性的宿命。
《信條》裡,企圖毀滅人類,拯救世界的Sator說,他的"最大的罪過"是把兒子帶到一個瀕臨災難的世界,而父母身份也是諾蘭另一個常年關注的議題。在《致命魔術》(The Prestige)中,克裡斯蒂安·貝爾(Christian Bale)飾演的魔術師為了和對手一決雌雄,犧牲自己女兒的未來。
而在《盜夢空間》中,工業間諜柯布(小李子 飾)與孩子們痛苦地分離了多年。
《星際穿越》中,馬修·麥康納飾演的庫珀為了拯救人類,將自己的孩子留在地球上,做出了終極的犧牲。在《信條》中,讓Sator感到重壓的父母責任也同樣在伴侶Kat的身上體現出來,她是一位優雅的拍賣行藝術專家,同時也是小兒子麥克斯的母親。
在這段充滿家庭暴力和無限控制的關係中,Sator控制著她與兒子的聯繫,Kat無法離開。她急於從這個畸形的反社會者手中救出兒子,於是允許「主人公」利用她來接近Sator,希望能從這段無愛的結合中找到一條逃生之路。
於是,到了片尾,Kat刺殺Sator的遊艇、正反兩隻部隊發起進攻的戰場,兩個場景處於平行剪輯的共置結構中。甚至拯救世界之後,男主角還要繼續守護陪伴兒子的Kat。對於下一代的未來,諾蘭既焦慮又悲觀。
他將希望留在了電影中,有夢境式的,有未來時的,也有當下既定的。柯布不再理會陀螺是否旋轉,他飛奔向「真假難辨」的孩子們;
魔術師哥哥犧牲了自己,讓弟弟帶走了女兒;年輕的庫珀為衰老的女兒送終,徹底告別了家園;Kat在「信條」下擔驚受怕地陪伴兒子長大。很難說,這種父親式的焦慮是充滿希望的。在諾蘭心裡,永遠存在Sator和Neil兩類人物。
他內心選擇Neil,但陰魂不散的Sator,才是正向現實的真實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