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很多注古書的學者都會犯「以今律古」的通病,作為語言學家,就是要揭示語言的真實面貌。」這是上海大學中文系教授楊逢彬在進行語言學研究時一直持有的態度,他依託現代語言學加上計算機檢索技術的方法考釋《論語》十一年,2016年初出版《論語新注新譯》。為了解釋「揖讓而升下而飲」的第二個「而」字,楊逢彬搜遍《左傳》《論語》《國語》《孟子》中5736個「而」字,書中收錄了考證《論語》疑難詞句的論文162篇。他說,注釋《論語》一定要做窮盡性的研究。先生好!楊先生能否舉出一條利用現代語言學知識注釋古書的您自認為較為得意,發前人之所未發的例證?
楊逢彬:《公冶長》十九章,學生子張在給楚國令尹子文評功擺好後問孔子:「仁矣乎?」孔子答道:「未知,焉得仁?」子張在為齊國陳文子說了一通好話後問同一問題,孔子依舊回答:「未知,焉得仁?」以前注家的解釋大都是,孔子先是委婉回答「我不知道」,然後補充:「這怎麼能算是『仁』呢?」我們經過對《論語》成書時代典籍的窮盡統計,發現,1.a.當時回答「不知道」時常說「不知」,從不說「未知」。b.「未知」一般總要帶賓語。如「未知生,焉知死?」(《先進》)c.只是當「未知」的「知」讀作「智」時不帶賓語(當時無「知」字,知、智都寫作「知」)。2.「焉得」總是處在因果、條件複句的第二個從句。根據令尹子文推薦接班人不成功這一歷史事實,可知「未知,焉得仁」是個因果複句。應當譯為:「他未能做到『智』,怎麼能夠算『仁』呢?」原來孔子認為有智慧才是稱「仁」的先決條件呢!他老先生不是說嘛,「擇不處仁,焉得知?」——選擇居所,那兒卻沒有仁德,怎麼能算有智慧呢?(《裡仁》)因此,這一解讀對於中國哲學史的研究是有意義的。
問:大學期間,訓詁學課上老師講:楊太老師著《詞詮》所引《漢書》資料,不用翻原著核對,因為先生可倒背《漢書》。對老輩學人的讀書為學的態度敬佩不己!你可講講太老師治學中可資今人學習的思想方法嗎?致禮!
楊逢彬:那要講就太多了。現在只講一點。就是他老在《詞詮·序例》《高等國文法·序例》《高等國文法·總論》等地方一再強調當今讀古書,不但要懂訓詁,而且要懂語法,二者不可或缺。遺憾的是,當今許多人只重訓詁,不重語法,因而研究水平也上不去。陳寅恪先生說他老是當時」文字訓詁第一人「,與他老訓詁語法相結合治古書一定有關係。有一位周秉鈞老先生統計過,在他老水平最高的古籍整理著作《漢書窺管》中,用語法訓釋的地方多達200多處。見《楊樹達誕辰百年紀念集》周秉鈞先生文。
問:早期漢語中的外來語的情況是怎樣的,起源黃河流域的漢族祖先在逐漸擴張的過程中,是如何吸收其他原住民族的語言的?現代漢語中有哪些詞彙是來源於早期漢語吸收的外來語?
楊逢彬:建議看一部語言學概論。漢代傳入的佛經中的語言,如一剎那。又如「獅」「苜蓿」來自古西域語言。漢族先民佔據百越後,一部分古越語沉澱下來了。反映在地名,如餘姚、餘杭、義烏、諸暨等。
問:可不可以評價一下,李長之《孔子的故事》,李零《喪家狗》,於丹,程樹德《論語集解》,楊伯峻《論語譯註》,南懷瑾《論語別裁》哪一個寫的最好?另,敢不敢評價下錢穆的《論語新解》?(我就看過這幾個,就不讓你說我沒看過得了,說了我也不懂多尷尬,當然,如有補充,我也可以去買。)
楊逢彬:要拿同樣的東西比較,不同的東西缺乏可比性。比如,上引幾本書,論語譯註、論語新解、喪家狗可以比較。我在《論語新注新譯》導言中對錢穆《論語新解》有簡要評價。大致是說它的正確率並不低於《論語譯註》,這就是因為它的保守(不大引用清人的成果),才避免了多犯錯誤。李零《喪家狗》批評楊書、錢書引用清人成果太少,其實越引得多,錯得越多。當然,也有楊書、錢書錯而李書對的地方。錢書的最大缺點,就是將某詞的兩個意義在譯文或注釋中同時注出或翻譯出。這是缺乏語言學常識的做法。詞的多義是在詞典裡,特定的上下文鎖定了它的某一意義;也就是在上下文裡它只能體現一個意義。錢穆對語言學是不懂的,對訓詁學也知之不多。他老人家是傑出的歷史學家或者思想家,訓詁非其所長,語言學更是門外漢。
《論語新注新譯》書封女子與小人難養也,到底是什麼意思?
楊逢彬:女子,有人解這一章的「女子」為「你的兒子」「您這位先生」,可是除此章的「女子」之外,這些人卻未能提供先秦古籍中還有哪些「女子」也可解作「兒子」「先生」的書證,可證其說之不能成立。《論語》《左傳》時代,女子都是指女性。以《左傳》為例,「女子」既指老年的哀姜(《僖公元年》),又指剛出生「赤而毛」的女嬰(《襄公二十六年》),還指年輕的季羋(《定公四年》)和中年的闢司徒之妻(《成公二年》),其實就是女性的意思,可不必今譯。試對解「女子」為「您這位先生」之說稍加分析(吳正中、於淮仁《「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正解——為孔子正名之一》,載《中國哲學史》1999年4期,第35-45頁),該文讀「唯」為「堆」,進而讀作「對」;解「女子」為「您這位先生」;讀「與」為「歟」。那麼,「唯女子與」就解作「對!您(這位)先生(說得是對的)啊」。如果對「分布」稍加考察,就會發現此說之謬。除了上文所說《論語》《左傳》時代,「女子」都指「女性」之外,「唯……與……V」(V指謂詞性結構)乃一常見結構,都是「只有……和……V」的意思。例如:「用之則行,舍之則藏,唯我與爾有是夫!」(《述而》)「唯上知與下愚不移。」(《陽貨》)「唯西廣、東宮與若敖之六卒實從之。」(《左傳·僖公二十八年》)「唯器與名不可以假人。」(《成公二年》)「唯據與我和夫!」(《昭公二十年》,與,介詞)「唯青陽與蒼林氏同於黃帝,故皆為姬姓。」(《國語·晉語四》)「是師也,唯子玉欲之,與王心違,故唯東宮與西廣實來。」(《楚語上》)
問:遊必有方,如何理解?謝謝老師!
楊逢彬:何晏《集解》引鄭玄說:「方,猶『常』也。」常,常道。《荀子·天論》:「天行有常。」鄭玄用常道來解釋「方」,可見是取其「方向」義。但較晚的文獻中「有方」用來表示抽象的「有道」,如《莊子·人間世》:「有人於此,其德天殺。與之為無方,則危吾國;與之為有方,則危吾身。」《荀子·禮論》:「不法禮,不足禮,謂之無方之民;法禮,足禮,謂之有方之士。」《禮記·經解》:「隆禮由禮,謂之有方之士;不隆禮不由禮,謂之無方之民。」《論語》成書時是否如此,我們尚缺乏進一步的證據,僅錄以備考。若確是如此,則當譯為:「出遊必須有正當理由。」
另外,我們在3.7解釋「君子無所爭,必也射乎」時說:「以前注《論語》諸書在『君子無所爭』後標以句號。我們發現,『必也V』句前面往往是一否定句或帶有否定意涵的反問句,與『必也V』句組成一個複句。」又引邊瀅雨教授之說:「《論語》中凡『必也……乎』句式,都是假設句;表示『如果一定要……的話,那一定是……』。」這一章似乎也是如此。如果此說可靠,則當譯為:「父母在世,不出遠門;一定要出遠門的話,必須有目的地。」「父母在世,不出遠門;一定要出遠門的話,必須有正當理由。」
問:您好,楊老師。我想請問的是「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這句爭議很大,斷句各有說法。郭店楚墓出土的又是另一版本「民可使道之而不可使智之 民可道也而不可強也」,如何看待和解釋這兩句,有何權威參考性根據?多謝。
楊逢彬: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這一斷句經得起分布的檢驗。其他如,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當時語言的」可「無此用法。斷作」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當時語言中固然有」可使「」不可使「之例,但這」使「是出使的意思。但孔子此處並未」主張「愚民,因為當時語言的」可「除非單獨用,在句子裡都只表達客觀可能,而不表達主觀意志(現代漢語」可「在句中能表達主觀意志:」不可隨地吐痰「)因此,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可譯為」讓百姓照我們指引的路走去,不難辦到;要像讓他們明白這是為什麼,能難辦到。「所以孔子才民間辦學開啟民智。郭店楚簡斷作、讀為」民可使導之,而不可使知之;民可導也,而不可強也「較好,文從字順,和傳世論語所表達的意思也差不多。我這匆匆草就,很不成熟。僅供參考。
問:老師你好,我是哲學系的學生,論語有句「知及之,仁不能守之,雖得之,必失之。」各家解釋都有差異,孔子講話的本意到底是什麼,我很困惑,請老師試解之。謝謝
楊逢彬:您好!我的解釋是「孔子說:『你的聰明才智足以得到它,但你的仁德不足以保持它;即使得到,必定失去。聰明才智足以得到它,仁德足以保持它,不態度嚴肅地對待它,百姓也不會嚴肅認真。聰明才智足以得到它,仁德足以保持它,也能態度嚴肅地對待它,假如不用禮去帶動它,也不算盡善盡美。」
問:楊先生,謝謝您對問題的回答,自己仍有不明之處。您如何定義自己提出的「知、仁互為先決條件」。我以為,互為先決條件,就可理解為,欲知必仁,欲仁必知,即,知、仁互含,知者必仁者,反之亦然。如此推理結果,肯定有違夫子,夫子那裡,知、仁兩者還是有別的?
楊逢彬:我們要達成一致,首先必須對如何求證要取得一致認識。我主張語言系統內部證據是主要的,自足的(意為有它就夠了);語言外部證據是次要的,非自足的(意為光有它還不夠)。這其實是一切成系統的東西的共同特點。我事先並無看法,全看從語言事實歸納的結果。如果您同意我的上述看法,請為您的看法拿出語言內部的證明。如果您不同意我的看法,也請提出理由來推翻它。
問:您好,楊老師。君子遠庖廚。見其生,不忍見其死;聞其聲,不忍食其肉。可是君子一個個還是這樣吃肉啊。以羊易牛,代其而死。仁,還是不仁?
楊逢彬:以前批林批孔是說這是儒家的虛偽,我以為不見得。見到動物將死,產生憐憫心,孟子珍惜這種想法,所以說無惻隱之心非人也。如果見到動物或人將死而無動於衷,這就危險了。但是祭祀不能停,只好用沒見到的代替見到的。人的心最難測——不管善心還是噁心。孟子主張對善念要保持珍惜培養,不讓它湮滅;而讓它發揚光大,則可救世。
問:楊老師,關於「子貢贖人」和「子路受牛」,孔子的態度是否定前者,肯定後者。考慮到的無非是世人以利益得失為先,以此可以救人性命。但孔子又說「舉國上下交爭利,則國之殆矣。」,但子貢子路二人並不是因貪利而救人啊,何解?
楊逢彬:對後一則我不是很熟悉。只知道《孟子·梁惠王上》「上下交徵利,而國危矣。」至於呂氏春秋所載子貢贖人和子路受牛,我是這樣看的。既然魯國有規定,國人在國外贖回淪為奴隸的國人可以到國庫領自己交的贖錢,子貢因為不缺錢而不領這筆錢,那麼對其他缺錢確想做好事的國人,就讓他為難了。領吧,怕遭人家笑話;不領,自己實在又沒錢。因此本可救人時,卻繞道而走了。所以孔子批評子貢。子路做了好事人家感謝,子路接受感謝,這對做好事是個激勵,所以孔子肯定他。這完全是從大處著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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