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童年的家庭文化環境,影響了他們的一生
李新宇
寫著魯迅的家庭出身,就想到了周家的文化環境。
這個家庭的文化如何?魯迅受過怎樣的薰陶?這是一般的研究者不屑一顧的,我卻覺得很重要,理由很簡單:無論武功還是手藝,童子功都很重要。那麼,做人,處事,想問題,童子功就不重要嗎?童年形成的習慣,思想上打下的底色,常常影響人的一生。
一、家庭成員的文化構成
要了解周家的家庭文化,需要先看看魯迅童年家裡都有哪些人。所謂家庭文化,首先是人決定的。
在長達幾千年的時間裡,中國社會都是典型的男權社會。所以,家庭文化一般也是由男性家長主導。那麼,我們就先來看看周家的男性家長。
首先是祖父周福清(1838-1904)),魯迅出生時,他在北京做官。這是一個有個性的人,也是一個有故事的人。他年輕時喜歡喝酒,多次喝得不省人事。卻因為父親臨終時對他的酗酒表示擔心,便從此不喝酒、不吸菸、不趕時髦抽鴉片,而是專心讀書。因此,他於父親去世後連登科第,1867年中舉,1871年中進士,欽點翰林院庶吉士。三年散館之後外放四川榮昌知縣,他以母親年老為由拒絕,被改派到江西金谿縣。
然而,他有極強的個性,雖然公正廉明,富有愛心,卻性情倔強,恃才傲物,遇事總有自己的見解,又喜歡臧否人物,所以為上司所忌恨,幾年後即被抓住把柄,失掉了職位。後來又重新謀職,雖然曾得到五品同知銜,實授卻是七品內閣中書。
長孫出世的喜訊傳來,正有一位姓張的官員來訪,於是周福清為自己的孫子取名「阿張」,然後根據諧音取名「阿樟」。因為這一輩是「壽」字輩,學名就叫「樟壽」。在12歲之前,因為祖父在北京,魯迅與祖父接觸極少,而且後來也不喜歡祖父。但是,無論接觸多少,也無論喜歡不喜歡,祖父作為一家之長,對兒孫的影響是巨大的。何況,翰林公是整個家族中讀書的兒孫們共同的偶像。
周建人曾經說過:
魯迅幼年時代的一般「家庭教育」粗分起來,可以分為二大派,方法上:一派是主張放縱,一派主張嚴厲。目的上:一派主張養成拍馬和鑽營的手段,一派主張養成正直、強硬的性格。魯迅的家庭教育系統上是屬於嚴厲的一派的,但到魯迅時代,周家(魯迅家)已經在衰落的過程中。魯迅的祖父和父親性情又本不嚴厲。只是魯迅的祖父以喜歡「罵人」出名,並非拍桌大罵,是喜歡指摘和批評別人。這很為人所忌,因此他常為當時的人所不喜歡,入獄之後,心境更加不快活了。見人常常從昏太后、呆皇帝罵起,以至於其他的人們,一一指摘他們的缺點和短處。魯迅也不贊成他的祖父,實際上他的祖父對家裡的人並不嚴厲。[]
根據周作人的回憶,周福清脾氣不好,尤其喜歡罵人。不過,他罵皇帝,罵太后,罵高官,卻不罵弱者。在這一點上,魯迅倒像他的祖父。祖父看上去很嚴厲,令人望而生畏,但對孫兒並不嚴厲。雖然魯迅終其一生對自己的祖父閉口不談,但無論是他還是周作人和周建人,都沒有被祖父責罰的記錄。在周建人的回憶中,祖父始終是一個慈祥的老人,一個負責任、有愛心的好爺爺。家裡人包括周作人總說祖父脾氣不好、喜歡罵人,周建人曾經一再為祖父辯護。魯迅不喜歡爺爺,周建人也屢屢表示困惑。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周福清對兒孫的學業非常關心,而且有自己獨到的見解。周建人說:「他有他的一套思想,和當時的人們不很一致。比如對於教育,他主張先讀《鑑略》,他以為首先應有一些歷史基礎的知識(雖然那書並不好懂)。他不贊成一般通行的先讀《百家姓》或《千字文》。他以為只要稍微多認一些字,即可看《西遊記》。接著去讀《詩經》等等。」[]正因為這樣,魯迅的開蒙第一書,不是那個時代流行的《三字經》、《百字姓》或《千字文》,而是《鑑略》。與一般的大家族不同,他允許孩子讀小說,甚至向孩子們推薦小說。他雖然有很強的功名心,夢想大門上能懸一塊「祖孫父子兄弟叔侄翰林第」的匾額,但他並不要求孩子們死讀書,而是允許孩子們讀各種與科考無關的書,允許他們描圖、繪畫、做遊戲,不限制養花草、糊風箏等種種愛好。所以,魯迅小時候自己買的,多是花花草草和有插圖的書。
即使在杭州獄中,他還為兒孫們寫了《恆訓》,結合自身的經驗教訓,教兒孫們做人、做事的原則和智慧。儘管周作人說《恆訓》思想陳舊,兒孫沒人記住任何一條,但我們能夠看到的事實是:魯迅認真抄寫過。我們今天之所以還能看到的《恆訓》,正因為魯迅的抄寫——國家圖書館所藏的,就是魯迅抄本的複印件。周福清還寫過許多詩,現在還能看到的是《桐華閣詩鈔》,收詩105首,也是魯迅手抄本,後署「會稽周福清介甫著,長孫周樟壽錄」。
周福清還親自為兒孫們選擇讀物。他從監獄中給魯迅寄回一本《唐宋詩醇》,並在書中夾了一張紙條,上面寫著:「初學先誦白居易詩,取其明白易曉,味淡而永;再誦陸遊詩,志高詞壯,且多越事;再誦蘇詩,筆力雄健,辭足達意;再誦李白詩,思致清逸,如杜之艱深,韓之奇崛,不能學亦不必學也。示樟壽諸孫。」他對魯迅期望甚高,關心甚多。即使在監獄裡,也要讓魯迅把所做的八股文和試帖詩寄給他,他則為之認真批改。
魯迅對祖父的感情很複雜,在後來的回憶中則竭力迴避,以致《朝花夕拾》那樣的著作,竟然沒有祖父的影子。然而,有這樣一位祖父,無論你喜歡還是不喜歡,無論感情多麼複雜,都必然受其深刻影響。
魯迅的父親周鳳儀,生於1861年。魯迅出生時,他是秀才,正在科舉之路上拼搏,卻在後來的幾次鄉試中名落孫山。根據周作人的說法:「他看去似乎很嚴正,實際卻並不厲害,他沒有打過小孩。」可是,因為他平日裡寡言笑,板著臉的時候多,孩子們自然不去親近他。在這一點上,周鳳儀很像他的父親周福清。不過,他對孩子們非常關心,到省城趕考,還忘不了給孩子們買玩具。喝酒高興了,還給孩子們講聊齋故事。他也關心國家大事,比如甲午戰敗,他曾滿面憂色與人談論。那時候他已有四個兒子,他說將來要派一個去西洋,派一個去東洋,研究外國的學問。由此可見,他並不保守。周建人曾經寫道:
因為家庭的情況不好,他的父親的心境也不快。他常飲酒,有時亦發脾氣。如遇生氣時,會把筷子丟掉,或把碗摔碎。但對待小孩卻和善,從不打罵小孩,魯迅沒有受過父親的責罰。只是有時候,小孩子把受人欺侮的話去告訴父親時,他會這樣問:「你先去欺侮他們嗎?」如果說:「沒有。」他會又這樣說:「那麼他們為什麼不來欺侮我呢?」魯迅的父親恐怕他的小孩先去搗亂別人。他認為人如受欺,應該強硬對付,但如果無端去欺侮別人,卻是不應該的。後來魯迅很受這種思想的影響。[]
這裡透露的是周家幾代人的做人原則:如果先去欺負別人,是不行的;如果無故受欺負,就可以以眼還眼、以牙還牙。
作為父親,他對孩子們不能沒有約束。從魯迅的《五猖會》可以看到:要到東關看五猖會了,那是魯迅遇到的一件盛事,因為東關的五猖狂會是盛大的,東關又離魯迅家很遠,出城還要走60多裡水路。一大早起床,預定好的三道明瓦窗的大船也已泊在門外的河埠頭,傭人們把船椅、飯菜、茶炊、點心盒子,都陸續搬到船上。7歲的魯迅笑著跳著,催他們快快搬。
忽然,工人的臉色很謹肅了,我知道有些蹊蹺,四面一看,父親就站在我背後。
「去拿你的書來。」他慢慢地說。
這所謂「書」,是指我開蒙時候所讀的《鑑略》。因為我再沒有第二本了。我們那裡上學的歲數是多揀單數的,所以這使我記住我其時是七歲。
我忐忑著,拿了書來了。他使我同坐在堂中央的桌子前,教我一句一句地讀下去。我擔著心,一句一句地讀下去。
兩句一行,大約讀了二三十行罷,他說:——
「給我讀熟。背不出,就不準去看會。」[]
母親、工人、長媽媽,都救不了他,他只有老老實實地去背書,好在終於背出,才可以上船與家人一起去看廟會。
如果單從這個情節看,父親是嚴厲而有度的。他不能放任孩子去看廟會而耽誤讀書,但並不絕對禁止孩子看廟會。即使這樣的細節,也曾受到周作人和周建人的質疑,他們懷疑父親是否真的這樣嚴厲,不能接受魯迅所透露的對父親的不滿。因為在他的經驗中,父親並不嚴厲。作為證據,就是兄弟三人偷偷買回一本《花經》,被父親發現了,於是大家很害怕,因為那是課外的閒書,一般人家是不許看的。但是,他們的父親卻只是把書拿過去翻了幾頁,然後就還給了他們。這使他們喜出望外,開始大膽買閒書。
考察周家的文化形態,還可以發現一個特點:它不是單一的文化構成,而是由多種文化複合而成,是一種儒、道、釋和民間文化的混合結構。
從周家一代代男性家長來看,從周福清到周鳳儀,以及伯祖父、叔祖父、伯伯、叔叔們,幾乎都熟讀經書,應是儒家之徒。而在明清之際,凡有意科舉的讀書人都差不多有理學氣。可以設想,如果周家的文化只是受男性家長們的影響,那就很容易形成一種理學氣息很濃的儒家文化氛圍。在那樣的氛圍中,孩子們也許能被培養得具有「不窺園」的自制力,成為典型的正人君子,或者被管死,成為頭腦僵化的迂夫子,卻也可能走向另一面:滿嘴仁義道德而滿肚子什麼就不一定了。
然而,一方面是周家的男性家長本來就不死板,對孩子的要求相對寬鬆,另一方面,周家的文化並不只是由男性家長所承載的文化構成,而是有它的另一面:周家的女性從魯迅的曾祖母、祖母到母親,包括保姆和女傭人,承載的卻是儒、釋、道、巫混合的民間文化。周家的幾代老太太都信佛,但又算不上佛教徒,對佛教的教義未必深知,這就使得這種信仰並不具有排它性,因而很容易與道家文化以及民間的種種禮儀、禁忌、妖精、鬼怪等結合在一起,共存並行而不悖。
而且,周家的女性個個資質甚高,個性很強,沒有一個平庸的。
魯迅出生時,他的曾祖母(1814—1893)67歲,是這個四世同堂之家的老祖母。她活到魯迅13歲那一年,享年80歲。根據周作人的回憶:「曾祖號苓年公,大排行第九,曾祖母在本家裡的通稱是『九太太』;她的母家姓戴,父親是個監生,所以大概也是本城的富翁……曾祖母的相貌很是嚴正,看去有點可怕,……終日筆挺的坐一把紫檀的一字椅上邊,在她房門外的東首,我記得她總是這個姿勢,實在威嚴的很。」由此我們知道魯迅的祖父和父親為什麼外表都那麼威嚴了。
曾祖母晚年很慈祥,孫子們摔倒了,或者在他面前裝二十四孝中的老萊子的樣子,故意跌倒了逗她開心,她就非常關心地說:「啊呀!阿寶,快起來,這地下髒呢。」但是,她卻是一個有個性的人,而且在年輕時表現有點怪。
比如,他對兒子周福清極為嚴厲。結婚不久的一個晚上,小兩口正在燈下聊天,她拿著一把長柄芭蕉扇上樓,告訴他們天已晚了,不看書就不要點燈耗油,說完就把油燈扇滅,下樓去了。早晨天剛亮她就起床,如果兒子和兒媳還不起床,他就會在樓下喊:「天亮了,還不起來!落在討飯船,就是討飯的命,學什麼大戶人家的樣子!」[]明明自己就是大戶人家,卻偏不允許兒孫學大戶人家的懶惰和驕奢。
再比如,她的兒子中進士、點翰林之後,京報送到家中,她按規矩用頭上金簪拆開喜報,懸掛堂上。這時合族聚集,滿院子的人歡天喜地向她祝賀,她卻突然放聲大哭,說「拆家者!拆家者!」意思是這個家要敗了!後來的事實是被她不幸言中,這個家果然敗在這位翰林手裡。按照傳統的說法,她是一個有福的人,不僅因為她的兒子點了翰林,給家族帶來榮耀,還因為「一人有福,託帶滿屋」,在她活著的時候,必然家庭興旺,滿院祥瑞之氣,而在她去世之後,這個家就敗了。她陪同魯迅走過了最初的12年,也是魯迅無憂無慮做闊少爺的12年。
曾祖母下面是祖母,她與魯迅更親近。但這位祖母卻不是親祖母,而是繼祖母。親祖母姓孫,生下周鳳儀不久就去世了,距魯迅出生還有十幾年,自然與魯迅無緣。魯迅生活中的祖母是續弦,姓蔣,生於1842年,魯迅出生時39歲。
名義上,她在周家很有地位,因為她是翰林夫人,但事實上卻是一個被遺棄者。因為丈夫不喜歡她,一再納妾帶在身邊,而把她晾在家裡。之所以如此,原因之一是她曾落入太平軍之手,卻沒有殉節,因而遭到嫌棄。後來魯迅在《我之節烈觀》等文章中所發的許多感慨,都帶著對祖母的同情淚。原因之二是她做了一件讓周福清受傷的事。周福清在金溪任知縣時,曾將母親和妻妾都帶在身邊,但不幸蔣夫人鬧出了「聽窗事件」,周福清在房內大罵,卻不知道蔣夫人此時是扶了母親站在窗外。於是鬧得滿城風雨,被上司抓了個「大不孝」的罪名,加上此前發生的對皇上的「大不敬」,使周福清被參革職。所以,周福清把她送回家,從此不再理她。
寂寞,是那個時代那種家庭中女人的共同命運,而蔣氏的遭遇尤甚。兒子不是親生的,再好也似乎隔了一層;生過一個女兒,出嫁不久就去世了。這使她更加依戀和疼愛孫子。儘管孫子有專職的保姆帶著,但她還是喜歡陪在身邊。
她所承載的文化是複雜的。她「篤信神佛」[],每當菩薩生日之類的日子,要點起一對蠟燭,在香爐裡燒上三柱香,跪在方凳上向天跪拜。她平時不誦經,也不上廟,但遇到什麼事情,卻會忍不住說一聲「阿彌陀佛」。她的信仰,是徹底民間化了的。但正因為這樣,她很有文化,滿肚子來源不同的神話與傳說。
在魯迅的記憶裡,有許多祖母為他講的故事:從牛郎織女、月中嫦娥,到「美女蛇」、法海與白娘子……幾十年之後,魯迅在《狗·鼠·貓》中寫道:「那是一個我的幼時的夏夜,我躺在一株大桂樹下的小板桌上乘涼,祖母搖著芭蕉扇坐在桌旁,給我猜謎,講古事。忽然,桂樹上沙沙地有趾爪的爬搔聲,一對閃閃的眼睛在暗中隨聲而下,使我吃驚,也將祖母講著的話打斷,另講貓的故事了——『你知道麼?貓是老虎的先生。』她說。『小孩子怎麼會知道呢,貓是老虎的師父。老虎本來是什麼也不會的,就投到貓的門下來……」祖母的故事力量很大,許多愛恨就這樣植根於魯迅心中。因為祖母的故事,魯迅對貓從無好感;因為祖母的故事,魯迅同情白娘子而恨法海,多年後在大舅父家看帶插圖的《白蛇傳》,仍然一次次用指甲摳法海的眼,直到最後把它摳爛。
事實證明,蔣夫人是一個能幹的女人。周福清科考行賄案發之後,衙役到周家「捉拿犯官」,鬧得人心惶惶。這時候,蔣夫人讓家人備轎,自己穿戴整齊,在儀門上轎,到縣衙找知縣去了。
似乎過了很長時間,祖母坐著轎回來了。
潘庶祖母、母親、長媽媽、升叔和我都到了祖母的房裡,只聽得祖母說她見了俞知縣了。
「俞知縣怎麼說?」我母親關切地問。
「我對他說,周介孚是讀書人,是知書達禮的,他做的事,他一定自己會來了結的,決不會連累別人。現在家裡只剩下女人和孩子,全不知情。請差役以後不要再來了。」[]
從此之後,差役果然沒到家裡來過。
據周作人的《魯迅的故家》和觀魚的《三臺門的遺聞佚事》記述,蔣夫人還很幽默,善詼諧。大家在一起談笑,她靜靜地坐在一邊,會突然畫龍點睛地插上一句,讓人哄堂大笑。回頭看她,卻泰然地坐著,自己並不笑,還問別人為什麼發笑。在眾多的回憶中,後來的魯迅也是這樣,說話把別人逗得哄堂大笑,自己是不笑的。
而且,她做事的風格也是地道的周家做派:一次周建人從外面回來,族叔周伯文雙手插腰站在白板門的門檻上,周建人輕輕地從他腋下過去,他就掄起菸袋敲到了周建人的頭上,並且說:「見長輩為什麼不叫。」論說,長輩這樣教訓晚輩,是讓人無話可說的,因為作為孩子的周建人的確沒禮貌。但周建人把這事告訴祖母,祖母卻二話不說,拿起菸袋就到神堂前坐了下來,正好周作文從面前走過,她掄起菸袋就在他頭上狠敲了一下,而且說:「看見長輩為什麼不叫!你會教訓阿侄,我也會教訓阿侄!」嚇得周伯文趕緊認錯。
祖母下面是母親魯瑞(1858—1943)。據周建人回憶,魯瑞的爺爺魯世卿小時候很窮,父親早亡,與母親相依為命。但他酷愛讀書,而且寫得一手好字。有一天,他到城隍廟去求夢,夢到菩薩給他一個算盤一支筆。圓夢的人解釋說:這是皇帝叫你去管帳。於是,他就湊上盤纏進京去了,結果真的做了專管皇家木料倉庫的官。後來他在家鄉買了700畝田,在城裡買了房子,並且拿出10畝田酬謝那個圓夢的人。在這個基礎上,魯瑞的父親有了讀書的條件,中了舉人,做過戶部主事。魯瑞有一個哥哥和一個弟弟,都是秀才。
魯瑞嫁到周家,過門不久周鳳儀就中了秀才,所以魯瑞被周家人認定是「旺夫」的好媳婦。過了不久,她又生下了魯迅,然後是連續生下了周作人、周建人……所以成了周家的功臣。至於她本人情況,據周作人說,「她沒有正式讀過書,卻能識字看書」,早年只看彈詞和小說,後來也看報紙。她讀過很多小說。從魯迅的日記和書信中可以看到,魯迅到上海之後還給她寄過張恨水的小說。
她不是那種循規蹈矩的傳統女人,更不膽小怕事,性格中有剛強和灑脫的一面。有一點周家人不願多說,那就是魯瑞在公婆面前大概算不上恭順。因為後來她曾對她的兒媳婦們說:「你們每逢生氣時就不吃飯了,這怎麼行呢?這時候正需要多吃飯才好呢,我從前和你們爺爺吵架,便要多吃兩碗,這樣才有氣力說話呀。」[]看來,她是跟公公吵過架的。另一件事是清末天足運動剛剛興起,她就放了腳。這在周家引起議論紛紛,思想保守的堂弟「金魚」說:「某人放了大腳,要去嫁給外國鬼子了。」那時周鳳儀已經去世,她是寡婦,卻不怕這樣的流言,冷冷地說:「可不是嗎?那倒真是很難說……」周作人晚年曾說:「這一件就很足以說明她的戰鬥性。」[]
除了親人之外,還有女傭阿長。她雖不是周家人,卻是魯迅的保姆,朝夕相伴,日夜相守,自然對魯迅影響很大。她教魯迅的一切,既有周家的種種規矩,又有紹興的民間文化。比如,大年初一睜開眼,第一句話要說「恭喜恭喜」,說過之後要吃福橘。她教給魯迅許多規矩:人死掉了,不能說死掉了,而必須說「老掉了」;死了人或生了孩子的屋子裡,不能走進去;飯粒落在地上必須揀起來,最好是吃下去;曬褲子用的竹竿底下,萬不可鑽過去……還有她的那些知識:長毛來的時候,要擄小孩子,要擄漂亮姑娘,當魯迅由此斷定她很安全時,她說:「我們也要被擄去。城外有兵來攻的時候,長毛就叫我們脫下褲子,一排一排地站在城牆上,外面的大炮就放不出來;再要放,就炸了!」這些知識其實並非阿長的創造,而是中國民間長期以來的文化積累,就連大學士徐桐也相信。它很荒誕,卻體現著某種文化。
阿長在周家的地位很特殊,雖是傭人,卻什麼事都管,包括魯迅的婚事,她也幹涉,一段可能很美好的婚姻,就是被她攔了下來,造成魯迅和那個女孩子終生的痛。而且,她什麼話都敢說,周家上下也都能夠容忍。周鳳儀生病期間,有一天在朦朧中看到一個女人進了自己房間,走到床前,撩開帳子,往周鳳儀床頭的碗裡倒了點兒什麼。周鳳儀以為是妻子魯瑞,所以沒有在意。但她剛剛出去,魯瑞就進屋來了,去往碗裡倒藕汁。周鳳儀有點奇怪:怎麼剛剛倒過又來倒,妻子卻說未來過。這事讓人很困惑,阿長說:「看來,宜少爺的病是不會好的了!」她認定宜少爺剛才看見的那個女人,是章介千家的小姐,是曾許配給周鳳儀的,卻突然病故而沒有成婚。阿長說他們兩個姻緣未了,現在章小姐來找他,就是要約他走。她的一席話,把魯瑞說得心神不寧。[]
說到這裡,涉及一個內容:周家的文化中不乏「迷信」因素。事實上,不僅是阿長,不僅是女人們,周家的男人也少有無神論者。像那個時代的大多數人一樣,周鳳儀也有種種講究和忌諱。比如,科場案發那一年,他報考時用的名字是「周用吉」。科場案發之後,他想到的是:「『用吉』這名字多不好,把『周』拆散了!奇怪!怎麼會起這樣一個名字?」[]他為此非常愧悔。他的父親周福清也一樣,從杭州監獄中往家寫信,地址中的「覆盆橋」總是寫作「福盆橋」。家裡人都明白,他忌諱這個「覆」字,害怕這個家族覆滅,把「覆」寫作「福」,是為兒孫祈福。[]
生活中的種種細節也是如此,比如,魯迅、周作人、周建人,都是7歲開蒙,絕不會在6歲或8歲。開蒙那天,雖是大白天也要打著燈籠。燈籠上有「文星高照」四個字,燈籠裡的蠟燭一定是「狀元紅」。
這就是周家的文化,魯迅小時候,就在這種文化中成長。
二、複合文化中的神秘色彩
除人物之外,還可以通過一些事件來考察這種複合文化在周家的表現。
魯迅生於1881年9月25日,舊曆八月初三,據說是「灶司菩薩」的生日;而他出生時又是「蓑衣胞」,據說這樣的孩子很少,將來可能有出息,但卻難養活。
所謂「蓑衣胞」,就是出生時披著撕破的胞衣,那胞衣就像蓑衣。一般孩子出生時是胞衣先破,嬰兒出來,剪斷臍帶,然後胞衣才從母體脫落。但是,嬰兒出生時有種種特殊情況,比如臍帶纏在嬰兒脖子上,出生時就像被捆綁著,而且很危險。在許多地方,包括我的故鄉青州,都把那樣出生的孩子稱作「帶鎖的」,「鎖」也許是「索」,因為那臍帶更像繩索。在山東河南一帶的習俗中,這樣的孩子在結婚成人時需要增加一個儀式:新人的脖子上預先用紅絲線掛一把鎖,這時由專人在香案前祝禱,然後用剪刀把鎖剪掉,從此就枷鎖解除,可以放心生活了。只是被臍帶纏住脖子,就這樣麻煩,像魯迅那樣把胞衣當蓑衣披在身上,當然問題更嚴重。周家的文化禁忌,使他們閉口不說這種孩子有危險,而是只說有出息,而有些鬼神專與有出息的孩子作對。解除的辦法當然有,那就是讓鬼神找不到他,或者不屑於理他:比如,明明是男孩子,偏給他取個女孩兒名,甚至紮上耳朵眼。此外就是叫「豬」叫「狗」叫「狗剩」。進一步的辦法,就是到寺廟裡記名,也就是讓他在名義上出家。周家為魯迅的安排,就是讓他出家做和尚。
周家的長房長孫,當然不能真出家,但一切都必需做得像真事:找一個寺廟,拜一個師父,把名字寫進和尚名單,這樣就算出家了。所以,魯迅成了小和尚「長庚」,有了一個和尚師父。魯迅逝世前寫過一篇文章,題目就是《我的第一個師父》,其中寫道:「中國有許多妖魔鬼怪,專喜歡殺害有出息的人,尤其是孩子;要下賤,他們才放手,安心。和尚這一種人,從和尚的立場看來,會成佛——但也不一定,——固然高超得很,而從讀書人的立場一看,他們無家無室,不會做官,卻是下賤之流……我生在周氏是長男,『物以希為貴』,父親怕我有出息,因此養不大,不到一歲,便領到長慶寺裡去,拜了一個和尚為師了。拜師是否要贄見禮,或者布施什麼的呢,我完全不知道。只知道我卻由此得到一個法名叫作『長庚』……還有一件百家衣,就是『衲衣』,論理,是應該用各種破布拼成的,但我的卻是橄欖形的各色小綢片所縫就,非喜慶大事不給穿;還有一條稱為「牛繩」的東西,上掛零星小件,如曆本,鏡子,銀篩之類,據說是可以避邪的。」[]
除此之外,大家族禮節與規矩特別多。保姆阿長教的那些禁忌之外,還有許多禮節:過年要敬天地,敬祖宗;過節要敬神靈、敬先人;如何擺供,用什麼供品,一切都馬虎不得;人死了如何入斂,怎樣為死者穿壽衣,怎樣跪拜,怎樣磕頭,也自有章程;尤其是隔三差五的祭祖,一代又一代死去的先人,今天是致公祭,明天是佩公祭,後天又是什麼祭,加上四時八節各種節日,不同的儀式體現著複雜的傳統,呈現著古老的文化。這些文化,今日中國人已經很陌生,甚至許多人對它一無所知,但魯迅和他的兄弟們卻是泡在其中長大的。對此,周作人筆下寫過一些:
堂前平時只當作通路走,其用處乃是在於祭祀的時候。頂重要的當然是除夕與新年,懸掛祖像達十八天之多,其次是先人的忌日,中元及冬夏至,春秋分則在祠堂設祭。堂中原有八仙桌分置兩旁,至時放到中間來,須看好桌板的木紋,有「橫神直祖」的規定,依了人數安置坐位和碗筷酒飯,採用十碗,名十碗頭,有五葷五素至八葷二素不等。儀式是年長者上香,男女以次跪拜,焚化銀錠,男子再拜,先為四跪四拜,次則一跪四拜,俟紙錢焚訖乃奠酒,一揖滅燭,再一揖而禮成。中元冬夏至於祭祖後別祭地主,即是過去住過這屋的鬼魂,由小孩同傭人們行禮,多在廊下舉行……[]
一年中幾次上墳,也都有講究,下面是周作人記述的清明上墳:
清明上墳,規模就大得多了,不但是婦女同去,還因為要舉行三獻禮,有些舊排場,所以於男女座船、火食船、廚司船之外,還有一隻吹手船,多的時候一總可以有十隻船以上……
祀后土神祭品,肉一方,刀鹽一盤,腐一盤,大錠一副,燒紙一塊,上香,門宵燭一對,酒一壺,祝文。
墓前供菜十大碗,八葷兩素,內用特雞。三牲一副,鵝、魚、肉。水果本色,百子小首一盤,墳餅一盤,湯飯杯筷均六副。上香,門宵燭一對,橫溪紙一塊,大庫錠六百足,祝文。[]
今日中國人大多有不少所謂科學知識,卻沒有這樣的文化知識。怎麼辦喜事,怎麼辦喪事,怎麼過年,怎麼過節,怎麼上墳,怎麼祭祖,祭器怎麼擺,祭品怎麼用,大多已經不知道。什麼是「三牲」和「小三牲」,什麼是「五事」,也沒有多少人能夠清楚。尤其是城市人,如果用傳統的眼光看,真是連過年也不會。他們的所謂年節,就像過三八節、五一節和那些官方節日一樣,只是放假休息吃東西,卻不知道過節的本意,更不知道節日的儀式。魯迅卻不同,從小就熟知那些禮儀,懂得所有的禁忌,他身上的那些教養和文化,是今日唯物的青年難以理解的。當年增田涉寫魯迅,苦於對他的一些做法無法理解,當下中國人與魯迅之間,文化差異已經不亞於增田涉與魯迅。
魯迅不僅參加那些儀式,而且率領弟弟們舉行自己的儀式。比如,大年夜隨全家舉行完敬天祭祖的儀式之後,魯迅還要祭書神。因為他是讀書人,書是重要的,當然要祭書神。據1900年除夕周作人日記:「下午接神,夜拜像,又向諸尊長辭歲,及畢疲甚。飯後祭書神長恩,豫長兄作文祝之。」[]
用現在的話說,魯迅和他的家庭都頗為迷信。從道理上講,儒家信徒多像孔子一樣,「子不語怪力亂神」。然而,孔子是聰明的,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因而不否認鬼神的存在,只是不去討論罷了。周家的男性家長遵守孔子的教誨,不宣揚鬼神,心中卻有趕不走的鬼神,因而不禁止傭人和女人們信鬼神。在這種情況下,對於一些怪異現象,人們自然會做出種種「迷信」的解釋。
這種情況從周作人出生時的傳說可以看出。
據傳說,周作人出生時有點怪:一個老和尚長驅直入,一直走到少奶奶房前,然後轉眼不見了。接著,周作人就出生了。晚年的周作人曾經糾正那些傳說,他的說法是:
我的誕生是極平凡的,沒有什麼事先的奇瑞,也沒見惡的朕兆。但是有一種傳說,後來便以訛傳訛,說是一個老和尚轉生的,自然這都是迷信罷了。事實是有一個我的堂房阿叔,和我是共高祖的,那一天出去夜遊,到半夜裡回來,走進內堂的門時,仿佛看見一個白須老人站在那裡,但轉瞬卻是不見了。這可能是他的眼花,所以有此錯覺,可是他卻信為實有,傳揚出去,而我恰於這後半夜出生;因為那時大家都相信有投胎轉世這一回事,也就聽信了他,後來並且以訛傳訛地說成是老和尚了。當時,我對這種浪漫的傳說,頗有點喜歡……[]
值得注意的是,這段話是周作人在經歷了種種「破除迷信」的運動之後寫的,他在表明自己並不迷信,並且試圖用唯物主義來克服那些傳說,所以說阿叔是「眼花」,是「錯覺」。可是,在他們小時候,周家並不這樣認為,周作人自己也不這樣認為,而是「有點喜歡」。因為這至少證明他有來路,不是尋常之輩。所以,1921年1月30日他還夢中得詩:「偃息禪堂中,淋浴禪堂外,動止雖有殊,心閒故無礙。」並把此詩寫成條幅送人。再後來寫《五十自壽詩》,開頭仍是:「前世出家今在家,不將袍子換袈裟。」
後來的周作人口口聲聲不迷信,說自己相信神滅論,但即使在晚年寫的回憶錄中,筆下也常常出現怪現象。比如,寫到他生天花,傳染了妹妹端姑,導致可愛的妹妹死亡,就寫下了這樣的話:「我的症狀十分險惡,妹子的卻很順當,大家正很放心,把兩個孩子放在一間房裡睡,有一天兩人都在睡覺,忽然聽見呀地叫了一聲。不知道是誰在叫,據推測這是天花鬼的叫聲,它從我這裡出來,鑽到妹妹那裡去了。大人驚起看時,妹子的痘便都已陷入,我卻顯是好轉了。」[]
無論是老和尚的身影,還是天花鬼的叫聲,是否真實並不重要,重要的是當時周家人相信。這反映著周家的文化。
魯迅,還有周作人,這些文學大師就在這種文化氛圍中長大。
這種文化好不好呢?不能簡單回答,但我想到一個問題:對於兒童來說,是給他一個一就是一、二就是二、一切都清清楚楚的世界好,還是讓他面對一個神秘的世界好?這同樣不能簡單回答,但我想,後者大概更易於培養孩子的想像力。一切都有標準答案的世界,會使人徹底失掉思考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