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 王雨晴 王思凡 復旦青年
2018年起,沈悅因為學業和家庭的壓力等因素慢慢滑向抑鬱。陷落在抑鬱情緒中時,沈悅徹夜難眠。她焦慮、哭泣、找人交談,卻無法讓自己抽出兩小時完成第二天就要提交的作業,再長的夜也安放不下片刻的平靜。她說,在情緒上來的一瞬間,抑鬱仿佛「是一個過分執拗的小人住進了你的腦子裡,在事情發生的一瞬間,這個小扳道工讓你轉不了這些彎。」
復旦青年記者 顧芃 馬雨哲 報導
復旦青年記者 王雨晴 王思凡 主筆
復旦青年記者 陳楊 編輯
電腦開著,空蕩蕩的文檔上只有不時閃動的光標。作業要在第二天提交,思路已經在頭腦中展開,沈悅清楚,兩個小時就可以完成。可是,當大腦在抑鬱情緒中陷落,再長的夜也安放不下區區兩小時的平靜。她整整一夜沒有合眼,她焦慮、哭泣、找人交談,「寧可一整夜不睡,也無法讓自己抽出兩個小時來完成這份作業」。
從2018年開始,沈悅因為學業和家庭的壓力等因素慢慢滑向抑鬱。她常常沒有理由地感到難過、身體無力,因安眠藥的戒斷反應而晝夜顛倒,「只有腦子像壞掉的鬧鐘一樣響得停不下來」。「早八」不想起、被子忘記疊等尋常小事都會帶給她很深的挫敗感。事實上,沈悅明白這些小事「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但在情緒上來的一瞬間,抑鬱仿佛「是一個過分執拗的小人住進了你的腦子裡,在事情發生的一瞬間,這個小扳道工讓你轉不了這些彎。」
在復旦校園裡,沈悅不是唯一一個受抑鬱困擾的人。
抑鬱症患者,「隱匿在我們中間」
2019年,北京大學第六醫院黃悅勤教授團隊在《柳葉刀·精神病學》上發表了 「中國全國性精神障礙流行病學調查」。這一基於全國31個省157個縣/區的32552人的研究結果顯示,在各類精神障礙中,抑鬱症的終生患病率(一生當中得過抑鬱症的患者所佔總人口的比例)為6.9%,12個月患病率(在12個月內得過抑鬱症的患者所佔總人口的比例)為3.6%。
▲北京大學第六醫院黃悅勤教授團隊關於抑鬱障礙終生患病率及12個月患病率的研究數據。/圖源:2019年3月《柳葉刀·精神病學》,第216頁。
復旦大學社政學院心理學系副教授李曉茹表示,只有部分抑鬱症患者接受了專業的心理諮詢與治療,大多數抑鬱症患者「隱匿在我們中間,忍受痛苦」。
沈悅也曾是「隱匿者」中的一員。對她來說,公開討論抑鬱症是一件頗有壓力的事情。
2019年暑期,沈悅曾在在一家網際網路公司實習。在她的想像裡,網際網路公司是一個年輕、開放、包容的環境。但是沈悅發現,對於抑鬱症群體,同事們在態度上似乎表示理解和同情,現實工作中卻有所迴避。因為擔心失去新的生活和剛剛認識的朋友,沈悅會儘量避免表露自己的狀態。
除了社會壓力造成沈悅本人對抑鬱症的迴避、無力表達,對真正陷入抑鬱狀況的患者而言,「求助」二字也並不像說起來那麼容易。「當你身在局外,你會覺得自己是願意求助的,生了病去就醫吃藥是天經地義的事;但當你真正深陷其中,你反而會沒有這種動力,會感到求助是多麼的困難。」李曉茹表示。
情緒到來時,沈悅往往選擇獨自消化。在她看來,難過沒有理由,傾訴沒有支點,這種感受旁人很難理解。「當時,我好像很難一個人主動求助,」她說,「在那個狀態下,你會很希望有外界的力量來幫助你。」
雖然不常向身邊的朋友師長傾訴,但心底裡,沈悅渴望他人的關愛與支持。她嘗試在朋友圈公開自己的病情,並不時在這個半公開的平臺上記錄自己的心情與感受。動態下的點讚讓沈悅感受到自己是被在乎的,她說:「每當看到陌生的包容與安慰,都想要飛奔進世界的懷抱裡大哭一場。」從大二察覺到自己陷入抑鬱狀態,到大三真正行動去看醫生,沈悅花了一年。
2019年,沈悅選擇休學,回家接受專業診療。對於她的選擇,院系給了很大的自由度,輔導員也提供了學業上的幫助。在醫院的一個多月裡,沈悅接受了心理治療與藥物治療。也是從第一次到醫院起,她開始與一位同樣被抑鬱困擾的學姐長期通信。書信來往中,她傾訴難以對身邊人吐露的想法和情緒,學姐則不斷傳來支持與鼓勵。在專業力量的幹預和包容溫暖的環境中,沈悅感到自己「在這個過程中慢慢得到了治療」。
「希望來求助,不要自己悶著」
很需要支持,但又不想身邊的人知道,像沈悅這樣的矛盾心理,在很多抑鬱症患者中能夠體會到共鳴。
復旦大學心理健康教育中心專職諮詢師周子涵坦言,學生渴望能夠向親近、值得信賴的人傾訴,但汙名化和對隱私的顧慮的矛盾心理,是抑鬱症防治的一個難點。
消除學生對抑鬱情緒的恥感、讓他們能夠放心傾訴是抑鬱症防治的重要一步。
生命科學學院研究生心理委員姚遠依然記得心理委員培訓中教會他的「如何溝通」,當同學向自己傾訴的時候,實際上並不一定需要很多具體的建議,「傾聽」並且「引導」,而不是給對方貼上「你生病了」的標籤,以引導的角色幫助對方梳理自己的情緒。當有同學找姚遠傾訴心事時,姚遠會通過耐心的傾聽和反覆的提問,幫助同學們把自己的思路理清。「在這個過程中,他可能會突然想到另一個想法,或者找到另一個答案,這是他需要的。」姚遠說,「只要這個答案對他來說,想起來沒那麼難就可以了。」
在與班級同學的長期交流中,姚遠逐漸摸索到同學普遍為之感到焦慮、抑鬱的共通問題,「大家在乎別人的看法,但身邊導師或者一些同學的觀念卻不太容易令人接受」。姚遠希望大家在生活中感到迷茫和煩燥的時候,能在這些內容中學到實用的技巧,汲取到力量。因此,他推出了班級第一期《心理月刊》,分為「如何在實驗室『混』得下去」、「如何與導師相處」、「認識自己」三個板塊,幫助解答自我評價和認知等方面的困惑。
心理委員和學生互助組織,往往是學生尋求心理幫助的第一個出口。學生朋輩成長聯盟(以下簡稱朋輩聯盟)是覆蓋全校心理委員的學生心理健康互助組織,朋輩聯盟下的糖心旦是由本、研學生擔任朋輩諮詢員的助人項目。糖心旦公眾號日常運營著「每日一顆糖」,講述學生真實經歷的每日心情和故事,後臺也為需要幫助的學生提供雙向匿名的朋輩輔導,這種匿名下的朋輩輔導,也是旨在緩解學生對於傾訴和求助的顧慮。
阿庭經歷過一段時間的情緒低落,一日看到糖心旦在宿舍區懸掛的宣傳橫幅,阿庭嘗試在公眾號後臺和「小糖人」聊天。第一次聊天結束,阿庭感受到了朋輩學生互助的溫暖:「那個小糖人會引導我,發掘我和他的共同興趣點,談一些我們都感興趣的話題,那次我們聊得很開心,聊完感覺好多了。」結束聊天前,那位小糖人主動提出可以在之後固定的值班時間找他聊天。有了這次經歷,喜歡開導身邊朋友的阿庭之後也加入糖心旦,成為了一名小糖人。
▲姚遠為班級製作的第一期《心理月刊》。/圖源:姚遠
目前,學校也已經建立起一套維護學生心理健康的校級協同體系。存在一般心理困擾、有成長性或者發展性的問題的同學鼓勵與班級心理委員或朋輩成長聯盟等學生互助組織溝通,在同齡人的幫助下化解早期情緒困擾;情況稍嚴重的同學則建議去復旦大學心理健康教育中心向專業心理諮詢師求助;如果中心諮詢師認為來訪同學可能存在超出心理諮詢工作範圍的情況,則會轉介至醫療機構請專業醫生進行診斷和治療。為了降低進入醫療機構的門檻,心理中心目前已經與上海市精神衛生中心,楊浦區、虹口區、浦東區精神衛生中心、中山醫院、華山醫院等醫療機構合作,邀請資深精神科醫生來到心理中心為有需要的同學提供初步的心理評估。
「高校學生抑鬱症的防治是需要家庭、學校、醫療系統、社會共同合作的大工程,並不是簡單的自己一個人扛扛就能過去的。「周子涵表示,「就像感冒了要去看病,心理感冒了也是一樣。我們也希望大家遇到心理上的困難來求助,不要自己悶著。」
篩查建檔,抑鬱防治道阻且長
近年來,伴隨著大學生群體中抑鬱症發病率的上升,國家也愈發重視大學生群體的心理問題,多次對高校心理健康教育及心理幹預工作予以指導。
▲《方案》發布後,9月12日微博熱搜:#抑鬱症成僅次於癌症的人類第二大殺#/圖源:網絡
2020年9月11日,國家衛健委辦公廳發布《探索抑鬱症防治特色服務工作方案》(以下簡稱《方案》)。《方案》要求各個高中及高等院校將抑鬱症篩查納入學生健康體檢內容,評估學生心理健康狀況,建立學生心理健康檔案,並對測評結果異常的學生給予重點關注。
「預防優於治療」是心理學界對抑鬱症防治達成的普遍共識。周子涵表示,「國家頒布《方案》的目的,就是希望從預防入手。」早在《方案》發布之前,學校每學期都會以問卷形式對新生展開心理健康普查,初步了解同學的心理健康狀況。心理健康普查可以儘早發現可能需要關注的同學,並提前、有針對性地給予這些同學一些關注和支持,以防範於未然。而對於那些可能或已經診斷患有抑鬱症的同學,心理中心優先建議轉介至醫療機構就診,藉助醫療手段進行治療,與此同時盡力提供相應的心理支持。
《方案》的發布肯定了「預防」在高校抑鬱症防治體系中扮演的重要角色,卻也帶來了新的顧慮。
「『重點關注』是什麼意思?」姚遠在了解了《方案》的具體內容後,第一反應是「可能不合適」,因為「檔案」的建立或許會觸犯到學生的隱私。姚遠表示不理解:「建立的檔案會一直伴隨著學生嗎?」
李曉茹同樣關注建立學生心理檔案涉及的隱私問題。她認為,《方案》如果落到實處將是非常好的舉措,不僅能提醒同學定期檢查心理健康狀況,也能督促學校加大在學生心理健康方面的投入。但她強調,這一切的前提是個人隱私能夠得到很好的保護,否則,「這一個浩大的工程將沒有什麼效果」。
針對普遍關注的隱私問題,周子涵表示,對於心理普查的結果而言,除了涉及學生生命安全因而需要突破保密條例的情況以外,同學的問卷結果,以及在中心接受諮詢服務的信息都被嚴格劃定在保密範圍內。「這是工作要求,也是倫理要求,」針對「檔案」是否會一直跟著學生「走」的顧慮,周子涵補充道,「心理中心作為非醫療機構,無權開展心理疾病的診斷和治療,因此建立關於抑鬱症篩查的心理檔案也無從談起。從個人角度理解,未來如果有其他醫療機構來承擔相關檔案的建設,也會如同醫院的就醫記錄一樣,心理檔案不會成為今後人生道路上考研、留學、求職等的關卡。」
心理健康檔案的建立並不是未來抑鬱症防治的終點。
「學生的心理健康檔案的數據最好也能每學期更新。」李曉茹說,「每個學期學生的學業發展階段都不同,因此連續且動態的數據是必要的。」
開展心理健康篩查和建立、維護心理檔案之外,李曉茹表示,對於個體而言,相關的心理知識普及對防治抑鬱症同等重要。
每年,心理健康教育中心與社政學院心能源工作室都會合作推出一系列活動。2020年秋季學期心理健康主題文化月裡,中心便推出了以親密關係、人際溝通、時間管理等為主題的講座,也有學習正念、冥想、傾聽的心理疏導課程。
李曉茹表示,開設一系列活動的目的是儘可能擴大學生接觸心理諮詢服務的途徑,喚起大家對心理健康問題的關注,「讓目前心理狀態較為健康的同學們意識到應該主動做些努力,以避免將來陷入情緒的怪圈」。
▲朱老師帶領同學們坐在草地上冥想。/圖源:復旦大學心理健康教育中心公眾號
(沈悅、阿庭、姚遠為化名)
微信編輯丨周潔林
責編丨甲幹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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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標題:《擺脫抑鬱症之「恥」:在復旦,你無需隱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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