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我這輩子最有意義的日子」—— 一個上海醫學生半世紀前在大西北的崢嶸歲月
金羊網 作者:曾昭時 2020-11-09
艱難困苦最終磨練出了我們對困難和挫折不輕易低頭的品格,成為了我們生命中的一筆寶貴的精神財富。
我是在1964年考進上海第一醫學院的,在醫學院基礎部正正規規地讀了兩年書,1969年4月黨的九大召開後,上海第一醫學院真正開始複課了,對在校的1969、1970、1971三屆學生,相關教研室的老師給我們簡單的講授了一些我們還沒有學過的,與疾病密切相關的醫學基礎知識後,我們就被分配到上醫的各個附屬醫院,見習和實習。
終於熬到畢業了,1970年8月,國家對在校的1969、1970和1971三屆大學生一起進行畢業分配。分配方向是「四個面向」,即面向邊疆、面向基層、面向農村、面向工廠。我清楚地記得,公布分配方案的那一天,同學們帶著中國分省地圖冊,早早地來到了教室,當工宣隊師傅宣讀分配方案時,大家一邊豎起耳朵聽著,一邊翻開地圖冊尋找。開始宣布的是邊遠省份的地區,例如新疆的阿克蘇地區,青海的玉樹藏族自治州,都是一些以前沒有聽到過的地名,翻開地圖都不知道往哪兒去找,絕大多數的同學被分配到大西南和大西北的邊疆農村這些「祖國最需要的地方」。
我和同班的王瑞法、吳文溪同學被分配到甘肅省甘南藏族自治州,這是當年分配最差的地方了,我很快就辦好了離校手續,將戶口轉到甘肅省甘南藏族自治州,到財務科領了50塊錢的派遣費,離開了學校,離開了上海。在宣布分配方案之時,上海第一醫學院醫學系七零屆二班,我們這樣一個曾經在一起朝夕相處六年的、有五十多位同學的班級就散了,雖然同學們還依依不捨,但不得不各奔東西。將近50年了,我和同班的許多同學再也沒有見過面。
走馬甘南草原 奔蘭州
1970年8月21日,我從南京登上了上海到新疆烏魯木齊的火車,和先前約好的在上海乘上這列火車的,也是被分到甘肅甘南藏族自治州的同班同學王瑞法、吳文溪匯合,到安徽蚌埠,我們同班的梅寶珊同學也登上了這列火車,和我們會師,趕去蘭州部隊報到。火車一路西行,越走越荒涼,過了西安,窗外只見光禿禿的黃土山。8月22日下午,火車從上海行使了36小時後到達了甘肅省省會蘭州市,下火車後,我們入住了位於市中心的「戰鬥飯店」,八月下旬的上海還是很炎熱的,可蘭州的夜晚已充滿了涼意。
第二天一早,我們去長途汽車站買到甘南藏族自治州首府合作鎮的車票,梅寶珊留在旅館等單位來接他,買好車票我們回到旅館,見他留下的一張紙條,他已經被部隊派來的人接走了,他是分配到解放軍部隊,先到甘肅武山縣的基層部隊鍛鍊。
我們到戰鬥飯店的頂樓陽臺,俯瞰蘭州,並拍照留念,留在影集中的這兩張照片的背面寫著:「一九七零年八月二十三日攝於蘭州戰鬥飯店五樓」。當年的蘭州沒有什麼高樓大廈,四周都是光禿禿的貧瘠的黃山,後來我們又到蘭州的街道看看,看到了黃河,黃河從城市中流過,正如它的名字那樣,河中的水是黃的,又渾又黃。幾天前我們還生活萬裡長江的入海口,現在我們來到黃土高原的黃河邊。長江,黃河是千百年來哺育中華民族的母親河。
走馬甘南草原 抵合作
八月二十四日清早,我們就趕到蘭州長途汽車站,在車站第一次看見了穿著藏袍的藏族同胞。汽車開出蘭州不久就到了七道梁,此處山大溝深,地勢險要,崎嶇的山路彎出七道彎,開車稍有不慎,車就可能翻入山溝。汽車進入臨夏和甘南交界的清水後,山變綠了,窗外透入一陣陣的涼意。經過了整整一天的長途汽車的顛簸,我們在傍晚到達合作鎮。
合作鎮是甘南藏族自治州的首府,實際上只是夏河縣中的一個小鎮,從汽車站出來一打問,連公共汽車都沒有,我們只好扛著沉重的行李(主要是業務書籍)走了很長的一段路,一路上我們邊走邊看,在泥土飛揚的破舊的街上,不時的見到牲畜的糞便,商店都掛著藏漢文寫的牌子,內地的百貨公司這裡叫「民族貿易公司」。合作海拔近3000公尺,我們初到,又拿著行李,走路時還有點氣喘,只好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大街上可見很多穿著藏族服裝的藏民,我們看著他們覺得很新奇,他們見我們這一身打扮,可能也覺得奇怪。好不容易才走到了指定我們入住的甘南藏族自治州州委招待所,登記入住。
第二天我們去報到,接待我們的幹部很客氣,他們說今年分配到甘肅省的大學畢業生都要先下鄉,參加甘肅省農村毛澤東思想宣傳隊(簡稱農宣隊)鍛鍊一年再分配工作。農宣隊在甘南有兩個點,一個在夏河縣,另一個在臨潭縣,夏河縣是到藏民居住的牧區,有牛羊肉吃,臨潭是漢民回民居住的農區,生活更加艱苦一些。人事局的幹部告訴我們,因為我們報到的比較早,現在兩邊都有名額,我們可以自己挑選去夏河還是臨潭。和牧區相比,我們想農區的生活可能會習慣一點,三個老同學在一起也能夠互相有個幫助,因此我們要求三個人都去臨潭縣。第二天我們再去人事局,昨天接待我們的幹部告訴我們,組織已經同意我們三人去臨潭縣,當即給我們開了派遣證,到甘肅省農村毛澤東思想宣傳隊臨潭縣分隊報到。
走馬甘南草原到臨潭農宣隊
在州委招待所住了兩個晚上後,我們又乘長途汽車奔赴臨潭。到了車站,找到了到臨潭的班車,還得要自己從車子後面的扶梯爬到車頂,把行李包放在車頂上(蘭州長途汽車站不必自己爬,有工作人員幫助乘客把行李放上去)。經過三四小時的顛簸,汽車到了臨潭縣的縣城城關鎮,下車後我們找到設在縣革委會大院的臨潭縣農宣隊報到。
分到臨潭縣農宣隊的大學生來自五湖四海,有中國醫科大學(即現在的協和醫科大學),北京醫學院,北京農學院,北京航空學院,北京廣播學院,上海第一醫學院,上海第二醫學院,天津南開大學,西安交通大學,西北政法學院,蘭州大學,蘭州醫學院,甘肅師範學院等大專院校,男同學佔絕大多數,女生基本上是和男朋友一起分配來的,好幾對已經結過婚了。
到農宣隊報到的第二天,我們到財務辦公室將旅差費結算報銷了,同時領取了工資,我們是在八月下旬才報到的,按照規定發給我八月份半個月的工資,當時大學畢業生在蘭州地區的基本工資是每個月52元,臨潭縣還有28%地區補貼,因此每月的工資為66元,領了半個月的工資33元,當時我已經24歲了,人生第一次領到工資,真的好激動,感覺自己能夠自食其力了。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趕緊到郵局,給家裡寄了20元,第一次有能力孝敬含辛茹苦養育我的父母,心裡充滿了高興和激動。
我們幾位同學約好,到縣城去逛一逛,臨潭縣的縣城叫城關鎮,整個縣城也就是一條小的街道,冷冷清清的,其規模還不如江南的一個小鎮。雖然城關鎮是在藏族自治州,但城裡主要見到的是戴著小白帽的回民和漢民,很少見到藏民。城關鎮已經通電了,但還沒有自來水。街道上有商店,但是商店裡的商品非常的少。街道上有銀行,郵電局,縣人民醫院,照相館,有一兩家餐館和清真餐館。走過鐵匠鋪,一位鐵匠正在給馬釘掌,我們停下來看了一會,挺有趣的,所有的商店下午5點鐘就打烊關門了。
在縣裡集中學習訓練了大約一個星期,臨潭縣農宣隊領導都來自蘭州甘肅省屬的單位,張指導員是十三級的高幹,王隊長來自十七冶,他們對我們這些新來的大學畢業生都很關心,通過集中學習訓練,我對農宣隊以及我們的工作有了最基本的了解,農宣隊是由省級單位的幹部,技術人員和我們剛剛分配來的大專院校的畢業生組成。
走馬甘南草原到千家寨大隊
在縣農宣隊集中學習結束後,我們這一批新來的大學生被分配到農宣隊所在的長川公社和羊永公社的各個生產大隊,我和我們上海第一醫學院來的幾位同學都被分到長川公社,我和吳文溪同學到千家寨大隊,王瑞法到敏家嘴大隊,張維權到揚森大隊。因為甘南地處高寒地區,當地工作的拿工資的人員,國家每四年給配備一次所謂的「四大件」,即老羊皮大衣,大頭的毛皮鞋子,羊毛氈和羊毛毯,因為農宣隊是臨時性的單位,所以不發給「四大件」,但我們可以向農宣隊借羊皮大衣和大頭鞋。我們下生產隊的那天,千家寨大隊農民拉著馬車來接我和吳文溪,不像在內地見到的那種橡膠輪子的馬車,這裡的馬車車身和車輪都是木頭製作的,車身很小,但車輪相應的比較大,我們人和行李都在車上,剛剛出縣城時,馬車是在公路上行走,不久就拐進岔路,這種路是屬於魯迅先生筆下的「人走多了便成了路」的那種,聽著那木頭的車輪在高高低低的黃土地上發出的吱吱的刺耳的聲音,仿佛時光倒退了幾個世紀。馬走得很慢,車輛顛簸,我們坐在馬車上東搖西晃,我怕摔下來緊緊抓住車幫,一路翻山越嶺,終於到達千家寨。
農宣隊的組長寧長青和隊員以及千家寨大隊的領導班子的成員在大隊部等候我們,然後把我和吳文溪安排住在一個貧下中農家,我們住的一間房子不大,幾乎被一個大的土炕佔滿了,我們打開自己的行李,把薄薄的棉花胎鋪在炕上,當年長川公社還沒有通電,用煤油燈照明,房東將煤油燈的玻璃燈罩擦的很亮,當天的中飯就在房東家吃了,男主人陪著我們幾位農宣隊員分坐炕頭的木炕桌周圍,這是我有生第一次坐在炕上吃飯,炕桌上有一小碟壓得很細碎的鹽,女主人端上來一大盤剛蒸好還冒著熱氣的洋芋和兩個青稞粉做成的餅,就又回到廚房去了。
午飯後寧長組長領著我吳文溪去熟悉一下千家寨大隊,千家寨主要是一個城堡,城堡外面附近坡坡上下、高高低低散居著幾家社員的住房,房屋都是薄薄的土牆、平頂。晚飯也是在房東家吃的,是豌豆麵粉熬的麵糊糊,晚飯後沒事,回到房家裡點燃了煤油燈,寧組長已經關照我們,農民家裡點燈的煤油是定量供應的,因此我們就早早的吹燈上炕睡覺了。雖然天氣還不算冷,房東已經把坑燒起來了,第一次睡在土炕上,又硬又熱,感覺被用火烤似的,半夜裡口乾舌燥,又找不到水喝,不停地翻身,翻過去,轉過來,俯過去,仰過來,兩眼望著空空的屋頂。吳文溪也睡不著,互相交談起來,感覺只有短短的幾天,人生一下就跌到了谷底,我還清楚地記得當時他說的話:「這一下是真正的到底了」。我想只能去適應了,過一天算一天,不敢去思考明天和未來。
千家寨的城堡
臨潭的地理位置很獨特,被稱為「進藏門戶」。因為當年的戰爭,在臨潭古戰場上可見到一些土城牆,但城堡很少見。所謂的千家寨是一個土堡子,四楞齊整地蹲踞在一片土山坡的旁邊,夯築起來的土圍牆大約有四五個人的高度,城牆四角處又設有小的城樓,兩邊的進出口是用磚搭起來的小城門,由於千家寨其地理位置的重要,才建成這樣的城堡。據傳,此堡是明代所建,當年既是居住的村寨、又是軍事城堡,由於年久失修,城牆殘破、烽墩塌陷,雄姿已不再。
記得我和吳文溪經常會去村子裡的小賣部和擔任售貨員的白鬍子老人聊天,一次我們問起他們的祖先,老人家頓時精神煥發很自豪地說,在他很小的時候,老人們就告訴他,他們的先輩來自「應天府」,是明朝將領胡大海的部下。我請教了農宣隊中蘭州大學歷史系畢業的謝玉傑,他告訴我應天府是明朝首都,現今的南京市。明朝初年,朱元璋為休養生息和鞏固邊疆,將西徵的將士留守在洮州(即現在的臨潭縣),又將他們的家眷遷移過來,住守在各個戰略要地,戰時持戈上陣,平時種地務農。真沒有想到,居住在這一塊貧窮落后土地上的這些地地道道的農民,他們的先人居然是朱皇帝從如今的南京城派來固守邊域的將士。
歲月滄桑,當年留守在此地的明朝具有世襲權利的世官將領的後代,經過朝代的變遷,成為這片土地上的世居百姓,除了還保留著一點點祖輩的江淮習俗外,和當地的農民已經沒有區別,這使我很震驚,倘若我們在此地扎了根,若干年後我們的子孫後代也會和小賣部的那位老爺爺一樣,講著同樣的故事…
幹部爸爸
俗話說:「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但有些事不用三十年。三十天前我們在上海接受軍宣隊,工宣隊的再教育,三十天後,我們跑到大西北,搖身一變成了農宣隊的隊員,農民眼中的幹部,生產隊的大小事情隊幹部都要來請示我們。
甘南的生活非常艱苦,到這裡後才知道,甘南是連甘肅本地人都不願意來工作的地方。當年紅軍長徵經過甘南,在雪山、草地、臘子口等地方犧牲了不少的將士。此地自然環境極其惡劣,「胡天八月即飛雪」,甘南大部分都是牧區,臨潭縣雖然是農區,因為天冷地寒,只種得出青稞,豌豆和土豆等少數能夠禦寒的莊稼。
我們的生活很簡單,要求我們和貧下中農「三同」,即同吃、同住、同勞動。所謂的同吃就是在生產隊農民的家吃派飯,每天一家,每頓飯交四兩糧票,一毛五分錢,一天是一斤二兩糧票,四毛五分錢。早飯是蒸的土豆和豌豆麵粉熬的麵糊糊,早飯後就帶上又粗糙又酸的青稞麵餅當中午飯,晚飯是豌豆麵粉熬的麵糊糊,或是青稞面做的面片和土豆條,每家都大同小異,基本如此。炕桌上有一小碟壓得很細碎的鹽,沒有蔬菜,更沒有肉食和水果,時間一長,幾乎每個人都便秘,得了痔瘡,大便時滴一灘血。到過年前家家都殺豬,一年就這個時候能夠吃到幾次肉,也只有過年時才能吃到餃子,當地人叫「扁食「。
當地的群眾是上炕吃飯,炕上放著一張小桌子,旁邊有一個火盆,用柴燒上一盆火,大家在炕桌的兩邊盤腿而坐,家中的女人是不能坐上炕吃飯的,她們低著頭端飯碗上來,又低著頭回廚房。對我來說上炕吃飯簡直是受罪,我盤腿坐不了幾分鐘就髖膝部不適眼睛對柴火的煙極度過敏燻得眼睛通紅,直流眼淚,當地的習慣吃完飯要將碗舔乾淨,農宣隊的領導要我們向貧下中農學習,沒多久我也能夠將碗舔得很乾淨,乾淨到簡直可以不用再洗。由於沒有地方洗澡,每天在老鄉家的炕上爬來爬去,不久,身上也長出了蝨子……。
初學騎馬
要去卓尼縣某生產隊外調,來回有百把裡路,走路是不行的,又沒有其它的交通工具,只能騎馬,千家寨農宣隊的老隊員,都來自甘南瑪曲河曲馬場,個個都是騎馬的高手,但他們將此任務派給我和另一位新來的大學生,在此之前我們從未騎過馬,但我很樂意地接受了任務,主要當時年輕,到甘南來了,總想學會騎馬。出發前幾天先請生產隊管馬的飼養員為我們挑了二匹性子不烈的馬,在生產隊的場子上學起騎馬,先拉著馬走了幾圈,到馬逐漸順服不反抗時,開始學上馬。站在馬的左側,將左腳放進馬鐙,左手抓住馬鬃毛, 右腳蹬地,同時右手一撐就上到馬背上去了,說起來容易,作起來難,練了好多次才成功,第一次騎在馬背上,頓時覺得自己高大了許多,感覺頗爽。騎在馬上兩腿夾緊馬肚,馬開始行走,轉方向靠拉緊韁繩來控制,拉緊左韁繩馬向左轉,向右轉拉緊右繩。從緩慢行走,到能夠駕馭馬兒小跑,當然也從馬背上摔下來好幾次,覺得天渾地轉,但爬起來後又騎上馬背。同事們都稱讚我的勇氣。經過了幾天的訓練,我們準備好三天人馬的糧草,即出發去外調。我們經過了許多荒無人煙的地方,傍晚終於到達了目的地。騎了一天的馬,臀部都巔磨腫了,疼痛難忍,根本沒法坐下來,只好蹲或跪在地上。
年輕的生命
1970年,我們上醫有六位同學來到甘肅省甘南藏族自治州,包括我在內的四位分配在農宣隊臨潭分隊,另外的兩位分配在農宣隊夏河分隊。在夏河分隊的汪有為同學住在山上的貧下中農家裡,一天早上他下山到公社去拿報紙,取信件並理了個發,然後就回他所在的生產隊,那時天開始下雪,生產隊一直未見他回來,組織民兵沿著下山的山間小路搜尋,但是找不到人,懷疑他摔下山了,最後在離他住的地方不遠的半山腰被找到,他身體的大部分埋在白皚皚的雪中,已無生命體徵。他一定是在覆滿積雪的山道上深一腳淺一腳地向上跋涉時,失足摔了下去,他那年輕的生命就這樣悄然而逝。
驚聞汪有為遇難,我們在臨潭的幾位上醫同學十分悲痛。
汪槐大隊辦合作醫療
1971年的春節,農宣隊將我們集中到臨潭縣城關鎮,集中學習。春節後,將我從千家寨調出來和其他幾位派到一個新開的點,長川公社汪槐大隊。還任命我當了農宣隊的副組長(我在國內工作了20年,這是擔任過的最高的職務)。到汪槐大隊不久,公社就開始辦合作醫療,我們學醫的有義不容辭的責任,大隊選了一個小學文化程度、根正苗紅的小夥子擔任赤腳醫生,我就開始培訓他,和他一起出診看病。我教他診斷和治療一些常見病,也教他打針、針灸。小夥子挺努力的,學習的很快。我們一起到公社衛生院,買了一些常用的藥物,汪槐大隊醫務室就正式開張了。有一段時間,我和他一起,整天呆在大隊的醫務室,為社員看病。
過去社員只知道我是幹部,現在知道我是醫生,因此對我們格外的照顧,我們還是每天挨家挨戶地吃派飯,自從辦合作醫療以後,社員家裡面都拿出最好的東西來招待我們,好像再沒有吃過雜糧,我們的隊長郭維冶開玩笑地說,「沾老曾的光」。
那時長川公社還沒有通電,但公社和各個生產大隊之間已經拉起了電話線,裝好了電話,電話機是很老式的那種,不用撥號而是用手搖,記得在蘇聯電影「列寧在1918」裡見過。我自己有一臺半導體收音機,每天早上按時收聽新聞,大隊訂有「人民日報」和「甘肅日報」,我自己還訂了「參考消息」,所以雖然人在山溝溝裡,但消息並不閉塞。當年最震撼的新聞是基辛格訪問中國,中國慢慢打開了開放的大門。
水磨坊
在畜牧業為主的甘南藏族自治州,臨潭縣是個純農業區,主要是種植耐寒的農作物如青稞、碗豆,氣候條件好一點的地方也種一些小麥,秋天從田地收成的青稞等原糧,需要碾磨粉碎,變成青稞麵粉等才能最後加工成食品,因此在沒有電力的年代,鄉親們就利用當地的水利資源,建造了水磨來加工糧食。汪槐大隊的村邊上流過一條一米多寬的小渠,流水潺潺,小渠上有一個水磨坊,外觀看上去是一間跨渠蓋的木板房,
從後面看過去有一個有一人高的木質的轉盤,磨坊內部有一個石磨,水磨必須修建在水有較大的水落差的地方,落下的水不停地擊衝擊著轉盤,推動轉盤快速旋轉,從而帶動了連著轉盤的木軸及磨坊內部的石磨旋轉,這樣用石磨將原糧粉碎。
傳說中水磨的歷史很久遠,水磨的建造和應用,突顯了當地勞動人民的勤勞,聰明和智慧。我經常會獨自一人來到這個水磨坊,觀賞這一道獨特風景,看著被日夜不停的流水衝擊而轉動的轉盤和濺出的點點水花,聽著流水衝擊發出的譁譁聲,心裡想著人生也猶如小渠邊上的水磨,只要水流不停息,磨輪就能夠周而復始的旋轉,生活和生命就有生生不息的希望……
夏日洮河遊
早就聽當地的老百姓說,從長川公社的陽森大隊的溝走10幾裡路,就到洮河,那兒的風景很優美。終於熬到了夏天,我們相約去看看洮河,同時大半年都沒有洗過澡了,想到洮河遊泳,把身上好好得洗一下。
我和王瑞法等先到張維權所在的陽森大隊,然後我們沿著一條溝南行,終於聽到了潺潺的流水聲,眼前突然的開闊,山清水秀的洮河就在眼前,我們已經在黃土的山溝溝裡呆了大半年,見到了如此美麗的青山綠水,頓時陶醉了,迫不及待地奔到河邊,用雙手捧上河裡的水裡的水而飲,覺得水是那麼的清甜甘美。但這水是冰山上的積雪融化而來的,冰涼的冰涼的,但不管怎樣我們得下水試試,因此脫了鞋襪,脫了衣服,站到水中,河水好透明好清澈,但是冰冷的刺骨,涼到真的不能夠下水去遊泳,咬咬牙,將河水灑到身上,再抹上肥皂,總算洗了個澡,從水中踏上岸時,人幾乎都要凍僵了。
正式分配工作
甘肅省農宣隊是一個臨時性的機構,由省級單位的幹部和1970年夏天畢業分配到甘肅省的大學生組成,1971年8月底中共甘肅省委宣布農宣隊已經完成了歷史使命,由各地的農宣隊按照省人事廳下達的方案,先將在農宣隊接受鍛鍊的大學生分配工作,然後解散農宣隊,幹部們回原單位工作。
甘南藏族自治州在甘肅省是條件最艱苦的地區,素有「進得來出不去」的說法,我們臨潭縣農宣隊的大學生基本上在甘南地區就地分配。醫學院的畢業生中我還算是很幸運的,和另外一位被分配到甘南州人民醫院,其它的都被分配到縣醫院和公社衛生院。
多年後我回顧起這一年的農宣隊經歷,感觸頗多。
我從小就生長在大城市,讀大學時雖然每年都要到上海郊區下鄉勞動,雖然體會到了城鄉之間的的差別,但到了大西北才知道,大西北的城市在許多方面還不如上海的郊區和農村。到了甘肅省甘南藏族自治州臨潭縣長川公社千家寨大隊,一下子到了最貧窮、最落後的地方,和貧下中農同吃、同住、同勞動,真正的接觸到了最底層的民眾,過了一年同他們一樣的真實的生活,對這裡的一切有了比較深入的了解,對我們的祖國的大家庭的家底有了深入和全面的認識。過去都說我們國家是一窮二白,這一年的經歷才讓我知道我們國家的邊遠地區到底有多窮、有多白。改革開放幾十年來,許多地方都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有些地方已經進入了中等發達國家的水平,但是因為惡劣的自然條件,這些地方至今還沒有完全的擺脫貧窮和落後。
同樣的這一年艱苦的生活是我這輩子經歷的最有意義的日子,面對著從來沒有經歷過的艱難困苦,農宣隊中絕大多數的大學畢業生都沒有趴下,終于堅持住,挺過來,成為了生活的強者。艱難困苦最終磨練出了我們對困難和挫折不輕易低頭的品格,成為了我們生命中的一筆寶貴的精神財富,使我們在今後的生活,學習和工作中,能夠以堅強和樂觀的心態面對各種的厄運逆境,應付生活中出現的各種意想不到的困難。
甘南情歌-王萬青大夫
當年有9名上海第一醫學院的畢業生,先後被分配到甘南藏族自治州,除了一人在第一年勞動鍛鍊時從懸崖摔下死亡,其他七人在甘南工作數年後或考研或調動工作都先後離開了甘南,只有上醫68級的王萬青同學紮根草原,在甘南條件最差、最落後的瑪曲縣工作了一輩子,而且作出了巨大成績和貢獻。
2010王萬青被中央電視臺評選為「感動中國」 年度十大人物,根據他的經歷編寫的電影「甘南情歌」也已經上演,真是可敬可佩。
作者:曾昭時
1970年畢業於上海第一醫學院醫學系,赴甘肅省甘南藏族自治州工作。1979年-1982年,在上海第一醫學院腫瘤醫院,師從我國腫瘤外科先驅李月雲教授,攻讀碩士。畢業後,任職南京鼓樓醫院。1990年,赴美國頂尖的斯隆凱特林癌症紀念中心外科從事臨床轉化醫學研究,擔任主治生化師(Assistant Attending Biochemist),2015年退休。在醫學雜誌包括頂級醫學雜誌Cell、Nature等發表論文過百篇。
編輯:智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