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行
杜牧
遠上寒山石徑斜,
白雲生處有人家。
停車坐愛楓林晚,
霜葉紅於二月花。
如果再給最近引起輿論軒然大波的《注意!這些字詞的拼音被改了》一文的小編一個機會,他/她也許會更加嚴肅地對待自己編輯的文章,多找些權威資料,多求證信息真偽。
這篇文章內容的真實性可以這樣概括:文中提到的讀音改動,有些是古詩文中的民間變讀,未進入過規範讀音和規範型詞典;有的是早在1985年的審音中就已經規範過的讀音;與2016年審音有關的,尚在徵求意見階段,還沒有頒布正式規範文件;更有一些,從來都沒有改變過。
語言學(包括音韻學、方言學、語音學等)本是冷門學科,可涉及語音規範、異讀存廢的話題,卻自帶「熱搜」體質。比如,地名六安的「六」讀liù還是lù,央視主播和網友各執一詞;粳米的「粳」在《新華字典》和《現代漢語詞典》中一直讀jīng,185名水稻專家卻聯名要求改讀為gěng。這次引起的討論,涉及字詞更多,討論的主體也更廣泛,從官方到民間,從自媒體到主流媒體,每個人都在發表自己的聲音。
本次爭論的最大焦點,就是規範讀音是否有損詩詞誦讀的韻律之美。有些質疑聽起來很聳人聽聞,有媒體說「像『遠上寒山石徑斜(xiá)』這樣的名句,幾乎是每一代小朋友開蒙必讀,這個讀音不僅合轍押韻且渾然天成。倘若改成xié,便讓晚唐七絕聖手杜牧陷入不會押韻的窘境。久而久之,我們的後人還怎麼體會唐詩的鏗鏘優雅、宋詞的婉轉清麗?怎麼告訴孩子某處讀音的彆扭該由誰來負責?」還有媒體呼籲:希望傳統文化在漢語發音中留存一些「氣眼」,讓日用交流的語言,至少在詩歌中能夠多一份文氣、多一份詩情、多一份古意。
這些事關民族文脈傳承、文化興衰的宏大論述聽起來很有道理,但如果真正了解漢語的歷史,就會知道這些論點站不住腳。許多所謂合轍押韻、留住了詩情古意的「古音」,根本稱不上「渾然天成」,不過是為押韻而杜撰出來的人工產品。
讀古詩時發現不押韻,這樣的困惑不是21世紀現代人的專利。早在南北朝時期,人們在誦讀《詩經》時就發現,詩三百篇裡有不少不押韻的篇章。怎麼辦呢?當時的人們缺乏音韻學知識,所以想了一個簡單的變通之道,就是臨時改變不押韻的韻腳字讀音,使之押韻,稱之為「叶韻」(叶音xié,同「協」),意思是使音韻協調。叶韻的頂峰在宋朝,朱熹給《詩經》做注時,就按照叶韻法標註了讀音。按照他的注音,《秦風·無衣》應該這麼讀:「豈曰無衣、與子同裳。王於興師,修我甲兵(bāng),與子偕行(háng)」。
看到這裡,讀者應該明白,「遠上寒山石徑斜(xiá)」、「鄉音無改鬢毛衰(cuī)」、「天似穹廬,籠蓋四野(yǎ)」的發端到底在哪了。古人改的是《詩經》的讀音,今人改的是唐詩宋詞的讀音,雖然時間跨越千年,但方式和目的並未改變。
那麼,這種為押韻而生的讀音,是否反映了真實的語言面貌呢?答案是否定的。就拿最經典的例證來說:「遠上寒山石徑斜,白雲生處有人家」,「斜」和「家」本同屬麻韻,按照古音構擬,「斜」在當時的真實讀音近似zia或jia,xié改讀xiá,韻雖然「古」了,聲母還是「今」的,不倫不類;賀知章《回鄉偶書》中「衰」「回」「來」三個韻腳字,當時的韻母發音更接近ai,這樣說來,「衰」不應改讀cuī,「回」反該改讀huái才是。
還有一種類似情況,但和叶韻性質完全不同,不在本文討論之列。比如「騎」在古代用作名詞或量詞時讀jì,用作動詞時讀qí,「一騎紅塵妃子笑」中的「騎」字又正好處於仄聲字位置上;「勝」表「承受」之意時古讀平聲,在「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中正好佔據平聲位置。對於這樣能反映歷史語言情況又事關平仄的字音,不妨在標註現行規範讀音的同時,大大方方地標註「舊讀jì」「舊讀shēng」。
歸根到底,「叶韻」反映的並不是歷史上真實的讀音,只是一種為押韻而押韻的權宜之計,特點是「不在乎古人能否認同,只在乎今天是否順口」。到了明朝,終於有個人站出來,公開反對這種扭曲真實語言面貌的行為。這個人叫做陳第,福建連江人,他的一生很傳奇,曾經雲遊四海成為和徐霞客齊名的「明代旅遊博主」。在音韻學界,陳第留下了為人稱道的經典著作《毛詩古音考》。陳第在研究中發現,用明代的語音讀《詩經》雖然不押韻,但是通過梳理《詩經》乃至《楚辭》、周秦韻文中的韻腳字,發現這些同時代著作的押韻是自洽的。基於這一點,陳第第一個明確提出了反對叶韻的客觀依據:「時有古今,地有南北,字有變革,音有轉移。」陳第認為,隨著時間和空間的變化,語音和文字也會隨之產生變化,應該尊重語音歷史和現狀,不該隨文改音。
所謂「叶韻」不但扭曲了語音的現狀,還虛構了古音的歷史。用「偽古音」讀真古詩,如果是出於「好吟哦諷誦」(朱熹語)的目的,那還罷了;如果要拔高到捍衛傳統文化的境界,恐怕站不住腳。這好比覺得斷臂維納斯不完美,索性給她接上兩條塑料胳膊,乍一看好像協調了,實質是把「殘缺之美」變成了「完整之劣」。
更何況,詩詞之美,並非繫於語音一端。從上古到今天,四聲的出現、「三十六字母」的分合、「該死的十三元」的增減、濁音和入聲的消失……語音的發展越過了多少個山頭,早已望不見最初的起點。但是,這並不影響我們跨越千年,仍能把握詩詞的美感。從「關關雎鳩,在河之洲」到「迢迢牽牛星,皎皎河漢女」,從「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到「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同時代、不同地域的讀者,琅琅誦讀之聲雖不相同,但對於美的理解感悟是一致的、延續的。說改變讀音就是丟掉傳統的人,恐怕太低估了漢語漢字底蘊的厚度,也太低估了詩歌文化的生命力。
歷史的磨損也是一種重塑,語言的客觀變化,沒必要迴避,更沒必要扭曲。這一次的輿論風波恰好說明,我們熱愛自己的母語、維護自己的母語,同時對於漢語的歷史與現狀,了解得還是太少太淺了。當孩子問起,為什麼「遠上寒山石徑斜(xié)」與「白雲生處有人家」不押韻時,我們能不能抓住機會,不再編出一個讀音搪塞,而是明明白白告訴他們,因為這就是漢語的客觀發展變化。(吾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