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葛維屏
《美人計》是希區柯克拍攝於1946年的一部影片,如果從劇情的完整性與完成度來看,它在希區柯克電影中當名列榜首。
很久之前,筆者就在電影頻道上看過這部電影,並被人物的險象環生的命運走向,而糾結不已。
這一切,與影片裡的女性角色的扮演者英格麗·褒曼的出色表演有著很大關係。
女性的愛,本來是純粹的人的一種生理機能,當這種能力,被用作一種功利性的目的話,那麼,女性的本色面目與面貌,便發生了徹底的改變。
更為極致的是,當這種愛與國家利益掛起鉤來,女性的存在與地位便徹底地喪失,而唯有她的純粹的女性身體,成為唯一存在的必要。
女性的命運恰恰是《美人計》這個電影所思考的問題。
這也是這部影片能夠超越希區柯克通常被認為是懸疑驚悚大師的表象之外,還達到了深入人心的深層的原因。
從某種意義上講,希區柯克被稱著懸疑大師實際上是一種誤解。懸疑只是電影的一種手段,而希區柯克藉助於這種手段,其實暗度陳倉地兜售的是他對人性的描摹,對人心的發現,對情感的點擊。
正是因為如此,希區柯克電影裡成功的部分,都在於他能夠捕捉到人心的秘境,以此來展示一份應對世事時的糾結與思考。
毫無疑問,懸疑的產生是必須讓觀眾對影片裡的人物產生同情與共情。如果影片裡的人物難以產生對觀眾的吸引力,那麼,觀眾對影片裡的懸疑不會給予正常的關注與關心,這時候的懸疑,便會竹籃打水一場空,網羅不到一個共鳴者。
如果說《美人計》裡有懸疑的話,那就是希區柯克通過演員魅力的發散、通過情感的錯位、通過人性在使命面前的剝離製造出的一種對觀眾的蹂躪與折磨的延時度與揉搓力,來達到讓觀眾的注意力不忍離去的一種效果。
《美人計》裡的男女主人公被投入了情感的煉獄,不得不被一次次地從靈與肉上雙重地榨取,而更為殘酷的是,這是以國家的名義行使的一種光明正大的行徑,更使這種痛苦變本加厲,甚囂塵上。
如果《美人計》能夠找到一部對應的中國電影的話,那麼,顯然《色戒》是一部非常準確的異曲同工的作品。
這樣的電影令人不願意去第二次觸及,正如《色戒》的出演者,在演出這部電影之後,大病一場,好久才恢復了心理平衡感一樣。之所以這類電影能夠達到這樣的不能觸摸的效果,是因為它直指人心的傷害,以及更為醒目的肉體的傷害。
而為什麼人心的傷害是如此之巨大,正是因為這種傷害動用了肉體的形式,高舉著人類精神的名義(影片裡稱之為「愛國主義),而這兩者之間的齟齬當落腳於心靈這個平臺的時候,一顆從屬於個體的「心」是遠遠承載不了的。
這就是《美人計》的悲劇與悲情所在。即使結尾是勝利了,但它的傷害,永遠沒有修復的可能。
一、《美人計》的傷害前因:美人計的生成,是因為「美男計」這個前因,鋪墊了日後悲劇的序幕。
《美人計》的背景放置在二戰後,納粹德國的餘孽在巴西深埋潛伏,暗中進行核試驗,其目的,可想而知是企圖捲土重來。
美國特工自然要了解納粹餘黨究竟搞什麼陰謀,於是,派遣了一個女子打入這個納粹遺缽的小團隊裡,打探他們的陰謀真相。
而被選中的女子,就是影片裡由英格麗·褒曼主演的女主角。她的父親是一個納粹的情報人員,而母親是美國人,她自幼生活在美國,在她的心目中,自認為美國才是她的真正國家,對父親為納粹德國從事情報工作,一直持反對態度。
後來,她的父親被美國政府發現,擒拿歸案,而女主角因為她的美國立場,而被選中成為影片裡的打入納粹餘黨的女特工。
而電影裡無法迴避的一個事實是,女主角願意以身試險、從事與她的父親站位截然相反的間諜工作,是因為在這之前的一個「美男計」的前因。
在影片裡我們看到,女主角在她的德國間諜父親被抓之後,放浪形骸,借酒澆愁,精神可謂是極度空虛,而她的這個精神的空檔,為美國特工帥男的介入,提供了極好的入口。
實際上,我們可以看到,《美人計》裡首先施予的「美男計」運用的正是「英雄救美」的招式,成功地將女主角收歸到美國政府的麾下。
首先,我們看到女主角失去父親依恃,精神極度痛苦,這時候是女人最軟弱的時候。她在家裡舉辦派對,但並沒有一個帥哥陪她講話聊天,從派對現場來看,室內一片狼藉,但顯然那些出席者,都是自己買醉,卻沒有人關注女主人的內心傷痛。而男主角,也就是美國特工在這時候卻精神勃發地陪女主聊天,一下子就把精神之舌,伸入到女人的內心傷痛處。撫慰的效果非常明顯,瞬間就讓女主對美國特工產生了好感。
其次,男主主動陪女主外出兜風。為什麼速度會產生激情?因為這裡面有一個共享的問題,能夠讓男女雙方產生一種同舟共濟的命運共同體感受。所以當影片裡的女主對心中的愁悶無計可施、提出外出開車兜風的時候,男主角當然是有求必應。更何況這時候的女主角已經處於一半清醒一半醉的狀態,更是一座情感不設防的城池,師哥抓住這個機會,楔入她的內心生活,是一個絕佳時機。
再次,男主照料醉得不省人事的女主,帶有一種非常明顯的英雄救美性質。速度帶來激情,但也帶來風險,在開車過程中,我們看到男主人公多次呵護著女主,包括搶奪意識不清的女主的執掌駕駛權,當警察追查酒駕的時候,男主拿出自己的身份牌照,立刻安然脫險,最後男主把女主護送回家,照料她度過宿醉,每一個環節,都顯示出帥哥體貼入微的人間真情,怎能不打動正處於精神崩潰的女主內心?
這種依戀感油然而生,女主覺得男主可以依靠,很快便答應了男主的一切條件。
電影裡交待的非常清楚,男主肯定了女主的愛國意識,說她在父親盜取美國情報的時候,她一直持反對立場。但是,女主願意成為一名間諜,根本不是什麼愛國的動機。在影片裡,當男主讚揚她有愛國主義情懷時,女主不屑一顧地說:「愛國主義,提起這個詞就頭痛。什麼愛國主義、愛國者,我才不吃那一套呢。一隻手揮舞愛國旗,一隻手扒人家的口袋,這就是你們的愛國主義。」
女主願意從事間諜工作,根本不是什麼出於愛國情懷的感召,完全是男主把她當人看待,讓她在最痛苦的時候,有了一點心靈的慰藉,而一旦女人敞開心扉的時候,她願意對男人做一切事情。
而這時候的女主,在被美男計蠱惑的時候,還不知道,她要付出什麼樣的代價。
有意思的是,影片裡的男主在行使他的美男計的時候,似乎是出於公私兼顧的。他沒有什麼損失,也沒有傷害,因為女主足夠漂亮,足夠高雅與可愛,男主美男計的使出,既有出於「公」的目的,也有出於「私」的動機。
而這種美人計用在女性的身上,便會帶來的一種傷害性的痛苦。這種奇怪的不對等狀態,其實事關著人類價值體系對男女情感的不同認知方式。電影正是沿著這樣的不同的方式認定,淡化了美男計,對於男人來說,只不過是一場順手牽羊的遊戲而已,而對於女人來說,則是一次傷筋動骨的內心割裂。
日後,女主與她的貌合神離的丈夫在一起的時候,一直散發著一種強烈的靈與肉被閹割的痛楚基調,並構成了整個《美人計》裡的人性的悲劇裂紋與裂口。
二、《美人計》的傷害本質:女人情感被擄獲之後只能隨波逐流,聽任擺布。
《美人計》裡女主最大的痛苦,是讓她去出賣色相的動議人,正是她的心儀的男人。
一旦她被綁架到她心儀男人的馬車上,女人就不由自主,聽任男人的擺布,這可能是W的悲劇,但更可能是女人的宿命。
《美人計》裡真實地表現了她是如何與操縱了她的帥男進行抗爭的,她一直希望這個帥男把她從泥淖中拯救出來,但是那個帥哥,只會把她一次次地按入到水面之下,飽受折磨。
當美國特工接受了上級的任務,前去動員她運用她的色相,接受德國潛伏者求婚的時候,正是她對愛情抱著美好想像之時。
影片裡女主正在廚房裡準備著晚餐,儼然是一個家庭主婦,準備與她色授魂與的男主一起享受天倫之樂,而且她的語詞裡,還出現了結婚的期待,但是,男主卻拋出了讓她用色相去勾引德國潛伏者的任務,頓時,她連死的心都有了,但是她已經答應了美國特工來到了巴西,早已做好接受任務的準備,但是她沒有想到的是,這個行動是動用她的身體。
但她明明是被美國特工動員來的,如果沒有美國特工的帥男計攻入她的心扉,很難說她會拋頭露面來到巴西去接觸納粹死黨。
她希望自己的拯救之人美國帥男能給予自己一臂之力,所以,她關心的是美國特工有沒有為自己辯護,「你真的沒有為你心愛的人說幾句話?」。美國特工在這時候抽離了自己的帥男身份,回復到自己的政治定位,說:「我跟你說這是公事。」
頓時,女主如澆了一盆冷水,這時候,她已經被她的情感拋到了空中,而拋她的美國特工抽離他的情感,她落下來,將一無所有,所以她只能一意孤行,聽任美國特工的指使,向前邁出一步,承受出賣肉體的任務。
電影揭示的殘酷性就在這裡,女主感到了美國特工對自己的定性,那就是水性楊花,所以勝任這種出賣肉體的使命。而美國特工應對的辦法,就是她可以不做,以此來抵住她的退步。
可以看出,美國特工一直高高在上地操縱著女主,因為他有恃無恐的一個原因,就是他知道她是愛著他的,而男人的這種愛,顯然是不純粹的,是帶著使命而來的。所以,美國特工一直玩弄女主於股掌之間,這就是女人被愛操縱之後喪失自我的飄蓬般的命運。
後來女主如願成了德國潛伏者的妻子之後,當她與美國特工相遇的時候,兩個人仍然爭論不休,相互指責,而美國特工從來沒有在愛上給予她什麼讓步,反而指責她當時本來可以不接受任務,但是女主此刻已經有苦說不出,只得孤注一擲地繼續往死路上前去。
電影畢竟是電影,美國特工在整個過程中,體現了他踐踏情感的殘酷性,這種殘酷足以讓觀眾感到嚴重的不適,所以,電影在女主完成了任務之後,便突然改變了男主的行為動機。
電影裡交待,他準備離開巴西,表面上是拋下女主,而他的自我陳詞是:「我主動調走,是因為我愛你,不能忍受你與他在一起。」
一個多麼絕妙的謊言。他把女主拖入水中,扔入到他人的婚姻裡,他已經毀滅了女人的全部生活,讓她沉浸著生死未卜的痛苦之中,而他這時候抽身離開,可以了無牽掛,瀟灑超脫。
然而在最後的時刻,他突然來了一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決定拋開他一直屈從的使命的召喚,而聽從人性的回歸,單槍匹馬,冒險把女主從危險中解救出來。
這時的女主因為身份被德國間諜丈夫發現,下了毒藥,奄奄一息,生命垂危,這時美國特工從天而降,闖入女主家中,把女主帶出了險境。
這時候美國特工與女主都恢復了自我,重新回到了他們最初相識時的純粹在男女情感上平等平行的設定,在他們的身上,已經沒有了什麼國家意志,沒有了愛國主義,沒有了使命責任,唯有情感左右下的純真自我,在決定著他們的命運。
電影巧妙地在圍繞著國家使命這一宏大的巨型軸心轉了一圈之後,又回來了純粹的個人的天地,在這裡,沒有任何額外的動機決定著男女廝守因緣,而只有最原始的人類本能主導著相悅的理由與藉口。
人類的愛情勝利了,《美人計》留下了一個皆大歡喜的結局,但這中間的愛情被綁架與出賣的慘狀,卻留下了一個永遠不會泯滅的傷口與痛點,在責問著人類的社會體系對情感的屠戮與扼殺。
這就是我們在第三點裡討論的問題,那就是人類的情感,會異化成一種可以功利與盈利的特殊物品。
三、《美人計》的傷害縱深:當個人的情感被崇高的名義徵用的時候,個人只能異化為犧牲品。
人生有三大目的。簡而括之,可以叫「名利慾」。筆者之前通讀了莎士比亞的戲劇,發現莎翁的作品林林總總,也可以稱得上體系博大,汗牛充棟,但劇中人物之所以能夠捲入戲劇性的衝突,都離不開「名利慾」。
其中「欲」是人類發自本能的「洪荒之力」。
另兩個力量,也就是我們通常所說的「名和利」,對應的是人類的社會誘惑,也就是「功利與贏利」,是人類與社會關聯著的兩大生存驅動力。
人類的欲望形成人類的情感,本質上,它是純粹的精神慰藉的需要,是發乎天性,出自天生,來自本能。
欲望沒有價值,應該不能用金錢與功利來等價,但人類的可怕的異化,恰恰是將人類的情感這一本能,賦予了可以交換與出售的貫通性。
相對而言,動物的本能反而來得更純粹一些。沒有聽說一隻狗,會為了一道狗糧,去出賣自己的身體。
在《美人計》之中,美國特工的行為是相當可恥的,他誘引了女主,讓女主為他服務,然後,又讓女主展開她的女性的本能,勾引目標物,利用這種誘引,來一遂自己的目的。儘管這個動機掛鈎上了崇高。
但是,一旦美國特工把他的動機上升到國家利益之後,他的行為立刻變得高大上起來。
他拋棄女主,有了崇高的動機,而女主投入情感的刀山火海,也有了自我犧牲的光圈加盟。
如果沒有國家使命的動機,男主讓女主去盜取情報,就是一種卑鄙的利用,而女主利用自己的色相、違背自己的意願,去達到特殊的目的,更是一種可恥的欺詐。
但有意思的是,人類一旦被一種崇高的名義徵用,這一切原來包裹著的行動,包括謊言、欺騙、出賣,統統都改變了原來的質地,頓時升化為一種偉大。
而在這過程中,運用人類的最原始的純粹的情感,給予自我帶來的傷害,便命名為犧牲。
《美人計》的整個電影裡,都在述說著對人類的最原始的本能的利用,這本該是人性的最黑暗的層面,但一旦經過一番愛國意志的重新冼禮,立刻,原來掙扎在人類齷齪陰水溝裡的與陰謀相伴的男女,便告別了人性的黑暗的籠罩,而煥發出生命的萬般光彩。
女人的水性楊花有了另一個意義,男人的讓心愛的人去出賣肉體有了充分的理由,《美人計》裡洋溢著崇高的境界,成為一群英雄的頌歌與讚詞,而這一切,都無法迴避影片裡在它的敘事背後,彌散著一種哀惋的基調,那就是用人類的情感去欺詐是否符合人類的道德?
影片裡的真正的冷血機構,恰恰是美國的特工部門。是他們操縱了美國帥男特工的全部行動,可以看出,男特工是想掙脫這種組織給予他的這種並不光彩的欺騙任務,但是,他還是憑著他的職業操守,而無條件地服從了組織的支派,但是,他的所有的作為,連瑣帶動他的手下的「媒子」——美麗的女主角,都會將他們的出賣及由此帶來的損傷,轉嫁到背後的支使者身上。
整個《美人計》最終的目標指向,恰恰針對了特工機構的無人性、無道義、無原則的這種醜陋行為。所以,我們在電影結尾看到,美國特工拋棄了他的組織給予他的按部就班的設計,自作主張,隻身來到魔窟,救出了女主,他實際上已經背叛了他的組織給予他的任務框架,而是按照自己的人性化的選擇,重新選定了自己的任務行動,回歸到人性的軌道上來,也讓電影擁有了一個人性化的溫存的結尾。
如果說影片裡的德國餘黨是政治上的卑鄙者的話,那麼,美國特工團隊卻是道德的卑鄙者。這個團隊利用性交易所達成的政治上的正確,更洞見的是一種觸犯人性的強烈反差,幸好影片裡的個人主義英雄——美國特工扭轉了他的團隊的冷漠無情與藉助人類本能服務於功利性目的的可恥行徑,才給電影增添了一份人性的亮色。
正如《希區柯克:天才導演和他的女主角們》一書中所說的那樣:「片中的臺詞不僅直言不諱地談論政府資助的賣淫行為,影片還講述了本該有美式英雄作風的情報員卻提出利用性敲詐達到某種目的。在1945年底的好萊塢,這種有關道德黑暗和對美國官員含蓄斥責的故事是絕無僅有的……」
在這個電影裡,很多電影教材都津津樂道電影裡的所謂的懸疑場景,比如進入地窖、查訪酒瓶秘密段落構造了電影裡的驚險緊張,並盛讚希區柯克在這一段場景中運鏡的精妙。其實,這種割裂整個電影、熱衷於希區柯克的段落,恰恰是對電影的誤解。電影裡的懸疑之所以引人入勝,正是希區柯克前面用了最通常的英雄救美的男女邂逅的套路模式,才製造了兩個讓人關注其命運的男女主人公,從而使得他們的任何行動,都掛靠上觀眾的惦念。是對人物的刻畫與對人性的渲染,才帶來了電影的懸疑具有了活色生香的魅力。
而實際上,這一段到地窖裡查訪秘密的段落,恰恰是電影故弄玄虛的冗贅之筆。從電影裡的設計來看,女主角已經成了德國丈夫宅第裡的主人,欲查訪地窖裡的秘密,只要在家中無人的時候,趁機打探一下就可以了,偏偏要在一場聚會中,明目張胆地請來美國特工赴會,在這裡受到德國丈夫的監視,就在這樣的危機四伏的情況下,男女主人公藉機離開派對,下到地窖深處,盜取秘密,這完全是電影裡為驚悚而驚悚,根本不合常理。
可以看出,《美人計》裡,希區柯克並沒有多少興致為電影增添多少真實性的成份,只不過藉助於電影的間諜元素,而製造了一場愛情的悲喜劇。如果把電影裡的盜取情報,換成一對歡喜冤家聯手騙取富翁錢財,也完全說得通。現在掛靠在愛國招牌下,只不過是把電影裡的愛情糾結提高一個檔次,上升到崇高的維度,但這依然改變不了電影裡的真實用意,只是探討了人類的三大動機中的「欲」在服務於「功利」目的時的異化走向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