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轉向完成之後,我們現在必須投入文化奪權。
——「更好的匈牙利運動」議員珀爾熱·山多爾
本報記者康慨報導 掌握了政權不等於掌握了文化,掌握了文化才算是掌握了國家。奧威爾筆下的老大哥明白這一點,匈牙利的極右翼政治家和保守派知識分子們同樣對此心知肚明。他們正在發動一場文化戰爭,其宗旨是佔領媒體、劇院和出版社,用昂揚的口號引領輿論,控制人民的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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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9年之後,像大多數歐洲國家一樣,匈牙利的文化景觀為左傾特色,以自由派觀點為主。然而自右翼黨派在2010年當政,一場爭奪人民思想控制權的戰爭便開始打響。保守派步步緊逼,攻城略地,自由派不得不廣為動員,號召抵抗。
在首都布達佩斯市中心,距離著名的安德拉什大街不遠,「新劇院」的外牆上設置了一面倒計時牌,提醒著人們,再過多少天,劇院就將被兩位公開反猶的極端民族主義分子接管。馬爾塔·伊什特萬(Márta István)在此擔任藝術總監已長達13年,現在卻只剩下兩齣戲——《唐卡洛》和《魔山》好排,然後他便將被掃地出門。
「我能做什麼?」馬爾塔對德國周刊《明鏡》說,「沒轍。咱們啥也做不了。」
馬先生絕非唯一一位最近被清除掉的自由派藝術家。國家歌劇院的總監已經卷了鋪蓋走人,而過去幾個月來,數家省級劇院的主管也被親政府人士取代。傳言說,國家大劇院的同性戀總監將是下一個被清洗的對象。
總理歐爾班·維克多領導的公民黨(青年聯盟)控制了議會的三分之二多數,這意味著右翼不僅可以重組議會民主,也能重塑整個國家。匈牙利新憲法將於2012年1月1日生效。該國正在全力建設一種新文化,一種與20世紀20年代之前的所謂「大匈牙利」捆綁在一起的文化,意欲以此喚醒人民的國家認同感,哪怕它只是兩次世界大戰之間一個從未實現過的政治訴求。
在右翼媒體的全力支持下,政府開始對盧卡奇的女弟子、匈牙利目前最著名的在世哲學家、82歲的馬克思主義者黑勒·阿格奈什(Heller Agnes)採取行動,指控她揮霍歐盟撥款。議會廣場上的詩人約瑟夫·阿蒂拉(József Attila,1905-1937)塑像據信也將很快被移除。約瑟夫的世界觀同樣是馬克思主義的,他是一位人道主義者和無產階級詩人,1937年冬天到姐夫家串門時,爬到火車輪子下自殺(但也有專家宣稱,他在火車底下睡覺時發生了意外:火車竟然動了)。新政府認為,約瑟夫這種人不配坐在議會門口。《明鏡》說,這就好比在德國,有人要推倒席勒像,因為他留著長頭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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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爾塔·伊什特萬在新劇院幹得不錯。劇場贏利,劇目亦獲好評,其中不僅有莫裡哀、奧斯特洛夫斯基、畢希納、席勒和莎士比亞等人的經典,亦有本土劇作家的原創。2011年秋天,當馬爾塔將一份200頁的經營規劃交到市長手中時,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另一份只有20頁、口號連篇、缺乏細節的規劃突然出現,提交者是58歲的配音演員德爾納·捷爾吉,因為替好萊塢明星梅爾·吉勃遜在匈牙利銀幕上發聲而小有藝名,亦曾在極右翼黨派——「更好的匈牙利運動」的群眾大會上朗誦詩歌而取得了政治資本。德爾納聲稱,他準備將新劇院更名為「祖國前線劇院」,並且要終止「墮落的、病態的和自由主義的霸權」。他還提出,請他的朋友丘爾卡·伊什特萬(Csurka István)共同掌管新劇院。
在匈牙利,人人都知道丘爾卡·伊什特萬。他是著名詩人和舊時代的民族英雄,1956年曾因反蘇而遭逮捕,但亦因與秘密警察合作而變得面目晦澀。1989年後,丘爾卡從詩壇走向政壇,公開鼓吹「大匈牙利」,號召人民從猶太人的掌控中解放國家。他創立了「匈牙利真理與生命黨」,致力於反擊那些「敵視祖國的偽匈牙利人」和「裡通外國者」。
「裡通外國者」一詞不斷出現於極右翼的政治宣傳中,用以代指自由派知識分子和猶太人。1998年,真理與生命黨通過選舉進入了議會,而後成為現總理歐爾班的政治盟友。
話說八人評審團看過了配音演員德爾納的經營計劃,其中六位戲劇專家認為,應該將它撕碎,扔進廢紙簍。另兩位——分別代表文化部和布達佩斯市政府,則投了棄權票。但不可思議的事情仍然發生,市長陶爾洛什·伊什特萬選擇了德爾納,回絕了馬爾塔。
抗議立刻發生了。人們聚集在劇院門前反對德爾納上任,德國大指揮家克裡斯多夫·馮·多納伊取消了前往匈牙利國家歌劇院的演出。柏林藝術學院也致信布達佩斯市政府,抗議「反猶主義者」和「法西斯的代理人」入主劇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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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歲的詩人政治家丘爾卡·伊什特萬創辦了自己的媒體——《匈牙利人論壇報》,每周出版。該報最近的一個社論欄目取名為「阿舍爾咖啡館」,對「社會主義-自由主義分子」的攻擊溢於紙端。其名稱來自大師級的電影導演、匈牙利戲劇電影學院院長阿舍爾·陶馬什(Ascher Tamás)。他是丘爾卡的主要攻擊對象,一位猶太人。阿舍爾告訴《明鏡》,20年前,他還是學生,曾滿心景仰地拜訪過丘爾卡,請求將丘老師的一部作品改編為舞臺劇。兩人成了忘年交,互相欣賞。可每當丘老師喝多了,就會「立刻開始對猶太人說三道四」。阿舍爾說,1989年之前,反猶言論一直受到政府壓制,現在他已經習以為常了。
「我們現在必須採用果斷對策。」52歲的國會議員、「更好的匈牙利運動」主力成員珀爾熱·山多爾表示,「我國病入膏肓,阿司匹林已經不頂用了。」珀爾熱曾因公開穿戴已被取締的法西斯組織「匈衛兵」服裝,而被課以180歐元的罰金。
「政治轉向完成之後,我們現在必須投入文化奪權。」他宣稱,匈牙利正處於文化戰爭之中,而代表國家概念的文化將取得最後的勝利。他說,國家大劇院就應該弘揚國家文化,可是,他在那兒看過一個噁心劇,男演員們裝扮成匈牙利士兵,竟然對著一幅「大匈牙利」地圖手淫。
在珀爾熱看來,匈牙利在過去受盡了外族壓迫——先是哈布斯堡王室,然後是蘇聯,現在是自由主義分子。民族主義者和右翼人士始終遭到鎮壓。可是現在,「傷疤揭開了,和平已經不可能了。」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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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擊右翼文化戰爭的人中,不僅有新劇院門前抗議的民眾,也有諾貝爾獎得主凱爾泰斯·伊姆雷這樣著名的匈牙利猶太作家。讀書報曾經報導,早在兩年前,凱爾泰斯80大壽時,便在柏林批評布達佩斯已經「完全巴爾幹化」,乃至其祖國匈牙利的世風,也在過去10年間持續惡化。「極右分子和反猶派甚囂塵上。匈牙利人的舊習,如偽善和壓迫傾向,則更甚以往。」他說。
這番言論立刻在他的祖國引發強烈反響。有人稱:「每個光榮的匈牙利人都會認為,他是個喪家的流氓。」但著名的文學評論家勞德諾蒂·山多爾(Radnóti Sándor)在《人民自由報》撰文指出,凱爾泰斯的言論所針對的是一種「令人痛苦的、明確無誤的、具有鮮明匈牙利特色的嫉恨政策」。
凱爾泰斯是奧斯威辛和布痕瓦爾德集中營的倖存者。和他的經歷類似,今年78歲的猶太作家康拉德·捷爾吉 (Konrád Gyorgy)也曾在少年時代僥倖逃脫了奧斯威辛的焚化爐,後來在令人窒息的環境中成長為戰後匈牙利最重要的作家之一,並於1991年獲得了德國書業和平獎。
他回憶起多年前,丘爾卡·伊什特萬帶著自己的新書來看他。康拉德讀完後對小丘說,他是個非常有才華的作家。然而今天,詩人政治家丘爾卡正在告訴人民,像康拉德這樣的人在「新匈牙利」將不會再有一席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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匈牙利小說家和歷史學家道洛什·捷爾吉(Dalos Gyorgy)同為猶太人出身,年輕時在莫斯科的萊蒙諾索夫大學研讀歷史,以反王莽的赤眉軍起義(公元18-27年)為畢業論文。回到布達佩斯工作後,1968年,他因「毛澤東主義行為」被定罪為反革命,遭開除出黨,並被禁止發表作品長達19年。在勃列日涅夫統治的後期,蘇東陣營最沉悶的時代,道洛什完成了小說《1985》,手稿幾經輾轉,終在1982年出版於西德。
旅歐匈牙利語文學翻譯家餘澤民——他也是凱爾泰斯·伊姆雷和另一位大作家艾斯特哈茲·彼得的譯者——漢譯之《1985》,將於2012年1月由北京世紀文景公司發行。應餘先生之邀,道洛什特地為中譯本撰寫了前言。
「我關注中國發生的一切,我閱讀與之有關的新聞及其偉大的文學作品。」68歲的道先生寫道,「我對中國讀者所抱的願望,跟所有作者對其讀者所抱的願望沒什麼兩樣:請你懷著好奇之心讀這本書,如果可能的話,試著植入自己的歷史。想來,世界歷史之所以有趣,正因為我們所有人都在——都可能在——其中扮演角色。」
《1985》續寫了喬治·歐威爾的名作《1984》,假託2036年在香港出版。奧威爾原作中的人物,如溫斯頓·史密斯、詹姆斯·奧勃良和裘莉亞·米勒等皆有出場,並分頭回憶。但如果說奧威爾寫的是可怕的預言,那麼道洛什回顧的便是可怕的歷史。話說1985年,大洋國領袖老大哥去世,遺孀老大姐掌權(後自殺),真理部幹事溫斯頓·史密斯受命創辦《泰晤士報文學增刊》,不期演變成風雷激蕩的「倫敦之春」。新話瓦解了,英社被真英社取代,抵制性愛青年聯合會的女會員們竟然塗起了妖裡豔氣的口紅,夫妻生活不再以「現在讓我們來履行黨交給我們的職責吧」為開場白,男成員則獲準每周和有同樣許可的女成員發生兩次婚外性關係(官方名稱為「放鬆活動」),但對特定人群,如在寒冷天氣下工作的男性或擔任重要工作的工程師,則次數上不加限制,至於同性別的軍官,亦可在醫生的監督下發生合法的性關係,而不必像以往被當場擊斃。
道洛什不光寫喜劇的一面。事實上,他不無深刻地看出,並非人人都能消受倫敦之春。史密斯的清純同事和窩囊鄰居派遜斯便感到自己「自由中毒」。他自殺了。在遺書中,派先生寫道:「我向你們告別,因為我太怕生活了,以至於不怕死神。」
1990年,《1985》終於在匈牙利出版,但此時,道洛什的同胞們似乎已經不太需要這本書代表他們發言了。他們代表自己。像小說中導致派遜斯自殺的自由一樣,一人一票的民主也產生出了自己的悖論。我們前面提到的作家康拉德·捷爾吉深深地感受到了這一點。他告訴《明鏡》:一個民主選舉出來的政府慢慢地建立起了一種軟性的獨裁制度,這就是今日匈牙利的現實。
康先生沒有說錯。80年前,正是由於民主制提供的選票,希特勒邁上了通往權力、戰爭和毀滅的坦途。
民主為啥會變成一個壞東西和多數人的暴政?我實在願意一再重讀何塞·奧爾特加·加塞特的《大眾的反叛》。這裡長話短說。康拉德·捷爾吉仍然住在布達佩斯第二區的一座公寓樓裡,而凱爾泰斯·伊姆雷和道洛什·捷爾吉早已長居德國,他們的不在現場或許有某種象徵意義。以匈牙利如火如荼的文化戰爭為例,究竟是大眾拋棄了精英,還是精英主動失語——該死的,誰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