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1年,珍珠港事件爆發後的日本受到美國制裁,經濟增速放緩,加之戰敗後社會普遍進入迷茫階段,戰後的日本文學也隨之湧現出很多不同的聲音,在19世紀七十年代出現了一股以村上龍為代表的,所謂「頹廢文學」的流派,源於日本戰後的特殊社會形態,頹廢文學多為描寫主流社會所禁忌的場景和事物,頗有點像凱魯亞克的「垮掉的一代」的意味,在日本文壇引起廣泛關注。
村上龍是繼中上健次之後登上文壇的日本作家,後與村上春樹被並稱為「W村上」,然而村上龍就像他引領的「透明文學」一樣,雖然憑藉處女座《近似於無限透明的藍色》拿到了當年的群像新人獎和第75屆芥川獎,以如此輝煌的方式打開了他的職業作家之路,但卻沒有改變他作為「透明人」的命運。
而「W村上」中的另一位村上春樹,雖然數次與諾貝爾文學獎失之交臂,但卻被人們所熟知和追捧,在日本、中國、歐美都擁有大批的粉絲,對其作品的研究與影視翻拍更是一度成為流行,再反觀村上龍,不論是在國際上,還是在日本國內,對他的文學論述和研究也是寥寥可數。
《寄物櫃嬰兒》是村上龍繼處女作《近似於無限透明的藍色》之後花四年時間精心打磨的又一力作,於1980年由日本講談社出版,用他自己的話說,是在一無所有的時候最後的掙扎,講述了兩個被遺棄在寄物櫃中嬰兒阿菊和阿橋,通過兩種完全不同的人生探求之旅,最終尋得解脫與釋然的故事。
1.邊緣人的非主流世界
19世紀70年代的日本社會風氣日漸浮躁,非主流代表著不被社會普遍認可和接受的邊緣事物,一些墮落的,迷幻的,有毒的物質成為一些年輕人的生命屬性,他們沉溺在社會的底層,是被疏遠和被放棄的一群。
① 浮躁的大環境
村上龍就是從這樣的非主流的世界中走出來的,1952年,村上龍出生在日本長崎縣一個叫做佐世保的小地方,1950年韓戰爆發後,佐世保市成為了駐日美軍基地,村上龍在高中畢業後離開佐世保市,又去了福生駐日美軍基地,在他的整個青少年時期,都最大限度的接觸了美國文化和與日式傳統大相逕庭的美國生活方式,這成為村上龍能窺見和接觸所謂的「非主流」世界的途徑。
戰敗後的日本,隨著社會由戰爭狀態向非戰爭狀態的轉變,文學風向也在悄然發生變化,我認為這是一個社會經歷創傷之後的自我修復過程,而像村上龍這樣的邊緣人們,正是這場修復中所發掘出的璀璨明珠,雖然他們存在各種各樣的問題,又被主流社會排除在外,但是他們卻成為撕開人們迷茫狀態的突破口,加上當時人們精神空虛和金錢至上觀點的日益加劇,以村上龍為代表的「頹廢文學」得以迅速獲得關注。
② 被遺棄的常態
寄物櫃成為當時日本社會一個隱秘的角落,人們把害怕的,不想承擔的,沒想明白的,恐於負責的統統向寄物櫃中遺棄,據統計,從1969年至1975年,日本全國的寄物櫃裡發現了多達68個棄嬰,而這些嬰兒絕大多數還沒走出那個狹小的寄物空間就已經死亡了。
村上龍正是敏銳的關注到了這一社會現象,通過阿菊和阿橋兩個寄物櫃棄嬰的形象塑造,讓他們代表著棄嬰這一邊緣人群體向整個社會發出詰問。
任何事物都有其兩面性,人間善惡都有接受陽光照耀的權利,村上龍代表著那些不被關注的,不被看好的,卻始終想要為他們謀求一條出路。
「惡」不是人們主要追尋的事物,而是這個社會的產物,「惡」的形成並非代表著人性的泯滅,村上龍作為一個從「邊緣」裡爬出來的人,更想挖掘出那些隱藏在「邊緣」之下的毒瘤,因為他明白在這個世界中邊緣人比常人更加強烈的求生欲。
2.破壞與生存,一場與世界、與自我的對峙
在《寄物櫃嬰兒》中,阿菊和阿橋被巧妙的被設定在了兩條看似完全不同的人生道路上,但又因為相同的迷失和追尋在心靈深處時時交錯,最後都衝破了罩住自己的怪圈,與自己,與這個世界達成了溫柔的和解。
一個炎熱的夏日,阿菊和阿橋遺棄在街頭的置物櫃裡,阿菊靠著響亮的哭聲引起人們的注意順利得到解救,而安靜又孱弱的阿橋卻幸運的因為身上的藥味兒被導盲犬找到而被解救。
在孤兒院的兩人都患上了自閉症,這大概是來自寄物櫃的棄嬰們必須承受的「先天不足」,來自生母的缺失,給兩人各自種下了人生的第一顆「惡果」。醫生通過「回到母體」(模擬嬰兒在子宮內聽到的母體的心跳聲)的治療暫時催眠了兩人內心這股由自閉症引發的「對抗一切」的能量。
① 阿菊
喜歡運動、情緒外放的阿菊在和阿橋被同一戶人家收養之後,成為了阿橋的保護者,兩個命運相同的人有了更加緊密的聯繫,在阿橋被人欺負的時候,阿菊會去幫他討回公道,在阿橋敏感難過的時候,溫暖安慰。因為阿橋的存在,才讓阿菊覺得自己「有用」。
兩個人看似正常的關係之下,其實是作為兩個缺失的部分依偎在一起,當阿橋想要找回缺失部分,證明自己並不軟弱而離開阿菊去東京尋夢的時候,兩人互為依靠的支柱都崩塌了,這在阿菊身上體現的更加鮮明和迅猛一些,阿菊為阿橋的改變而難過,覺得自己又一次「無用」了。
為了尋找阿橋,阿菊和養母去了東京,但是接連失意加深了阿菊的「無用感」,甚至要靠念咒才能繼續在城市生存下去,但養母卻死於城市的騙局,這一連串的打擊徹底喚醒了沉在阿菊內心曾被醫生強勢壓制和催眠的抵抗力。
「在阿菊的腦海中,陳舊的肌膚脫落,外殼破碎,深埋在心底的記憶漸漸浮現。那是夏天的記憶,十七年前,在寄物櫃的暑熱和氣悶中掙扎撕叫的自我,當時沉入自己的心底,不停地召喚自己的感情開始展露出頭角。他想起了自己在什麼樣的召喚中甦醒。廝殺!毀滅!那個聲音在呼喚,那個聲音和眼下的街道以及人影車流重疊在一起,發出共鳴。毀滅!殺光!摧毀所有的一切!你是不是也要變成口吐血水,身體僵硬的模型?不要住手,讓城市變成廢墟!」
「失控」的阿菊在第一次和生母見面的時候就用槍崩碎了她的臉,通過「曼陀羅」想要徹底毀滅城市。
其實在我看來,即便到了最後,阿菊也沒有「失控」,那只是他對於自我救贖的試探,他可能找到一條路能走出去,因此在與這個世界的對抗中他始終能聽見某種心跳聲,有時候是他母親的,有時候是他自己的,正是這個心跳聲,成為他與這個真實世界的唯一聯結,也是唯一可以令他完成救贖的機會。
「什麼都沒有變,每個人都希望敞開胸懷,迎接新風,讓自己心臟的聲音響起,想和在阻塞的高速公路飛馳的摩託車手一樣痛快的活著,我繼續跳高,阿橋繼續唱歌。在夏天的柔軟的箱子裡睡眠的嬰兒,我們都聽到了那個聲音,直到接觸世上的空氣之前,我們聽到的是母親心臟的跳動,人們不可能忘記拿永不間歇地傳送過來的信號,那個信號只有一個意思。」
② 阿橋
性格孤僻不善表達的阿橋是個更偏向與向內求索的角色設定,中學時,在一場百貨公司的活動中被催眠,無意中喚醒了曾被凍結的阿橋的「自我」,在D先生的幫助下成為一名歌手。
他利用歌手來製造幻覺,在自我意識中修改自己過往的人生,給自己塑造了另一個虛空的「假世界」,甚至為了追求新奇的歌聲而割掉了舌頭前端,這樣做的目的都是為了與從前的「自我」決裂。
阿橋厭惡所有有關於寄物櫃而引發出來的「自我」,他認為成為歌手後的他,是在塑造一個全新的「自我」,因此他拋棄了原本的世界,進入了那個自己創造的「假世界」。
然而在這個創造出來的「假世界」中,阿橋並沒有完全的掌控權,他殺死了自己的妻子,生活和精神都被分割的四分五裂,在最後的掙扎中,他再一次聽見了來自母親的心跳聲。
「母親通過心臟的跳動傳送給胎兒的信號,正在傳遞一個內容。信號的意思只有一個……自己不會忘記,不會忘記母親傳遞的心臟跳動的信號,不要死,決不能死,信號那樣告訴我,活下去!心臟叫喊著,不停地搏動著,肌肉,血管,聲帶是不會忘記這個搏動的。」
3.毀滅和死亡不是最終的結局
很多人讀《寄物櫃嬰兒》,覺得阿菊和阿橋的結局都是殊途同歸的毀滅,其實不然,村上龍的高明之處在於在看似無路可走的盡頭又放置了希望與和解。
他希望通過自己的作品,讓更多的非主流人群看到希望,找到出口。而不是拋棄他們,讓他們去死。
① 沒有人值得被拋棄
在村上龍暴力、撕扯的筆觸下,所有人都在奮力而激烈的掙扎,阿橋受困於自我精神紊亂的時候,仍舊逼迫自己回到清醒的間隙裡,阿菊鋃鐺入獄卻沒有放棄對於「曼陀羅」的尋找,有時候毀滅的欲望並不是壞的,它只是需要衝破出來而已。
只有把最黑暗的部分先主動展現出來,才能溶解掉它。沒有人選擇主動放棄,即便是阿菊和阿橋走向最終的結局的時候,也在努力的尋找著來自真實世界的母親的心跳聲。
同樣,在村上龍的世界裡,他沒有輕易的放棄過任何一個人,他小心的維護著這個即將崩塌的世界,儘自己所能義無反顧的站到了一個「拯救者」的角色上。
邊緣和非主流並非意味著放棄,很多時候,這只是那些佔據絕大部分的「主流者」所賦予的片面含義。
在這個世界上,你永遠也看不到那些人為布下的條條框框和分界線;
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人是值得被拋棄的。
② 拯救才是意義
對抗是阿菊和阿橋,或者說是「邊緣人」的人生主題,我們每個人也都掙扎在大大小小各不相同的對抗中,但「邊緣人」的對抗卻是更加激烈和更加沒有退路的,他們大多數都有先天的缺失,他們的對抗中飽含了飛蛾撲火的壯烈精神,也因此將會給社會帶去更大的震動。
但是對抗不僅僅只是想要對抗,我們應該體味到這種決絕背後的真實苛求,他們想要被拯救,他們需要被拯救,如果沒有人能夠拯救他們,他們就必須要走上自我救贖的道路,不論以什麼樣的方式。
在孤兒院裡聽到的模擬母體的心跳,是他們第一次被拯救,是一次被動的非主動的拯救,他們的「異常」被主流世界所捕捉到,為了維持主流世界自身的穩定,這一次的拯救其實更多的帶有「壓制」的意味,隨著時間的流逝,兩個人不可避免的會再次點燃那股被壓制的能量,不能依靠「模擬的拯救」獲得自我解脫,真正的拯救是要靠自己的,真實的心跳,真實的世界,才是所有症候的解藥。
村上龍用自己的人生經歷,撕掉了邊緣人的標籤,站在了主流媒體的鎂光燈下,卻依舊選擇為「邊緣群體」發聲,在看似頹廢的字裡行間,設置了最溫暖的人生驛站,不掐滅希望,讓每一個人都能找到出口,和自己和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