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奇CEO傑克·韋爾奇在當地時間3月1日晚間去世,享年84歲。
他在20年間,以強勢的領導風格一手重塑了通用電氣公司(GE),改變了美國公司的版圖,帶領公司實現了無與倫比的增長和轉型。但如今,這家定義了「美國時代」的公司也在走向沒落。
這篇文章將帶領我們一起回顧通用電氣之困境。
也許,追隨一個傳奇總是很難的。
GE曾是人類工業文明的明星,它的職業經理人也一樣。
15年前,能容納800人的北京中國大飯店多功能廳,被中國企業家塞得滿滿的。他們用長時間的熱烈掌聲迎來了年近七十的傑克·韋爾奇走上講臺。這位執掌通用電氣20年、被譽為「全球第一CEO」的超級明星經理人,傑克·韋爾奇對中國企業管理學的影響達到了頂峰,包括張瑞敏和柳傳志在內的中國企業家都自稱是韋爾奇的「粉絲」。
這場企業家高調「追星」證明了,GE在其一百多年歷史的大多數時候,都表現出令人崇拜的光環——要麼是創造了一系列革命性的技術,要麼是這些技術的管理者還能讓公司以及投資者賺得盆滿缽滿。
15年後,GE深陷財務泥潭,前途未卜,昔日「追星」的人開始反思:一個超級明星經理人和一個大公司是對立的嗎?
380億美元背後
由大發明家託馬斯·愛迪生在1892年參與建立的GE公司,在2019年8月被一個團隊盯上了。
這個團隊花了7個月分析GE的會計帳目,整理出一份長達175頁的報告,並選擇在2019年8月15日曝光了它:GE存在約380億美元的財務造假,這個數值相當於該公司當時總市值的40%以上。
消息一經曝出,華爾街震驚。僅15日收盤當天,GE股價下跌了11.4%,創下2008年以來的最大單日跌幅,其市值亦蒸發了約88億美元。
投資者們顯然相信了這份指控。原因很簡單,盯上GE的團隊代表人是哈裡·馬科波洛斯,美國會計財務專家。他因率先發現金融史上最大的「龐氏騙局」麥道夫案而一戰成名,並最終導致該案的操縱者伯納德·麥道夫被判處監禁150年。
距離舉報麥道夫20年後,馬科波洛斯將矛頭對準了GE,下了一道「最後通牒」——GE正處於破產邊緣,是「比安然公司更大的欺詐行為」。
與史上最臭名昭著的公司之一「安然公司」作類比,GE再也坐不住了。第二天,這家公司立即回應稱,這是惡意做空,是受人指使,是謀取利益。
不僅如此,為了應對這場史無前例的危機,GE的高管也採取了行動。比如,董事會成員兼審計委員會主席萊斯利·塞德曼質疑道:「我不清楚這篇報告的作者是不是真的懂美國通用會計準則。」
現任CEO拉裡·卡爾普則在疑似造假報告公布的同一日,直接回購了約200萬美元的自家股票。一般來說,只有在資金充沛、想要回饋股東時,公司才會回購股票。
GE這些為安撫市場信心採取的措施顯然起到了作用,它的股價回漲了9.74%。但有關其財務是否造假的問題,仍是一個「羅生門」。
持有唱衰論的不止馬科波洛斯和他的團隊。2018年年底,丹麥盛寶銀行的專家們為2019年預測了10個「黑天鵝事件」,其中一隻「黑天鵝」可能出自公司債務問題和大公司違約。這家銀行的股票策略部主管彼得·加恩裡認為,一旦未來幾年內無法融資1000億美元,GE被迫進行破產重組,就是這隻「黑天鵝」。
事實上,很久之前,這家美國最大的工業公司就已經不再像過去那樣令人敬畏了,它的方方面面都需要重新評估。
2018年6月,GE被正式剔除出了道瓊指數。作為自1907年起就連續110年入選道指的成分股,GE因近年來倒數第一的表現,被拋棄了。這還意味著道指12隻創始成分股已經全部落幕,這給那些夢想做百年老店的企業管理者和投資者都重重地敲響了警鐘。
GE在股市的低迷表現在2016年已有端倪。那年11月,川普剛當選為美國總統,美股上演了一番壯闊的漲勢。期間,道指上漲了41%,但GE股價下跌了46%,市值下跌近2/3。
這聽上去已經夠糟糕的了。但繼大蕭條和金融危機期間出現的特殊手段—削減股息,又連續在2017年、2018年出現在GE的「計劃」之中。為了保證現金充裕,這家公司已經顧不上派息所吞噬的大部分現金流了,如今,它的股息已從削減一半到幾乎至零了。
GE怎麼會落到這個地步?這個問題讓許多公司內部的人也一頭霧水。
來自GE中國的員工們對GE的光榮榜如數家珍,他們對《南風窗》記者說,「除了發光的電燈泡,GE的技術和產品很少是民用的,但它的確為世界帶來了許多美好的新事物」,像飛機引擎、核磁共振造影機器等,還拿下兩次諾貝爾獎。《彭博商業周刊》就視GE為工業創新本身,而不是某種產品或者某個行業的代表。
問題是,面對今天的困境,GE的員工們則若有所思。其中一個曾在通用醫療(GE Healthcare)幹過四年的人給《南風窗》記者的回答,令人印象深刻:「GE是貴族,沒錯,只是華麗袍子下也有蝨子。」
經理人在想什麼?
二戰後,距離紐約市區一小時車程的地方建起了一個學院,克羅頓維爾管理發展學院,它屬於GE,並培養了一大批經理人,真正讓這個學院被譽為「美國企業界的哈佛」與培養了近200位五百強CEO的「西點軍校」的,是一名專業的化學工程師,傑克·韋爾奇。傑克·韋爾奇卻說:「我最大的成就就是發現人才,這些一流人物在GE中如魚得水。」
1981年,45歲的韋爾奇從雷金納德·瓊斯的手上接過GE。瓊斯,這位擔任了四位美國總統顧問的傳奇人物,曾帶領GE走向了國際市場。雖然GE成為世界級公司成功了,但官僚化傾向卻很嚴重,導致韋爾奇剛剛接手時,十分鄙夷,想要辭職,另謀他職。
為了挽留韋爾奇,他的上司魯本·古託夫承諾韋爾奇將不受公司官僚作風的制約。於是,韋爾奇開始發動員工「群策群力」,試圖打破公司身上令人窒息的官僚體制。
在韋爾奇執掌GE後,GE的股票在資本市場上表現良好。尤其是2001年韋爾奇卸任之時,公司市值突破6000億美元,位列世界第一。一時間,韋爾奇的管理原則被奉為圭臬,走上「神壇」。
其中,不得不提的是,韋爾奇的兩個管理原則——「股東利益最大化」和「只做行業裡的數一數二」。在這兩個原則指引下,GE一路高歌猛進,從上任前的一家營業額250億美元的美國工業製造公司,提升為一家營業額為1400億美元的「無邊界」全球化商業帝國。
2003年10月23日,通用電氣(中國)全球研究發展中心在上海成立
「追求股東利益的最大化」,意味著公司必須交出漂亮的帳單,任何經營業務都要以追求高財務回報作為前提。「只做行業數一數二的業務」,則需要對一些短期內表現薄弱的項目進行剝離。
然而,注重短期高回報與工業行業是衝突的,尤其是重工業行業,因為很多新興的技術、產品是需要花費周期較長的時間和巨大的資金去培育。
那麼,缺少了來自科技創新帶來的增長,GE去哪裡填充一份漂亮的帳單?答案是:進軍金融領域。
GE的金融部門(GE Capital,以下簡稱「通用金融」)發展與美國金融產業的發展幾乎同步,並與美國現代工商企業的發展密不可分。最初,在大蕭條時期,通用金融剛起步,主要幫助美國家庭購買小家電,如洗碗機、冰箱等。
到了美國金融管制大放鬆的1980年代,通用金融深入房地產貸款、設備租賃貸款、私人信用卡等多樣化的、銀行化的金融業務。這個小部門也漸漸長成一個龐然大物。
1990年代,通用金融迎來巔峰時刻,成為全球領先的金融機構之一,它的利潤甚至佔到整個GE利潤總額的45%。這讓GE的財務高管和稅務專家高興壞了,因為它能幫助GE維持股價和資本回報率。
1996年5月28日,美工紐約,紐約證券交易所董事長兼執行長理察·格拉索(左)與道瓊公司董事長彼得·坎恩(中)和通用電氣公司董事長傑克·韋爾奇共同敲響道瓊工業平均指數100周年的開市鍾
然而,誰也沒有料到,禍根種下了。
一方面,金融業具有高度的「順周期性」,需要全面的風險管理,尤其是金融對象超出了GE內部的時候。
另一方面,在通用金融發展過程中,金融業務卻成為越來越獨立的板塊,且衍生出了不同服務需求。比如,長期護理保險業務便是通用金融的一部分。
這項業務的保費對GE來說,曾是一份「收入」。但隨著時間推移,隨著投保人年齡的增大,這份收入會轉化為潛藏的負債。而「長期護理保險存在185億巨額的資金缺口」正是馬科波洛斯對GE最嚴厲的指控。
去金融化後
2001年,傑夫·伊梅爾特接任了GE 的CEO一職。在前任韋爾奇的巨大光環籠罩下,這位CEO的一舉一動都被外界注視著。但糟糕的是,幸運女神似乎並沒有選擇伊梅爾特。
最具代表性的事件是,震驚全世界的「9·11」恐怖襲擊發生在伊梅爾特接任後的第4天,伴隨紐約世界貿易中心大樓的一陣巨響,其中一架撞向世貿大樓的飛機的發動機就來自GE的新聞隨之爆出,它不僅阻礙了GE作為全球最大的飛機租賃公司的業務,且在隨後的一段時間內,GE的股價狂跌50%。
伊梅爾特很快意識到了問題所在——GE需要剝離金融,重歸其工業根基,依靠自身的創新驅動來引領市場,而且要改變韋爾奇大量削減研發支出的政策。
時間沒有給伊梅爾特更多機會,GE的股價跌跌不休,直接掉至韋爾奇時代峰值1/3的地步。伊梅爾特感受到了華爾街的巨大壓力,他必須採取某種行動了——展開一系列的併購交易。
最近在國內一度火爆的《美國陷阱》揭示了,2014年,GE花掉100億美元收購法國阿爾斯通的電力業務。在《美國陷阱》這本書中,這場併購被描述為是美國政府主導的一次地下經濟戰。但對GE而言,消化這筆交易卻不是書中形容的那麼輕鬆。
GE與阿爾斯通的交易就是向天然氣市場投注,但時間上卻正值在石油和天然氣價格低迷之際。也就是說,天然氣市場收縮了,GE手上的大量的渦輪機賣不出去了。
阿爾斯通只是伊梅爾特做的數百筆交易中的一個。由伊梅爾特主導的這些交易中,當然不乏賺得豐厚的。但是問題沒有解決——依然只有通用金融實現了成長,同時還在持續的收購中不斷實現利潤的翻倍。
不幸時刻的來臨是2008年,金融危機爆發,很多金融公司應聲而倒,GE也面臨崩潰,多虧聯邦政府提供的1390億美元貸款擔保和巴菲特等投資者購買股票,才讓GE存活了下來。這給GE的經理人們上了一課——他們誤以為GE存在某種奇蹟能夠一直維持盈利,一直高速增長,殊不知這家公司依賴的是短期債務,一旦凍結了信貸市場,奇蹟只是一個假象。
不去金融化的GE能挺過金融危機嗎?這成了一個懸念。但不重要了,主導去金融化的伊梅爾特在2017年,沒有發生什麼全球性金融危機的年份,眼看著GE股價下跌趨勢沒有好轉,黯然地離開了這家公司。
在GE以「救火隊員」聞名的約翰·弗蘭納裡於2017年8月成為了新CEO。上任後,他揭穿了過去對公司狀況的粉飾,宣稱「從目前的結果來看,我們迫切需要做出一些重大改變」。
弗蘭納裡改變的方向之一是讓這家老店更容易被除了股東之外的人了解,他設想的GE更加簡單和專業,不再是管理哲學的擁有者、不再肩負美國工業貴族的人設。
「複雜性損害了我們。」弗蘭納裡重複著這句話。但僅14個月,他卸任了。繼任者是拉裡·卡爾普,通用電氣對他有些陌生,畢竟這是這家公司127年歷史上的第一個局外人。
作者 | 南風窗高級記者 何子維
編輯 | 譚保羅
排版 | 湊湊
圖片 | 部分來源於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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