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超明(左一)與嶽父母妻兒合照。(翻拍)
陳超明故居。黃世康 攝
陳超明像。(翻拍)
黃世康(連州)
淞滬抗戰「肺部留彈」
「父親幾乎把一生最壯麗的時間都貢獻給了抗日戰場。」陳郴感慨地說。
1932年1月28日,震驚中外的「一·二八」淞滬抗戰爆發,日本帝國主義企圖侵佔上海作為繼續侵略中國的基地。駐守上海的第十九路軍在總指揮蔣光鼐、軍長蔡廷鍇的指揮下奮起抵抗。
1月28日午夜,陸戰隊分三路突襲閘北,攻佔天通庵車站和上海火車北站,上海軍民義憤填膺。擔負滬寧地區衛戍任務的第19路軍3個師共3萬餘人,第60、第61師分駐蘇州、南京一帶。
「父親過後曾跟我們描述,他時任十九路軍61師121旅少校副營長,駐守在羅店、江灣、小川沙、劉家行一帶,才新婚幾天便投入戰鬥,戰爭相當慘烈,日本鬼子進攻的勢頭如餓狼一般,而我軍急調官兵給予狠狠打擊,當時廣東兵最常講的口頭粵語是『東洋仔,今日阿爺就同你過幾招,幾大就幾大』和『你今日湯著幾條鹹魚?吾湯著兩條』(今天你打死幾個日本鬼?我打死兩個)。」回憶起父親經歷過的戰爭,陳郴慷慨激昂地說。
1932年2月2日,日軍從國內增調航空母艦2艘、各型軍艦12艘、陸戰隊7000人援滬。蔣光鼐急調第60師、61師參戰。3日,日軍再向閘北進攻,被守軍擊退。日本內閣遂增派第3艦隊和陸軍混成旅援滬,由第3艦隊司令野村吉三郎接替鹽澤指揮。7日,野村改變攻擊點,以久留米旅進攻吳淞,陸戰隊進攻江灣,企圖從守軍右翼突破。第19路軍依託吳淞要塞及薀藻浜水網地帶與日軍激戰,第61師將進攻紀家橋、曹家橋及偷渡薀藻浜的日軍逐個消滅。
「3月1日,在江灣戰場上,父親在戰鬥中被子彈擊中肺部,血流不止。後被緊急送往上海國民傷兵醫院搶救,該醫院是宋慶齡等在全國各地設置的傷兵救護醫院之一,地址就在上海交通大學內,宋慶齡曾去探望眾傷員,父親每提及這事,感概萬千。經過緊急的手術搶救後,父親雖然幸運地撿回一條命,可是肺部的彈片無法取出,一直留在身體內。」陳郴說。
粵北大戰被誤為「陣亡」
「一·二八」的淞滬抗戰,最終以外交談判解決,十九路軍撤離上海,被調往福建。1933年,蔣光鼐、蔡廷鍇等人以十九路軍為主力,在福建福州成立中華共和國人民革命政府,抗日反蔣,史稱「福建事變」。蔣介石知曉後以大軍鎮壓。由於未取得其他勢力支持,十九路軍內部亦有反對意見,「福建事變」最終以失敗告終。
1934年,十九路軍被蔣介石宣布為「叛軍」,番號取消,將士們遭遣散。陳郴說:「那一刻,父親無奈轉投第3軍第10師黃延幀部。1935年任師部副官,1938年又轉投12集團軍第62軍157師練惕生部。他一生徵戰沙場,卻因為軍隊屢屢變動,未順利一路晉升,1938年任157師的中校副團級,已是他一生中最高的軍階。」
陳郴回憶說:「1938年,父親奉命脫下軍裝穿便服到惠州汝湖一帶領導一支敢死隊打了半年的遊擊戰,專門襲擾惠州城日軍。」1939年,日軍侵佔廣州後,企圖進犯韶關曲江以打通粵漢鐵路,是年12月發動了第一次大規模向粵北進攻的戰役。日軍集中三個師團又一個旅團6萬餘兵力,配備大量戰機、重炮、戰車,傾巢而出,兵分三路直指當時的廣東省戰時政府駐地韶關。
陳超明當時所在的12集團軍62軍157師練惕生部被調遣前往抗敵,奉命攻擊12月24日被日軍佔領的從化牛背脊。在牛背脊一帶與敵展開慘烈的攻堅戰,成功奪回牛背脊,並將北進的日軍分割為兩股兵力,隔斷了其前頭部隊與後方的連線。
在練建安撰寫的《疾風雲飛揚——記抗日名將練惕生》裡寫道:「1939年12月,日寇侵佔廣州一年之後,集中三個師團又一旅團6萬餘重兵,配合大量飛機、重炮、戰車,主力傾巢而出,兵分三路,直撲廣東臨時省會韶關曲江。第十二集團軍節節抗敵。大戰正酣,粵軍防線多處撕裂,險象環生。第六十二軍一彪勁旅,跳出重圍,揮師直搗敵中路聯絡線要地——牛背脊。這彪勁旅,即粵軍精銳第一五七師,指揮官為中將師長練惕生。牛背脊既為要地,日軍配備精銳部隊守衛。練惕生師長指揮所部,在友軍掩護下,與敵展開慘烈的攻堅戰。參戰勇士前僕後繼,浴血奮戰,斬敵1900餘首級,自損900餘,終將敵陣攻克。日軍聯絡線切斷,驚慌失措,深恐被分割圍殲,遂易攻為守。粵軍會同湖南援軍乘勢全線反攻,大獲全勝。此為第一次粵北大捷。」
「父親時任157師940團第三營營長兼任敢死隊隊長,帶全營弟兄跟敵人廝殺,只有1/3的兄弟回來。粵北大戰中,父親被子彈擊中腳部,後輾轉被送往湖南療傷,師部找不到父親,一度以為父親已經犧牲,把父親的名字與其他陣亡的戰士一同上報師部。」陳郴回憶說。
以「必死之心」參與長沙會戰
1939年9月到1944年期間,第九戰區國軍與侵華日軍在長沙進行了4次大規模的激烈攻防戰,史稱「長沙會戰」,或稱「長沙保衛戰」。
1941年12月24日,日本第11軍司令阿南惟幾齣動12萬兵力從湖南新牆河南進,負責指揮的司令長薛嶽在長沙布置大量兵力,命令沿路守軍頑強抵抗,給予敵人重大殺傷後,即根據計劃退避側後。31日,日軍攻入長沙市區,雙方展開巷戰。此時日軍認為長沙已經拿下,然而嶽麓山炮兵旅的攻擊以及日軍的補給被切斷,情勢已經發生根本性轉變。
「1942年,父親所在的62軍奉命開往湖南參戰,這次戰役已是長沙的第三次會戰。在此之前的第二次長沙會戰戰況激烈,父親接到開往湖南的命令後,做好了隨時在戰場上犧牲的準備。將士們紛紛交代好了最後留言,父親也致電在梅州梅縣松口鎮的外公,向他言謝多年來對其妻兒的照顧,表示自己乃軍人,守土有責,以國為重,此去長沙決戰兇多吉少,可能今後都無法履行為夫為父的職責,還需依仗嶽父多加關照。」陳郴說,「當時母親在廣東梅縣老家,薛嶽將軍為了表示抗戰的決心,要求部下軍官一律將家屬接來長沙,於是,母親攜帶陳秀娜、陳玲娜、陳娓娜等三個女兒千裡迢迢趕赴長沙戰場與夫君共命運。」
陳超明妻子梁文彬生前曾回憶,軍官家屬們在軍營也擔負起照顧傷員,為士兵縫補衣裳、洗衣、代寫家信等生活瑣事,最痛苦的是安撫體恤烈屬工作,因為不知哪一天,自己也許也成為烈屬。
1942年1月4日,國軍在長沙包圍攻城的日本第11軍。日軍在既無援兵又無補給的不利情況下,最終只好強行突圍。從汨羅江到新牆河80公裡,日軍在空軍不斷空投的補給下狼狽逃走,國軍則一路尾追及側擊。1月6日,日軍退回新牆河北岸,會戰以中方勝利結束。
這一場人人以為隨時赴死的大戰役中,陳超明還是幸運地活了下來,雖然腰部被子彈擦過,但對他而言,再次撿回一條命,實屬幸運。
1944年,陳超明參加了史稱「第四次長沙會戰」的「長衡會戰」。1945年8月,抗戰勝利後,陳超明所在部被調往海南,旋即奉命前往越南海防接受日軍投降。任務完成後,他眼見持續了十多年的侵略外敵已被趕走,便申請退役,離開了其浴血奮戰的戰場。
歷史人物
2008年百年一遇的大雪,連州人民記憶猶新。而對於湖南郴州出生,潮汕地區長大的陳郴來說,更是終生難忘。這一年,作為汕頭市存心慈善會秘書長、已過花甲之年的他運送總值約60萬元的5車賑災物資來到連南。此次到來,一為獻愛心,二為尋找夢裡縈繞的故鄉「江西衝」。當他問起「江西衝」這個村名時,連南縣政協以及連州市政協人員都不知在哪裡。3個月後,陳郴接到了連州政協一位工作人員的電話:「江西衝」在連州豐陽朱崗新立村委會。
江西衝地處太歲山麓,與湖南藍山一山之隔,始祖陳友梅自嘉應州(今梅州)遷入連州江西衝,歷經300年,至今開枝散葉繁衍11代。走訪村中族老,繞不開村莊崇文尚武的優良傳統,提及村莊歷代名人,他們更繞不開民國前後一位從村裡走出去的軍官——陳超明。
村中老人沒想到的是,剛抵達的客人,汕頭市澄海區政協委員、存心慈善會秘書長、揭陽關愛抗戰老兵志願隊顧問、十九路軍淞滬抗日將屬聯誼會會員陳郴,竟是陳超明之子。關於父親陳超明在西江講武堂、淞滬抗戰、粵北大戰、長沙會戰等浴血抗戰的崢嶸歲月,陳郴向父老鄉親娓娓道來……
出生「文武」世家
陳超明,又名陳觀發(1905—1959年),字子怡,廣東連縣(今連州豐陽朱崗新立江西衝)人,父母早亡,家有一兄一妹,兄殘疾,妹妹作童養媳嫁東陂。陳超明於1922年從軍,歷任十九路軍61師121旅少校副營長、第三軍第10師師部副官、第十二集團軍第六十二軍157師中校副團級;妻梁文彬(1914—1992年),廣東梅縣(今梅州)人,1931年在廣州讀書,由第十九路軍團長張勵牽線成秦晉之好,夫婦倆共生育十個孩子,十個孩子中無一失學,出了六個大學生,四個高中生。
陳超明自小生活在「文武」家族環境裡,儘管小村莊偏僻,但陳氏家族明白山旮旯裡生活的艱辛,加上處於粵湘之間,偶有匪患,故歷代子孫宏圖勵志,崇文尚武:三世祖陳祖沾賦性敏捷,後因紅巾倡亂效力疆場,蒙樊軍功八品職銜;四世祖陳德安,蒙欽賜花翎頭品頂戴,賞穿黃馬褂,獎六品軍功;五世祖陳廣機,官名濟林,年十九歲隨方伯、王德榜援剿越南有功,奏六品軍功;五世祖陳廣傳,鹹豐年間受「貢元」譽匾。
家族的興文重教影響著陳超明的成長,村族人回憶,陳超明自幼聰慧靈敏,小時候熟讀《三國演義》,特別崇拜關羽,喜歡跟同學講三國故事,愛好拉京胡彈胡琴唱京劇。
從山村跳入「講武堂」
二十世紀二十年代初,江西衝請來了何春帆的妹妹在村裡執教陳氏學子,陳超明成為其得意弟子。陳郴回憶說:「父親讀書時特別調皮搗蛋,但不乏聰明機智,老師提問他,他都能對答如流。後來,在何老師的推薦下,父親17歲跟隨老師的哥哥何春帆當勤務兵,由於勤勞,在18歲那年,何春帆惜才,抱著栽培鄉土俊彥的心思,舉薦入西江講武堂肄習。」
何春帆(1893—1954年),名開湘,連南三江(原屬連縣,今連州)人,生於清光緒十九年(1893年)。13歲在三江小學畢業後,同年8月考入連州中學,次年8月考入廣東黃埔陸軍學校。在校期間,接受孫中山先生的民主革命主張。1908年,經鄒魯介紹加入同盟會。歷任廣州衛戍司令部軍法處長、廣東大學教授兼總務長、南路新編第六師師長、李濟深部少將參議、省政府參議、國民黨十二集團軍少將參議、連縣縣長、省第五區(潮汕地區)、第二區(北江區)行政督察專員兼保安司令等職。任職期間,擁護「國共合作」政策,貫徹「抗日保鄉、團結禦侮」宗旨,參加對日作戰。l954年2月25日上午6時病逝,享年61歲。
「1923年7月,討沈戰事結束,孫中山命粵軍第一師師長李濟深兼西江善後督辦,並偕宋慶齡等巡遊肇慶。李濟深於肇慶天后宮、法輪寺一帶的西較場(今肇慶五中位置)設西江講武堂,培訓粵軍第四軍和李宗仁、黃紹竑新桂軍下級軍官,學員凡300餘人,鄧演達、蔣介石、陳誠等均曾執教或演講。後來黃埔軍校學生隊的班長、區隊長,大部分是由西江講武堂調去的。」陳郴介紹,「1924年,父親順利從江西講武堂畢業,後跟隨李濟深編入粵軍第一師東徵陳炯明,1926年參加北伐打到武昌,北伐期間,他歷任班長、排長、連長。」
「歸隱」後的命運浮沉
陳超明從軍期間兩次回故鄉江西衝探親,還為陳氏家族獻上「光前裕後」匾勉勵後輩:為祖先增光,為後代造福。他在抗戰中屢次負傷,退役後卻沒再回連州,而是去了汕頭定居。1946年至1952年,陳超明任廣東省汕頭鐵路公司潮州汽車站站長。
1949年,陳超明的好友吳耀波勸他去香港,並且為其一家八口購買了當時一票難買的汕頭至香港的船票,而他執意不肯前往。1951年,陳超明主動送次子參軍,受到軍代表表揚,號召車站員工向他學習。1959年5月29日,陳超明因為肺部感染病發而逝世。
「父親一生清貧耿直,他因看不慣上司貪贓枉法,便越級上告,因而官運不濟,難以順利升遷,而與他一起就學的講武堂同學,大多官運亨通。『福建事變』失敗,他被送去廣州燕塘軍校受訓,一切又從零開始。」陳郴為自己的父親陳超明總結道,「當然,父親也富有軍人的柔情,在隨身攜帶的皮夾包裡放著先祖遺像,留有一本朱伯康撰寫的《十九路軍血戰記》,他視為珍寶,我於2012年1月28日紀念淞滬抗戰八十周年時,將該書捐贈給了十九路軍軍史研究會。殘疾的哥哥在江西衝,父親會寄錢回去;每個子女的出生年月日也細心地記起來。而將我的名字取『郴』,以及乳名為難兒,就是告訴我們不能忘記那段苦難的歷史。」
2004年,陳郴從汕頭市澄海區交通局退休,從沒回過老家的他開始尋根「連縣江西衝」,並於2008年的那場雪災中,跟隨救災物資輾轉連南、連州賑災,3個月後終於有了著落。
隨後,陳郴組織古稀之年的兄弟姐妹以及家屬四次回鄉祭祀先祖,江西衝的陳氏族人舞獅放鞭炮飽蘸過年一樣的熱情歡迎他們的到來。陳郴兄弟姐妹出資修葺江西衝陳氏祠堂和始祖的墓地,並在村裡種下了一棵「思鄉樹」,以示不忘故鄉。
參考文獻
1、清代《江西衝陳氏族譜》;
2、紀念中國人民抗日戰爭暨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勝利七十周年專刊《喋血淞滬》:
3、陳郴口述羅淑欣整理《父親喋血抗戰經歷》;
4、陳郴口述以及提供部分史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