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赫寫這部《哥德堡變奏曲》已經晚年,幾近失明。這部作品,雅俗拼貼,難得糊塗,萬物融洽,直至包羅萬象。他在萬物的靈性中領會世界大同。於是,彈奏巴赫就是修煉。
田藝苗
初聽朱曉玫彈巴赫,是一張《哥德堡變奏曲》的唱片。
她將流傳了一千年的樂曲,彈得像初生般鮮美,樂評說得好,「青翠欲滴」。古爾德彈得火花閃耀,朱曉玫挖掘到深處別有洞天,只見天光雲影,流水叮咚。一句經過音的善感,利落的裝飾音中的明快,全無刻意表情,唯有對巴洛克技藝的頂禮膜拜。
《哥德堡變奏曲》又是一首大薈萃:第七變奏的西西里舞曲風,第十六變奏的法國序曲,最後變奏中的德國民歌,巴洛克典型的華麗花飾,義大利的詠嘆調風格……特別是最後一曲輝煌的變奏。在變奏曲這隻鍊金爐中,織體變幻與對位運動以一種內在的節奏綿延,直至一支質樸的民歌在輝煌的音區篤定地奏至酣暢淋漓。這一鋼琴可達到的最輝煌的對位,在古爾德的演奏已是難以逾越的巔峰。跟古爾德相比,朱曉玫展現了她的靈巧與多層次。聲部疏密有致,依然行雲流水,奏至酣處,水到渠成,回歸最初的詠嘆調。
聽見這樣出神入化的彈奏,叫人不禁回顧中國人與巴赫的復調音樂的淵源。
20世紀初,巴赫的音樂最早來到中國。1927年,留德的作曲家、音樂教育家蕭友梅南下上海,懷揣著從南京政府要來的3060塊大洋,到上海創辦國立音專,也就是上海音樂學院的前身。那時候,沒有教材,沒有教授,蕭友梅四處張羅,聘請外籍教授,自編教材,組織樂隊。他找來耶魯大學音樂系的高材生黃自擔任教務主任。黃自34歲英年早逝,但寫了不少曲子,編譯了數門教材,教出了賀綠汀、丁善德等日後的大家。黃自寫的《單對位法概要》是最早一批直接運用於教學實踐的西樂復調教材,很快地開花結果,賀綠汀在音樂學院期間寫的鋼琴作品《牧童短笛》獲得「齊爾品中國風格鋼琴作品徵集」的頭獎。這首樂曲以對位法編織江浙牧童小曲,笛聲歌調相映生輝,鄉音綿綿,至今廣為流傳。中國音樂的旋律與西方復調多聲部思維一拍即合。敏銳的耳朵已經聽見,在旋律深處,中國式內斂與復調音樂的智性溫和有一種精神共鳴。
朱曉玫說,巴赫的音樂與佛相通。這個說法驚人,誰都知道,巴赫信奉基督教路德新教。但他寫得雜,寫世俗音樂,寫基督教作品,也寫天主教彌撒,比如《b小調彌撒》。叫人想起「佛有眾生像,萬物皆可佛」。智慧的人,身上有佛性。巴赫性情嚴正溫柔,寬厚包容。他寫這部《哥德堡變奏曲》已經晚年,幾近失明。這個變奏主題來自他早期的一首薩拉班德舞曲,是寫給妻子安娜的小曲集中的一首。晚年想起來又重寫。這一部作品,雅俗拼貼,難得糊塗,萬物融洽,直至包羅萬象。他在萬物的靈性中領會世界大同。於是,彈奏巴赫就是修煉。
到網上只能找到朱曉玫的簡歷:生於上世紀50年代的上海藝術家庭,8歲登臺演奏,1962年考取中央音樂學院附中,「文革」時期在河北張家口勞動鍛鍊5年,恢復高考時她已超過年齡線,只好到進修班學琴。後來輾轉美國、巴黎。晚年開始成名,目前在巴黎的音樂會場場爆滿。
照她樸素的風格,巴黎似乎也不是她的歸宿。而她無所謂,因為她的歸宿是巴赫。無論在河北張家口,還是美國、巴黎,唯一不變的生活就是每日彈巴赫。彈巴赫似乎也不是雄心勃勃要做巴赫專家的,一切順其自然。她的手長得小,有些曲子彈不了,就多練練巴赫。當年去張家口務農,記得老師說,用巴赫的《十二平均律》練手最好了,特別是賦格曲。她就找來一架舊鋼琴,手抄了一本巴赫的平均律曲譜,抓緊時間練琴,也是彈巴赫。直到後來她在巴赫那兒找到信仰和信靠。國內關於她的宣傳很少,面對媒體她很害羞,好像彈琴是自家的事,哪裡需要到報上去說得興師動眾。她也不願提及舊日練琴的事,那不是勵志故事,在那個雙眼望不到頭的黑暗時期,人們只是需要一點音樂的激勵。
如今朱曉玫60多歲,居住在巴黎塞納河畔,任教於巴黎高等音樂學院。塞納河畔的屋子是一位她的樂迷以很低的租金租給她的,希望她有更好的環境練琴。如今朱曉玫還是和從前一樣,每日練琴不輟。巴赫的琴曲自塞納河畔的窗戶裡傳出,那聲音一定很美,叫人想起一句中國古話,「風行水上」。
作者:田藝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