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深了，草地上的薺菜「抽芯」了。芯越抽越長，在頂上聚起一簇淡綠色米粒大小的花苞。某一個清晨，外圈兒的花苞率先開了，哦，原來是一朵朵素淨的十字小白花。
十字花科的植物一直是菜籃子裡的嬌寵。青菜、大白菜、捲心菜、花菜、蘿蔔、甘藍、芥蘭……這個家族人丁興旺，族系發達，佔據菜場半邊天。如果沒了十字花科……我們的飲食水平大概會直接退回到原始社會吧！十字花科裡有一支不是很發達的薺屬，其代表植物就是那個使我們在春天裡低著頭找啊找、連大好春光都疏于欣賞的薺菜。
三月三，薺菜當靈丹。行藥，入菜，或僅僅是為了挖野菜的樂趣而挖。這貼地而生的蓮座狀小野菜，數千年來，不僅穿梭於人們的舌尖和餐桌，還穿梭在詩歌和情緒之中，或使人心怡於初春的生機希望，或使人感懷於生活的清瘠，也有人欣賞其「鑽重冰而挺茂」的破凌精神，從中看到一顆野菜裡的不屈靈魂……
不識薺之人，我做了幾十年。我們小時候也挖野菜，到後山（北固山）挖，到鄉下小姨媽家的田畦裡挖，給老祖宗上墳的時候挖……我們挖「菁」（鼠麴草），挖野蔥，挖茅根，挖車前草，挖地衣，但很少挖薺菜。我們臨海當地對薺菜的認知，並不像其他地方人那麼明顯，到杭州後才知道薺菜對於杭州人來說，是大野菜。薺菜，馬蘭頭，在春天裡平分秋色。
我熟悉的薺菜，倒是它開了花、結了果之後的樣子。
清明過後，薺菜的「芯」不停往上拔高，拔高過程中，扁平的三角形短角果依次生成，在纖細的小花梗末端輕輕晃動。那小果實形狀特別，像極了一顆迷你的小愛心，長高的薺菜叢，便是一串串擁簇在一起的綠色心串。
一個下午，我和好友小豬放學後結伴回家，邊走邊玩，路邊的植物讓我倆著迷。小豬掐下一支老薺菜的莖，她告訴我一個終生難忘的「秘密」：將薺菜的心形角果輕輕撕下，撕而不斷，一個個垂掛在莖上。撕完後，在耳邊輕輕轉動薺菜莖，「聽，好聽不？」
我將垂掛著小角果的薺菜莖放到耳邊，輕輕捻轉，奇蹟出現了：大自然好像突然變成一個寂靜無聲的世界，只有那些小角果互相碰撞，發出玉玦撞擊的清脆之聲，似遠方傳來的風鈴，由遠及近，繼而飄遠，又迂迴環繞，如此反覆。那一刻，我的眼睛已經看不清任何周圍景物，僅剩下腦海裡一片朦白以及那忽遠忽近的天籟之音……一棵小小的薺菜莖，讓我發了呆。
「別告訴別人哦！」小豬鄭重叮囑我。這是大自然的秘密，是我與小豬之間的秘密，我感謝她如此無私地分享，只有最喜歡的人，才會把自己最喜歡的秘密分享吧，快樂於是成倍了。幾十年過去了，我發現小豬還是那麼喜歡我，她默默關注著我所做的一切，無論我做什麼，似乎都是她的欣賞和驕傲。原來真正喜歡你的人會一直喜歡和支持你，沒有原因，沒有條件，因為她覺得，喜歡是自己的事，與他人無關！
我愛上了天地間這支小小野草所製造出來的天籟之音。當薺菜的莖在耳邊轉起，心形小角果輕輕撞擊，世界便安靜了下來。那也許是沙漠裡傳來的駝鈴，也許是雨點掉落在地面濺起的水花，也許是魚兒吐出的泡泡在水面破裂，也許是蝴蝶振翅抖落了金色的花粉，也許是鳳仙花籽爆開時用力一掙的彈射，也許是蚯蚓在鬆土裡小心的潛行，也許是冬夜爐火裡乾柴的輕微爆裂，也許是深林裡積雪壓斷了松枝的咔嚓聲……它們像是自然界的自言自語，萬物反思時候的呢喃。它們如此細微不可捉摸，卻又宏大得不可駕馭，它們近在耳邊卻又似遙在宇宙的另一端，當你靜下心來帶著敬畏之心去傾聽時，它便還給你的耳朵以聽覺的盛宴，天籟之音中，不僅有徑向心靈深處的指引，還蘊含著大自然要告訴你的許多秘密。
院子裡的海狗是一個性格剛烈的女孩，總要找機會欺負我。一不小心越過了她畫的地界，便狂奔過來追打。我瘋狂逃竄。跑到北固山半山坡上時，體力不支，被海狗追趕上來，一把揪住。為了讓海狗手下留情放過一馬，我神神秘秘地說：「告訴你一個秘密，給你找一支會響的鈴鐺草」，海狗將信將疑。我掐了一棵老薺菜的莖，將心形短角果小心撕下，撕而不斷，放在海狗耳邊輕輕轉動。起初，海狗並沒有聽到什麼美妙的音樂，我說：「你仔細聽嘛」，海狗靜了下來。
「聽到了！」她興奮地說，大感神奇，原本桀驁不馴的眼神，也溫柔了下來，看我的時候，也不再像看一個敵人。她低頭去草地裡找薺菜花，學著我的樣子，小心翼翼撕下短角果。短角果的小花梗很脆弱，需要極度小心，用力稍大，便整個撕了下來，不能垂掛在莖上。海狗練了好幾遍，才馬馬虎虎成功。當她把第一條製作完成的「鈴鐺草」放在耳邊輕轉，靜下心來傾聽音樂的時候，她的臉，在陽光下泛著青春的微紅，微側著耳朵入神細聽，她的樣子，已經不再是那個性格暴烈、令我畏懼的女孩。一顆薺菜花，讓她對我冰釋前嫌。
界後花朵界前菜。這個界線，就是清明節。清明過後的薺菜入不了常人眼，從時鮮野蔬淪為野草，人們對它的態度，也從躬身細辨變成了無情踩踏甚至揮鐮斬除。有沒有人像我一樣，會去挖掘它更多耐人尋味的奧秘呢？當我們從另外一個角度觀察世界，或許會看到不一樣的東西？
聽，薺菜的聲音！僅滿足於口舌之欲的人，恐怕不屑也不會理解這句話。而宇宙裡的無窮奧秘，卻往往在滿足欲望之外。心靜，心清，宇宙萬物的聲音便更加清晰了。寰宇輕響，四季有聲，那是自然界的脈搏。我們是生活在一個有靈有肉的母體之上，像愛自己母親那樣去愛自然，感受她的苦痛，感受她對我們的寬容，感受她不斷調整自己來適應我們的任性……她的那些小心思，小呢喃，都是對我們的愛啊。
去聽薺菜的聲音。懷念它在初春曾經奉獻給我們的舌尖盛宴，和釅釅春日裡的踏春情懷。去聽薺菜的聲音，靜下心來，也能更加看清自己。
2019.5.7
【雲端原創】
（圖片來自網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