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明影院項目成員正在錄製
「每個人都是某人的光明,你們就是我們的光明。」
2019年6月中旬,在中國傳媒大學舉辦的「半夏的紀念」影像展上,一位視障朋友上臺念自己寫的信給講電影的志願者時,引用莎士比亞的話這樣表達自己的感激。
近年來,隨著我國電影工業的持續發展,影院的銀幕數在2019年達到了近7萬塊,院線票房水漲船高,超過了640億元。而在龐大的電影市場中,每80人中就有一位視障人士——全國範圍內超過1700萬的視障人群,卻大都與電影之間橫亙著視覺天塹。
不過,電影也並非是視障人群不可企及的娛樂夢想。在我國,15年前開始,現場給盲人講解電影的組織就開始出現在北京的胡同裡。
2017年底,中國傳媒大學又聯合北京歌華有線電視網絡股份有限公司、東方嘉影電視院線傳媒股份公司共同推出了「光明影院」項目。不同於其它組織大都是現場講解電影,光明影院的無障礙電影先把講解的內容寫成腳本,再到錄音棚錄製成無障礙解說音頻,最後合成帶有解說的無障礙電影,這種形式能夠反覆觀看、複製傳播,更廣泛地分發給全國的視障人群。
「2000分鐘打造1部電影」
你如果坐地鐵去過中傳,會發現從南門延伸出去有一條筆直的盲道。這條中傳的學子上學時時常走過的盲道,是國內無障礙環境建設日趨完善的一個縮影。
許多地方的馬路有多寬,盲道就有多長。然而,不同於盲人生活的物理便捷性相對地被人重視,視障人群的精神需求在組織機構和大眾眼裡,更多是未被覺察到的空白。
「既然國家已經投入了那麼多精力,給盲人鋪設了物理盲道;我們電視學院的師生們就想到,或許我們可以發揮專業所長,為社會打造一條文化盲道,或者說精神盲道——給視障人士製作他們的無障礙版電影。」 談起光明影院項目的緣起,博士生蔡雨這樣告訴鈦媒體。
廣播中也有評書、廣播劇,為什麼還需要有無障礙電影?
這是從殘疾人權益保障的角度、平等參與共享的角度出發的。明眼人能看到的事物、能享受到的娛樂方式,視障人士也應儘可能享受到。無障礙電影是在已經有完整敘事的基礎之上,做了一些視覺文化符號和聽覺文化符號的轉換,這就是從感受上與聽書的不同。
11月初的一個上午,鈦媒體來到中國傳媒大學的廣播電視學院錄音棚,幾位師生一如往常地在為下午的盲人電影錄製忙碌。
蔡雨、李怡瀅和李超鵬都是光明影院的核心骨幹,三人都負責過影片腳本的撰寫與錄製、放映。
據學生們介紹,寫無障礙電影的腳本,每一分鐘大約就需要十幾到二十分鐘的時間。為了撰寫一部2個小時的電影的腳本,大約需要花2000分鐘。
2000分鐘,看起來很長。那是因為給盲人講電影不能像錄音剪輯那樣刪減,必須保留電影原片的音軌,在音響和對白的間隙進行解說。解說詞只能作為輔助,卻又得儘可能清晰地表達影片中的含義。
「你知道難點在哪裡嗎?很多場面是很難解釋的,尤其是武打片和科幻片。我們要保留武打片噼裡啪啦的聲效(因為盲人想要聽這個刺激的效果)的同時,還得要讓觀眾明白畫面中的敵我狀況。比如《尋龍訣》中,我們得告訴觀眾現在誰打贏了,胡八一和Shirley楊是不是勢均力敵,還是說一方壓制著另一方;《流浪地球》裡,地球和木星現在在畫面中是什麼關係,動力推地球的片段要如何配……」蔡雨邊說著不自覺地開始做起動作。
除了動作的描述,解說的難點之於天生的視障人士來說還有很多:色彩、物品要如何描繪?那就得要用比擬的方式把紅色說成火焰的、溫暖的顏色,從而變成具象化的表達;把不熟悉的事物變成盲人身邊觸手可及的物品。
在和老師同學們的聊天過程中,鈦媒體還發現,腳本撰寫的難度還在於解說的取捨。對於視力正常的觀眾來說,幾秒的一個鏡頭餘光可以掃過整個銀幕,背景的樓宇和車水馬龍,前方聚焦的主人公,都會盡收眼底。而聽電影是線性的,一眨眼的信息,可能5分鐘都無法呈現。
電影畫面中有太多的細節,這就使腳本撰寫者在取捨細節上需要費很大的功夫。因此,他們會去查影評、查資料,去尋找「導演的視角」,這樣才能用最精煉的文字,輸出最接近導演意圖的電影。
每當李怡瀅對於腳本撰寫和錄製感到疑惑的時候,她會閉上雙眼,轉變角色,聽一會兒電影,短暫地做一會兒「盲人」,用她的文字去理解一下電影內容,從而不斷去完善腳本。
她告訴鈦媒體,光明影院的志願者們都是兼職成員,以中傳師生和已畢業的學生為主,因此,大家每回製作電影,每天最多花5個小時,極限的話一周可以完成一部。大多數時候,半個月可以完成一部電影的製作。
「我們每個人都是一部影片的導演,會做完腳本撰寫到錄製的工作。腳本撰寫大概一周到十天,錄製就半天足矣,然後是半天剪輯、合成等等,接下來會交給項目的資深參與者進行校對,最後老師會進行質量的監督,總共半個月左右的時長。」李怡瀅同學對鈦媒體介紹。
截至目前,光明影院已經錄製了200多部電影,每年保證104部的錄製。換言之,視障人士每周可以欣賞到兩部無障礙電影,這甚至超過了大多數明眼人的觀影頻率。
「你們就是我們的光明」
如今在讀研究生三年級的李超鵬,是光明影院項目的主力放映員,去全國多省參與了20多場線下放映活動。
給超鵬感觸頗深的是無障礙電影專場給盲人朋友的生活帶來的變化。
第一個顯著變化,是盲人電影放映打破了視障人士從前狹窄的社交圈。
「一次在海南三亞的放映過後,一位後天失明的盲人朋友告訴我,在沒有無障礙電影的日子裡,他只能在黑漆漆的家裡,回憶從前光明的日子。而我們的項目讓他步入了社會,找到了同類人,找到了自己的朋友。」超鵬表示。
不同於明眼人生來就眾多的娛樂社交場景,此前,視障人士一生中可以參與的活動寥寥,這也是我們明眼人在生活中很難發現他們的原因。
而盲人影院作為一個可以尋找到同類夥伴的場景,視障朋友可以在觀影的過程中聊天,為他們搭建了一個廣闊的自主社交的平臺,讓他們不再拘泥、依賴於家庭,找到屬於自己的社會組織。
十省聯動公益放映·北京站
再者,一些新片和具有時代感的影片讓盲人朋友們在觀影后也表示,他們感受到了自己的與時俱進,不再被時代拋棄。
自2018年5月項目正式啟動以來,光明影院會在一些大型的時間節點上專門錄製一些相關影片,譬如新中國成立70周年時錄製的《建國大業》《建黨偉業》;光明影院也會及時更新院線最熱門的影片給視障觀眾,比如《流浪地球》和《哪吒》。這些影片都讓視障人士覺得自己不再被孤立。
在收穫與感激之餘,視障人士還在思考對社會的回饋。「儘管他們的眼睛不靈敏,但他們會在我們每次影片放映過後的交流會上提出自己的反饋和建議,他們特別希望推動這項公益事業持續健康地發展。」超鵬對鈦媒體介紹。
光明影院項目推進的過程中,除了盲人之間的友誼,明眼的志願者們也與視障朋友建立了越來越深厚的連結。
在這之中,讓所有師生最為難忘的,是去年中國傳媒大學舉辦的「半夏的紀念」影像展上,一位視障朋友上臺念自己寫的信給講電影的志願者時,引用莎士比亞的話這樣表達自己的感激:
「每個人都是某人的光明,你們就是我們的光明。」
「半夏的紀念」影像展是中傳自2003年起舉辦的、一年一度的電影作品展,去年增加了光明影院環節,主要是盲人朋友與志願者之間的一個現場交流活動。
引用莎士比亞的話感激的孩子
更令鈦媒體感動的,是學生們告訴我他們在彼時的感受:「在那場活動上,這些視障孩子們在舞臺上表達著對我們的感謝,他們在舞臺上煥發出的那種光芒,也照亮了我們每一個人。他們也同樣是我們的光明!」
對於光明影院這個組織來說,視障朋友和志願者之間彼此的紐帶,真正印證了莎士比亞的那句話。
在持續拉近的紐帶中,這些志願同學們還告訴我,不在視障人士面前表達同情,是他們在不斷學習的事。因為視障人士需要的是平等對待,不是帶有過度同情意味的俯視,也不是對他們身殘志堅的仰視態度。
「而且,當你深入去跟他們溝通,會發現他們雖然上升通道少,但也有些人讀了大學、甚至考了博士,有的創了業,有的拍了電影——就像貝多芬失聰了也譜寫了命運交響曲一樣,還有的人在做盲人心靈諮詢師。」 超鵬這樣對鈦媒體表示。
在與視障人士逐漸密切地接觸中,蔡雨和超鵬也感受到那種帶有平等感的同理心開始逐漸形成,並且盲人的生活也同樣多姿多彩。
視障電影的未來
從2005年,北京的胡同裡有志願者做起現場的盲人電影講解算起,我國的無障礙電影已經至少走過了十幾個年頭。
而近年來,以光明影院為代表的光碟放映的出現,使無障礙電影的放映形式又得到了更新。
對於這兩種並行的形式來說,現場講解的個人色彩比較濃,而且可以有圍爐讀書會的親切感,更直接和自如;而有腳本撰寫的光碟放映則主要是精煉了語言、擴大了受眾、節省了人力,並且打破了觀影的時空界限。
「現場講電影是一遍過,這個地方卡殼了,那個地方把反派說成了正派,錯了就是錯了。」蔡雨對鈦媒體表示,「而且志願者要在現場反應,信息量會比錄製少一些。我們錄製的時候會有更多的時間去凝練我們的詞彙,可以去通過後期的調整,把內容嚴絲合縫地插進電影裡。」
而從擴大受眾、節省人力的角度來說,光明影院的優勢也很明顯。
自2017年底,光明影院項目啟動以來,總共參與腳本撰寫、影片錄製和電影放映的志願者只有500多名。但他們卻已經創作了200餘部無障礙電影作品,刻錄了無數光碟,通過與全國30多個省和自治區相關組織的合作,這些電影已經惠及了超過200萬盲人,這個數字大約是全國視障人數的八到九分之一。
「我們的影片放映合作有一個5進模式,會和各地的盲協、影院、盲校、圖書館還有社區合作,和社區的合作會把我們的光碟送到盲人家庭,解決他們的最後一公裡。」李怡瀅同學向鈦媒體介紹。
由此,視障人士無論是出於社交需求,或是在家自行娛樂的需求,都可以有電影相伴,打破了定時定點播放的時空場域限制。
在光碟錄製之外,光明影院還致力於通過將影片線上化進一步擴大盲人受眾。尤其是今年突如其來的疫情,更是讓光明影院意識到盲人朋友在家觀影的海量需求與線下放映場次不足、刻錄光碟有限之間的不匹配。
作為光明影院原本的發起方之一,歌華有線近期做了一款App。視障人士可以用殘疾人證的編號登錄這款App,然後就可以欣賞到光明影院所有的無障礙產品。
光明影院與愛奇藝也達成了合作。今年9月,光明影院專題正式在愛奇藝上線。愛奇藝對專題做了無障礙優化,通過語音關鍵詞「視障解說」「無障礙」「光明影院」等就可以讓視障人士搜索到自己喜歡的電影。目前已經上線了不同類型的7部電影。
愛奇藝與光明影院的合作
「我們以前之所以做的片子都是光碟、是非在線的,是因為涉及版權的問題。如今,和愛奇藝的合作願意把片子的版權也給我們,這是對我們非常大的幫助,這就使得影片的線上化成為可能,也可以讓每一部影片覆蓋的受眾更廣。」蔡雨向鈦媒體介紹。
從現場講解電影到光碟電影、在線電影,視障人士比我們明眼人享受到這些娛樂福利,大約分別晚了100年、50年、20年。
儘管視障人士的精神文明建設之路還很漫長,但在光明影院這樣的組織的推動下,盲人與我們之間感受這個時代的距離,正在逐漸彌合。
如今,光明影院每年都會在中傳招新,會對新人培訓,從而保證其持續造血的能力。
對於蔡雨、李超鵬和李怡瀅們來說,他們不僅創製了一部部電影、四處奔走放映,還通過項目盡力在推動無障礙電影版權的立法和完善。
去年3月,著名導演賈樟柯在人大上提出了《關於發展我國無障礙電影事業的議案》,提起議案提出的契機,就談到了中國傳媒大學的光明影院項目。光明影院正在用其不斷擴大的影響力,輻射更多關注殘障人士和熱愛電影的群體。
「如今,上海已經有一些影院的前幾排,可以通過讓視障人士戴上講解耳機的方式,與明眼人坐在同一個場次裡看電影了。剛好明眼人在前排看著頭暈,而視障人士不存在這個問題,補足了座位空間——明眼人和視障人士之間的隔閡還縮短了。我們也在進一步推動和各大影院之間的無障礙觀影合作。」蔡雨這樣向鈦媒體介紹國內影院無障礙觀影設施的現狀。
她希望未來有一天,當視障人士走進全國的任何一家影院,都能找到一部可以欣賞的影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